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北京路这里,上一个被蒙古人蒙骗,去拼死拼活打仗的人是什么下场?耶律留哥那辽国的数十万契丹军民里,逃到辽东的那批余孽,就在几天前还被哲别痛杀呢!
早前投靠蒙古的刘伯林、史秉直可不是这样的待遇。
这本来也不是张鲸等人投靠蒙古人的目的。
因此,双方些微妙的僵持,旬月间各地军文往来,都达不成一致意见。直到传来哲别身死,数百蒙古精兵丧命的消息。于是一切安排就此搁置,成吉思汗亲提大兵出动,决心要攻入辽东,为哲别复仇。
当日张鲸率部与成吉思汗汇合的时候,亲眼看到他的怒气就像是滚动的雷霆落入厅堂那样。张鲸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的情绪和意志会如此猛烈地影响所有人。
张鲸绝对不愿意在冰天雪地里行军作战,但他也完全不敢去劝阻成吉思汗。他很清楚,大汗对北京路实权军将的客气,是基于力量平衡,为了用人所长。但如果真把这蒙古人惹恼了,不要以为他不会杀人。
就算杀不了,打一顿,抽一顿鞭子,强行夺取军权,这也是张鲸等人接受不了的。
所以这几天里,所有人都纠结于痛苦的选择。是冒着被成吉思汗严惩的危险,去劝说这个暴怒的老人放弃攻打辽东?还是摆出一副忠诚样子,却带着自家亲信人手去冰天雪地送死?
两条路,都是死路。
张鲸没有想到,最终出来为所有人说话的,竟然是石天应。
这厮靠着一手制作攻城器械的本事,最近很得成吉思汗和木华黎的信任,好在他的脑子还没有糊涂,还知道替大家伙儿说一句话!
石天应继续昂然道:“大汗,我们该去中都!去中都才能真正让女真人痛彻心扉,去中都才能掠夺数不尽的财富和女人,去中都才能向整个金国传扬大汗的威风!去辽东能有什么?就算大汗杀死那些定海军……以大汗的力量,那一点也不难……可是,大汗你,还有那么多尊贵的蒙古将士,在哪里除了冰和雪,能获得什么呢?”
成吉思汗沉吟不语,木华黎只是冷笑。
石天应伸手拉住了成吉思汗的袍脚:“大汗,我们去中都吧!我愿意尽出麾下的军队和民伕,我有三千人!我愿意带领他们,为大汗誓死搏杀。敌人若变成鸟飞上天,我就变作海东青飞去,拿下他们。敌人若变作野獭掘地而入,我就变作铁锹,掘地寻索,追捕他们!”
这一番话,说得成吉思汗稍稍迟疑。而张鲸等人,简直听得热泪盈眶。
娘的,石天应这厮,是真能说啊。
大家只晓得,他在乡里时不止精通骑射,而且颇知读书,却不曾想他按着蒙古人的方法讲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那一定下过苦功夫!这厮能在成吉思汗眼前当红,不是没有道理的!
虽然妒火中烧,张鲸却瞬间反应过来,这时候可不能再内讧,既然石天应愿意出头,大家赶紧一齐放话,把这件事扭过来……就算拿出老底子去攻打中都,也比按照成吉思汗的安排,在这冰天雪地行军四百五十里要强!
他想到就做,当即膝行向前,在石天应身旁拜伏:“大汗,我们去中都吧,我麾下的黑军,有八千人,还能调集两万人的民伕和足够的粮秣物资!敌人若变作鱼,游入湖海,我就变作渔网捕捞他们!敌人若站在高大的城头,我就变作铁车,去撞垮他们!”
好家伙,你张鲸也是身怀绝技,出口成章啊。
以张鲸为马首是瞻的众多汉军首领齐步向前,吵吵嚷嚷都道:“我有四千人!我有五千人!我有六千人!我做海东青!我做铁锹!我做渔网!我做铁车!”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大汗,我们去中都!”
成吉思汗没有答应,他只说,让众将皆回本部,姑且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等待他的最终决定。
于是众将各自散去。
唯独石天应走了不远,又兜转回来,依旧在成吉思汗面前拜伏。
“你很好!”
