不过,石天应想要得到大汗的继续信任,就得靠战场厮杀。他在袭杀张氏兄弟以后,财物一无所取,全都拿出来赏赐将士们,激励作战。在诸多攻城器械发挥作用以后,他又身披重铠,亲自上阵。
石天应此人,乃是北疆军户出身,有家传的出众武艺傍身,这才能在民风剽悍的兴中府一带成为大豪。
他手持一柄长大的重刀,于缺口处往来酣战,守军士卒几乎无人能敌。长刀如旋风挥舞,所到之处,断肢飞起,头颅滚落;鲜血从断裂的伤口处喷溅,如此起彼伏的瀑布。
随着石天应的冲杀,黑盔黑甲的将士不断前进,控制了愈来愈大的地盘。
这上头,就能看出石天应又一桩大胆之处:他将自己的亲信全都安排在了后方操纵投石机等器械,跟随他登城厮杀的,全都是来自黑军的新部下。
所谓黑军,其成员大都来自朝廷北疆界壕沿线的溃兵。临潢府路不保以后,数万溃兵携家带口南下,沿途得到地方豪强招揽,张鲸就招募了其中最大的一股,总数一万两千人,此辈凡上阵,皆以黑旗为认,披挂黑甲,执使长刀大戟,勇猛善战。
张鲸以一个地方土豪的身份,而有自称临海郡王的胆量,依仗的便是这支精兵。这倒也真不算狂妄,毕竟北疆界壕乃是大金强盛时的精锐所在,如今在山东横着走的定海军郭宁,在中都控制相当力量的苗道润、张柔等人,依靠的也都是这股力量。
不过,张鲸自家的才能,并不足以驾驭这支强悍军队,能够慑服武人的,始终只有更强悍的武人。
此时黑军将校先得石天应的厚赏,随即又见他奋勇向前,无不鼓勇跟随,大呼酣战,一时间,势若风卷残云。
第四百九十六章 黑军(中)
贞祐二年秋,距离蒙金两国达成和议不到三个月,成吉思汗就派遣大将木华黎夺取了北京路。待到深冬,这位大汗又亲提大军南下,由东北方向逼近中都。
这个方向,本来多的是军事重镇和关隘,足以封锁大军行进。可这些关隘,在蒙古军掀起的滔天巨浪之前,算得什么呢?
何况此番与蒙古大军随行的,还有数以万计的北京路附从军。这些附从军与此前跟随蒙古人打秋风的队伍大不相同,一路上都被当过攻城拔寨的主力使用,而他们的军将大都深悉金军布防,而又憋着劲要在成吉思汗面前表现。
那就像是狗群摇身一变,成了狼群那样。沿途攻战,中都路的金军竟不能敌。
数日之内,蒙古军轻而易举地进抵平州,四面攻打。
平州是中都东面的门户所在。太祖时候,此地是金、宋、辽三国角力的中心地带,朝廷遂以平州为南京,任命周旋在三国之间的军阀张觉为南京留守。而张觉之死,也掀开了大金南下灭宋战争的序幕。
但是,随着大金的疆域渐广,平州的重要性急速下滑,起初还是钱帛司和转运司的治所,到后来各个机构撤出而驻军也不断减少。泰和以后,此地就只是金国中都路治下的一个寻常军州。
前年中都事变,新皇登基,负责中都北线防卫的术虎高琪因有攫取政权的私心,遂调集沿边诸军赴平州、骑兵屯蓟州以自重,那一段时间,平州又有从临潢府路全、庆两州的军民百姓逃难而来。
皇帝任命的东面经略使乌林答乞住遂在此地招募了相当规模的军队,与西面经略使完颜蒲剌都所部,并为皇帝能直接调遣的两支武力。
不过,皇帝想要直接掌控军队,难免和各路骄悍将帅冲突。
自贞祐二年起,各路元帅府、宣抚使府好像有默契一样,动辄强行从两个经略使司抽调兵力。以至于完颜蒲剌都给皇帝上书哭诉,说自己前后两次被调走两万人马,如今“见兵不满万,老羸者十七八。臣死固不足惜,顾国家之事不可不虑。”
西面如此狼狈,东面也差不离。在北京路全部丢失以后,平州、滦州和蓟州三地互为犄角,已经是中都东面最后的屏障,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可年初与蒙古达成和议以后,朝中执掌兵权的元帅们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削弱东面经略司的力量,乌林答乞住能直接掌控的兵力越来越少。
结果,当蒙古军骤然翻脸进抵平州城下,他甚至都没法在诸多隘口坚持,只能抱着拼死的决心固守孤城了。
可在这样的世道里,谁又不是在拼死呢?
石天应短时间内冲杀数回,体力不衰,而凶悍之气弥厉。他挥刀将一名敌人半个头颅劈飞,纵声喊道:“跟上!跟上!”
连喊数声,才发现自己冲得太远,身后应当跟进的同伴被箭矢阻断,而最初跟随他杀进城里的人,已经全都战死了。
适才攀爬城墙的黑军将士,这会儿也大都身死,守军重新控制了两侧城墙,又调了数十名弓箭手,对着缺口乱射。一名黑军的都将带队上来增援,转眼间就被射得犹如刺猬。
守军的装备很简陋,弓和箭都是垃圾货色,大部分的箭矢扎不透皮甲。但有一支,恰好穿透了甲胄顿项下方的缝隙,于是那都将猛然一抖,斜斜倒下,身体被箭矢支撑着,竟然碰不到地面。
都将一死,众士卒嘴上连连喊杀,到底手足无措,只在缺口处举着盾牌防御。
两军在缺口拼杀,比的就是谁能撑住这一口气,攻防一旦气沮,守军反倒打起了精神。有一路士卒沿着城墙内侧冲杀过来,几乎要把冲进城里的黑军队伍截断。
石天应勃然大怒,返身冲杀,转眼就撞过两道夯土院墙,接连击退了两拨试图阻碍他的守军士卒,斩杀了五人。
他如此勇猛恶斗,又浑身热气腾腾,如白雾缭绕身周,自然得到守军弓箭手的格外注意。但他总是与守军展开悬命锋镝的肉搏,又藉着城里院墙,进退快如闪电,所以墙头几个持弓矢的好手瞄了半晌,竟没把握射中他而不伤到同伴。
眼看他距离城墙缺口不远,一个弓箭手在墙头指着石天应,连声大喊:“刘然!看这里!这里!”
就在身周不远,仿佛有一个年轻人嘶哑着嗓子应道:“看见了!”
石天应猛然止步。下个瞬间,身边的土墙砰地绽开破口,一杆长枪顶着碎石断砖刺出,贴着石天应的面门过去。
石天应大吼一声,左手探出,揪住了持枪之人的臂膀,随即将他整个人都横拽过来。
待要挥刀了结他的性命,一个身形矫健的年轻人从土墙上头纵跳过来,如猎豹般迫到近处,挥刀就砍。
石天应顾不得杀人,随手横刀格挡。
“铛”地一声大响。那持刀汉子不敌石天应的力气,顿时踉跄后退,口中叫道:“老梁快走!”
两刀对碰的时候,那个被石天应揪住臂膀的士卒趁机猛然挣扎,竟给他脱了身,一骨碌地往后头滚了出去。
他起身站稳,立即就持长枪摆开门户,又有一个年轻人双手分持刀盾,闪身拦在侧面。三人各持长短武器,摆出了缠斗的架势。
倒是难得的好手……而且用的都是大金军中传习的招法套路!可惜,想要留下我石瑞之,却还远远不够!
石天应虽然杀得起了性子,头脑却没有发昏。
这时候孤身陷在城里,稍一犹豫就会有更多守军围拢过来。得赶紧走,且放过眼前这三人!
他狠狠瞪着三人,忽然间拔足飞奔。
仗着甲胄坚厚,动作敏捷,他顶着头上箭雨狂奔到缺口。几名黑军刀盾手一涌而上,用大盾将他护住,又退到缺口以外一个城墙夹角处。
他半蹲在地,听到箭矢打在盾牌啪啪作响,听到石块砸中人体或地面的噗噗闷声,听到后头大批黑军士卒的隆隆脚步。
一片嘈杂纷乱中,耳畔有将校嚷道:“将军,守军的反应很快,人手也不少!咱们得缓一缓,重整队伍,然后再……”
石天应恍若不闻。
说来也巧,他头上身周,被盾牌卫护得水泄不通,只有几处狭窄缝隙。石天应眼神掠过,恰好从一处缝隙向外,看到了大军后方。
蒙古军惯于穿插包抄,所以石天应所看到的后方并不在北面,而在平州城南面的阳山。阳山的东、南两面山势陡峭,西连群山峰,扼守滦水,而北面的坡度较小,成吉思汗纯白色的大纛,就矗立在阳山北面的坡地上。想来蒙古大汗就在那里判断局势,随时将会投入蒙古军的主力。
传说这座阳山,就是当年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采薇而食的首阳山。而今却遭蒙古人踏足其上,威凌中原,甚是可笑。
可是,这世道已经是这个模样了!
数百年来,北方汉儿想要建功立业,要么依附契丹人,要么依附女真人。现在轮到蒙古人崛起了,这个机会不抓住,难道要给烂透了的女真人陪葬吗?
石天应读过书,很会说话。外人看来,他在木华黎和成吉思汗面前,都很乖巧伶俐,遂得重用。
但石天应自己知道,情况根本不是那样。
成吉思汗是刚健有为的杰出人物,他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只在有用或者没用。对有用的人,成吉思汗全然不受任何族群、地域的限制,更不吝啬高官、厚禄、重权的赐予;而对没用的人,任凭你嘴上说到天花乱坠,成吉思汗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
在这样的政权里,想要有作为也好,想要保护桑梓父老也罢,唯一的路,就是让自己有用。而石天应绝对确信,凭着自己的文武才干,凭着黑军的力量,他能在新崛起的蒙古政权里,占据一个牢固的位置!
“女真人的官儿有什么本事,我们还不知道吗?他们顶不住的!他们只有这一阵子的胆气,马上就要崩溃了!”