成吉思汗拍了拍石天应的肩膀,对木华黎道:“你的这个计谋,也很好。”
木华黎也躬身行礼。
成吉思汗默然片刻,转头看了看东面。那层层叠叠的大雪之后,是辽东方向,据说,辽东是一个被大海环绕的半岛,定海军就在那个位置囤积了重兵,纠合了许许多多的异族,并依托更南面隔海相望的山东予以支援。
成吉思汗觉得,自己已经很重视定海军了,但他真没有想到,这个军事集团竟然强大到了能够杀死哲别的程度。
哲别对成吉思汗的重要性,刚才那些心怀鬼胎的汉儿军阀根本就不懂。哲别的死,是可怕的损失,在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外部和内部,都会引发巨大的动荡。
在外,会有人因此怀疑大蒙古国的力量;在内,会有人因此怀疑成吉思汗的力量。这两者,都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而要压倒这两方面的动荡,唯一的办法就是取得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
这样的大胜,不可能从辽东的定海军来。就算成吉思汗攻入盖州和复州,把那里的所有人都杀光,众人都只会觉得理所应当,那并不能抵消哲别的死。
而要去往山东,取郭宁的头颅……就得通过中都、河北的无数城池,非得像狗儿年三路攻金那样,做整个蒙古国的总动员才行。那种动员规模,又牵扯到蒙古国内部诸多千户那颜的利益纠葛,哪怕是成吉思汗,也不能轻易发动。
所以……
成吉思汗是英武而暴躁的蒙古人,但更是老练的政治家,在权衡利弊的时候,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使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冷静。只不过,只有最亲近的部下,能体会到他冷静乃至冷酷的一面。
成吉思汗摘下了自己的轻便皮盔,将之投掷到东面的雪地里。
他低声道:“战马瘦了,再想爱惜也晚了;粮草用尽了,再想节省也迟了;手臂断了,怎么也没法再长出来。哲别死了,就像是有人打碎了我的骨头,砍断了我的筋……是我低估了敌人,这是我的错!失吉忽秃忽!”
高瘦的失吉忽秃忽从帐幕一角站起:“大汗,我在。”
“记住定海军和郭宁这两个名字。我要你和木华黎一起,安排多多的人手,去打探敌人的一切情况。我要知道定海军有多少兵力,有什么样的作战方式!我要知道郭宁骑什么颜色的马,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们就算是睡着了,也要挣开一只眼睛,给我盯紧了敌人!”
“遵命!”
成吉思汗又等了片刻,缓缓转身,站到石天应身前。
“张鲸终于决心尽起兵力,跟从攻打中都。但他不可靠,而且很容易影响其他人。”
“是!”
“他的黑军,数量不止八千;他能动用的民伕,实际上也不止两万人。他在锦州和宗州,有大量的粮秣物资蓄积,对么?”
“是!”石天应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狂喜,他把额头碰在冰冷的地面,继续用最简短的言语回答。
“今晚我就传令收兵,大军转向中都。只要张鲸出兵随同行动,就很容易解决了。给你五天时间,在半路上处死张鲸。他的黑军、他的土地,还有他的郡王称号,都是你的。待到我们拿下中都,你就是中都留守,汉军万户!”
“是!”
“另外……”成吉思汗罕见地露出踯躅神色。
他挥了挥手,让石天应退下。
木华黎适时向前半步:“大汗?”
“中原的富庶超乎想象,蒙古人在这里,能获得前所未有的利益。但这片土地又过于广阔了,汉儿的数量比蒙古人要多出十倍,百倍,汉儿中的豪杰之士,与蒙古人的英雄厮杀,就算是十个人换一个人的性命,也是我们吃亏……”
“所以?”
木华黎等了片刻,成吉思汗最终只摇了摇头:“先安排出兵中都吧!”