石天应用力推开一座盾牌,指着成吉思汗大纛所在的位置:“看见了没有?蒙古大汗就在那里观看战局,观看我们的本事!就现在,你们跟我来,我带你们破城!带你们立功受赏!带你们去取富贵!”
乱世武人所求的,可不就是这点东西吗?
几句话说得将士们打起精神。
石天应点了一个军官:“你回本阵,告诉沿途所有黑军将士,不必犹豫,我们攻这一次,必定破城!”
那军官匍匐身体,从盾牌底下奔出去了。
石天应再看四周将校:“怎么样?愿不愿意跟我一同厮杀,一同取富贵?”
众人无不厉声道:“愿随将军!”
黑盔黑甲的将士再一次往城墙缺口灌入。这一次,后继的人手源源不断,如同黑色的潮水不歇。而这种骤然狂猛十倍的攻势,使得刚与大队汇合的刘然等人,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第四百九十七章 黑军(下)
缺口附近已经尸骸遍地,受伤的人在尸体之间拼命的挣扎喊叫。有人一边惨叫,一边挥着短刀和身边同样的伤员搏斗在一起。
身着黑色铠甲的攻方和军袍规格乱七八糟的守方,都已经没法保持队列和指挥了。他们或者三五人对面搏战,或者三五十人纠缠成漩涡般的一团。所有人都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尽了力气。
在这一刻,荣华富贵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意义。每个人的性命就只在瞬间的锋刃一挥。压住敌人,杀死敌人,自己就能活,反之,立即就死,万事皆休。
在这种高强度的搏杀中,刘然彻底耗光了自己的体能。他左手里的盾牌被剁碎了一块,但感觉重得抬不起来;他右手的刀在反复戳刺还是劈斩之后多出了好几个缺口,恍惚间不像刀,而像一条尖牙利齿的鱼,开始试着甩脱右手的控制。
像他们这样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卒,绝不会在这时候坚持,甚至呼喝催战的军官也不会强逼他们。于是刘然觑了一个厮杀的空挡,猛然退后,两步就躲到了半截夯土矮墙后头。
这个位置,是他和梁护等人早就选定的,很适合休息和隐蔽。
但上一次退到这里的时候,刘然一口气奔走了四十多步。这才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守军步步后退,几乎贴近了矮墙。这样一来,通过缺口往里涌入的敌军,有了越来越大的回旋余地,在那个与刘然等三人放对的将军号令下,他们甚至有余暇开始列阵了!
那个将军,便是投降蒙古人的石天应。此人的勇武名头,就连卢龙一带也有传扬,方才刘然不晓得,这会儿晓得了此人身份,便愈发觉得可惜。
梁护拉着张平亮,退到刘然身边。
张平亮杀性冲头,还在哇哇地叫着。他方才像个野兽一样和一个黑军士卒咆哮翻滚在一起,这会儿嗓子完全嘶哑了。梁护看到他扣抓敌人太过用力,连指甲盖都翻了过来,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刘然从背后解下角弓,试图去射那个正在指挥布阵的石天应。但他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试了两次,竟然不能把弓拉开。
有个守军的军官在城楼高处厉声叫嚷。
梁护爬起来,透着矮墙的碎砖空隙望过去,看到黑压压的敌军占据了缺口右边的墙头,开始往城楼进攻。
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返身靠着矮墙:“他娘的,黑鞑子够狠,是不想留我们到明天啊。”
“黑鞑子的主力还没动呢。”刘然看着自己剧烈颤抖双手,叹了口气:“这会儿攻进来的,不都是锦州那边的汉儿么?”
“他娘的,他娘的……”梁护不知道该怎么应,随口又骂了几句。
郑科弯着腰,忽然从侧面的矮墙后头出现。
他的部下在适才的恶战中几乎死伤殆尽,谁都知道,这条凶神恶煞的汉子已经成了个空头钤辖。故而就连梁护这样的老实人都懒得起身招呼,只有刘然勉强从坐着改成蹲着。
而郑科猛然探出手臂,揪住了刘然。
他压低嗓门:“情形不对!”
“什么?”
“刚才我去南门催促援兵的时候,看到高彪带着他的傔从们赶到城门上头,说是准备一同守城,不过,我看这老小子是打算开城投降了!”
“怎么会?”梁护大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愣愣地道:“他是平州军事判官!城里除了经略使,就是他了啊!”
郑科连声冷笑:“经略使倒是四面奔走指挥,你看高彪这一天里,动过没有?他忽然行动,是因为确定守不住了,要另找一条路走!再说,南门那边,负责攻城的是高州的大豪攸兴哥……他和高彪一样,都是渤海人!高彪一开城,自家同族就是大功一件,还能和攸兴哥互相提携呢!”
“真守不住了吗?咱们厮杀了半天,就守不住了?这些狗东西……这些人都是狗东西啊!”张平亮忽然哭了起来。
刘然和梁护反倒平静。当年界壕沿线,朝廷高官阵前弃战逃命的,或者叛卖友军投降的,多得数都数不清。随着朝廷威严动摇,各地的乣军、飐军也随之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