第四百九十五章 黑军(上)
“累死了,我快不成了……”
傍晚时分,刘然靠在城堞上。
他后背倚靠的墙砖流淌着鲜血,鲜血渗透他的军袍,贴着背部的肌肤,感觉粘腻而冰凉。
但刘然实在太累了,他一点也不想换个位置。
在刘然身旁的,是梁护和张平亮,两人也都满脸疲惫。
三人身上都插着箭矢,好在不是蒙古人惯用的重箭,三人也都有皮甲护身,并没有受很重的伤。梁护的肩膀被刀砍中,整块肩甲和大片皮肉被削去了,鲜血染红了他的半边胸膛和手臂,他也并不在意。
这三人,都是老卒。前年临潢府路易手,界壕沿线七十多处军堡尽数失陷,四万多的守军死了大半,只有少数人逃了出来。
他们沿途和其他地方的败兵汇合,一路逃到中都路。然后在平州这里得到术虎高琪元帅的招募,重新混口饭吃。后来又转入了中都东面经略使乌林答乞住的麾下。
这些溃兵起初对失败很不服气的,都觉得虽然打了败仗,但责任在将帅无能,所以三天两头起哄,希望朝廷重整兵马,带他们打回去,救出失陷在蒙古人手里的家人亲眷。
这当然是痴心妄想,没有任何一个将帅会响应他们。
所以,很多溃兵又陆续离开,或者往中都去投靠其他的将帅,或者往北京路去投靠北京留守完颜承裕。
现在看来,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然叹了口气,到最后,反正都是蒙头厮杀,或者蒙头被杀。
在他三人的身旁左近,都是守军袍泽的尸体,有被箭矢射穿脑颅而死的,有被投石砸烂半截身体痛死的,还有被突上城头的敌人砍死的。
而刘然的脚边,有一个黑盔黑甲的敌人的尸首。
这人是个汉人,而且和刘然一样是从北疆庆州一带逃回来的溃兵。两人厮杀时候,叫喊的口音一模一样,彼此攻防的招数都是一路的。想来,刘然逃到了平州的时候,这人从庆州逃到了锦州,投靠了锦州大豪张鲸,成了“黑军”的军官,现在又成了蒙古人的部下。
这人在黑军里头,也算是勇士了。他顺着顺着云梯攀城而上,挥动大刀连续砍死了好几个守军。
后来刘然带着同伴们将之合围,梁护绕到后头,用长枪刺穿了他的后背。这人暴吼了好几声,挣扎着向刘然冲来,挥刀乱砍,刘然抵挡了好几下,手都快发麻,这人才软倒在地上,嘴里吐着血,死了。
此时有个守军士卒从墙头上慢慢走过,沿途搜罗被丢弃的箭矢和武器。他看到这个黑盔黑甲的军官尸体,先看看刘然,然后兴冲冲上来剥甲胄。
刚蹲下,刘然哑着嗓子说:“甲胄和头盔都涂了黑漆,擦不掉的,你要是不怕被自家人杀死,就穿上。”
那士卒愣了愣,犹豫地放了手,往城墙另一头去了。
他走得太快,梁护本想开口问他要点水喝,这时候只得放弃。
刘然继续盯着那黑盔黑甲的尸体。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大金国这个样子,官员无能,将帅懦弱贪婪,眼看着蒙古人又来,受驱使做先锋的居然都是旧日同伴。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更不知道这世道,将会变作怎样。
“吃不吃?”
钤辖郑科站到三人跟前,粗声大嗓地问道。
这人虽是刘然的上司,但刘然一向不喜欢他,觉得他的性格过于凶悍暴戾。
刚才攻城的敌军退下去以后,这人在城头走来走去,从几个百姓手里抢来干粮和水。百姓们畏惧蒙古人屠城的威吓,拆了自家的房子、搬运土石来城头助战。但郑科持刀在手,威胁要杀人,把他们最后的口粮都抢走了。
但郑科对下属不坏,他用皮袋装了这些口粮,一路分发。
走到三人跟前的时候,张平亮有点犹豫,刘然谢过了钤辖,往皮袋里掏摸了三人份的干粮,又接过郑科的亲兵递来的水。
刘然掰了一块饼,递给张平亮。
张平亮迟疑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一把抓住。
三人刚吞咽了几口,只觉天旋地转,脚下连连震颤。
数百步外,有人嘶声大喊:“黑鞑子打破了城墙!”
平州城荒废了许久,眼下这圈城墙,还是辽时留下的,墙上有大金攻打城池时留下的痕迹。有几处城墙在外头看来没什么,里头有将近一尺宽的裂缝蔓延,能钻进一个小孩。
这会儿,这段有裂缝的城墙遭巨石连续投掷数十次以后,终于坍塌了。
崩塌的范围不算很宽,二十来步。空中有烟尘腾起,两侧松动断裂的土块还在哗啦啦掉落。地面上残砖断壁堆积。
攻城的敌军纵声狂吼,踏过崎岖地面,试图往城里冲杀。也有士卒沿着两侧的墙体攀爬,想杀散那些站在城头上射击的守军弓箭手。而包括刘然在内的守军齐声大喊,往缺口狂奔增援。
无数人在缺口摩肩接蹱,所有人发出轰乱的嘈杂声响。吵的人心慌意乱,耳朵也是不停的嗡嗡直响。
督领将士攻打这道城墙的,便是成吉思汗麾下新收的骁将石天应。
他同时也是此番为蒙古军提供诸多攻城器械之人,先前又在成吉思汗的默许下,攻杀了张鲸、张致兄弟两人,夺取了精锐汉军“黑军”的控制权。
这一操作,换做他人,必然会引发骚动。
但石天应本人就是黑军出身,靠着勇猛善战而得到兴中府百姓的拥戴,才从黑军里头独立出来的。黑军将校无不晓得他的威名,也普遍觉得,能有一个得到蒙古大汗信任的首领,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