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汉儿四面攻城呢,非要苛责一个渤海人不为女真人拼死……他们早两年骂到现在,已经快骂不动了。
“平州肯定是完了,攻打东门这片的石天应是个狠人,咱们也守不住的!”
郑科压低嗓音:“你们都跟紧了我!我已经让人盯着高彪,他一旦动手,我们就走……我在西门还有几个靠得住的兄弟,大家直接开了门,往青龙河里去!”
“城里的百姓们呢?那么多人怎么办?”张平亮仰头问道:“你是钤辖!你得赶紧告诉经略使,让他派人把高彪抓起来!”
郑科脸上的凶厉之色一闪即逝:“哪里没有百姓?当年我在金银沟、刘然在小城子、老梁在归流河、你这傻子在戚家店,哪里看不到百姓?界壕沿线几十个军堡,里面的人不全都是百姓吗!死就死了!这平州城守不住,我们自己都要死了,还管得了谁!”
他又冷笑了数声:“你们几个都是好手,死在这里可惜了,所以我才给你们机会,若你们非要与城偕亡,那也成!就今天,马上,立刻就会死!”
“钤辖,我们跟你走。”刘然站起身,一手拉起了张平亮,另一手从尸堆里抽了把刀,塞进空空的刀鞘。
梁护想了想,把长枪扔下,也换了把直刀在手里。
几人在矮墙后头悉悉索索地盘算,引起了正在前头呼喝指挥的军官注意。
那人穿着白色的军袍、乌皮靴,正是在乌林答乞住之下,负责东门守御的女真人都统。
“站住!”他叫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走!都给我向前厮杀!”
郑科平日里就桀骜凶残,这会儿哪里还在意旁人指挥?他鼻孔朝天喷气,全不理会,带着刘然等人急走。
那都统顿时黑了脸,拔刀出鞘,站到郑科身前:“军法无情,郑钤辖,你须不要找死!”
郑科骂骂咧咧地与他嚷了几句,忽然见到道路深处有熟悉的部下疯狂挥手。
他知道,是南门那边高彪要动手了,于是心里的急躁和暴戾再也按捺不住。偏偏那都统骂得恶毒,他心里一横,猛冲到都统面前,一刀就把他的脖颈砍断半边。
“军法?我日你娘的军法!你还管老子了?”
鲜血溅了郑科一头一脸,郑科环顾四周,大声叫道:“这城守不住了!想活命的就跟我走!”
这个动作,把刘然等人全都镇住了,就连前头还在努力厮杀的将士们,也有回头张望的。守军们的呼叫和呐喊瞬间静了一下,到下个瞬间,有人惊呼,有人哀嚎,有人痛骂,更多的人叫道:“都统死了!守不住了!”
南门方向还没有出事,东门的防御,几乎瞬间就崩溃了。
郑科不再言语,一脚踹翻了那个都统,向西门狂奔。
刘然等三人目愣口呆,却遭后头溃兵轰然蜂拥而上。
“跟上他!”刘然大叫一声,带着张平亮和梁护拔足便追。
就在他们起步的时候,黑军同时猛攻入来。原本在后方掩护的弓箭手也冲进了城里,张弓搭箭到处乱射,把背对着他们的逃兵们一一射倒,就像是在猎场射杀狂奔的兔子一样。
梁护刚奔了没几步,忽然有一支箭矢斜刺里飞来,正正地贯穿了他的大腿。
他惨叫一声,一瘸一拐地继续奔了两步。但每一步踏出,都会有大股血水从大腿骨和肌肉间的贯穿伤口喷出来。
刘然奋力推开几个溃兵,猛冲回来,想要搀扶梁护。
梁护坐在自家鲜血染成的血泊里,用力挥了挥手,嘶声道:“我动不了,你们快走吧!这时候慢一步就要死了!你们快走!我快四十岁了,活够了!”
张平亮再度哭了起来。刘然深深地看着梁护,向他点了点头,揪着张平亮转身。两人的身影裹在逃兵队伍里,眨眼就看不见了。
梁护怔怔地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他在北疆从军十五年,倒有十年是和刘然、张平亮厮混在一处的,一起经历了许多艰难,从没有分开过。如今这两人走得快速,他有些庆幸,又有些酸楚:
“娘的,两个小子还真把我甩了!”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双手用力,想把自己往路边推一推。不防箭簇划在地面,扯动伤处,愈发剧痛了。他咒骂着挺起身,抽出小刀去切割箭杆。
割了两下,便听城池的南面和北面,全都发出巨大的轰鸣,好像无数人都在癫狂的叫喊。看来,不止南门的高彪,负责北门的猛安勃极烈白撒也决定投降了。
南面是渤海人攸兴宗的兵马,东面是石天应,北面也不知道是哪一路豪强。也不知道这些人投靠蒙古以后,怎么就是打了鸡血一般,女真人肯定是顶不住的。
梁护抽出箭杆,剧痛稍稍缓解。他也懒得去处理伤口,就这么躺在路边。
从城墙缺口杀进来的黑军很快就冲过了他的身侧,还有人沿着城墙一路杀戮。他听到不停的金铁交鸣声和骂声、求饶声,还有城上来不及逃走的百姓在哭嚎。
城门很快被打开了,穿着黑色盔甲的黑军骑兵冲了进来,一个个挥动雪亮长刀,耀武扬威。
梁护眯着眼看看他们,等着谁人注意到自己。
我把脖子伸长啦,随便哪位军爷辛苦下,弯腰一挥长刀,就此了账,很是容易。
第四百九十八章 前驱(上)
夕阳将落,梁护仰天看着空中血红的云霞,仿佛于城中的血腥一般无二。
城头的厮杀早就已经停止了,但城中百姓们的噩梦才刚开始。
按照蒙古人的规矩,凡抵抗之后城池被破的,阖城皆屠。虽然这会儿攻破城池的压根不是蒙古人,但蒙古人的狗也得遵循主人的规矩。
所以,梁护就只能看着身边的尸体。
有从城头奔逃往城里时候,背脊遭砍刀一挥两段的尸体,有从城里往城门奔逃时,被马匹反复践踏,浑身骨骼俱断的尸体。有士卒的,有军官的,有百姓的,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小孩的。
就在街角,在他躺卧之处的旁边,尸体堆成了堆,就像是遭瘟以后被杀死的牲畜那样。
唯有梁护本人,因为自知腿伤沉重跑不了,所以干脆躺平,一心等死。大概他躺得过于心安理得了,反而没人注意。忽剌剌奔进城里的黑军士卒没在意他,从巷子里头兜转出来,光着膀子的渤海人也没注意他。
他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很久,体温在下降,呼吸也渐渐微弱。有血水从尸堆最高处流淌下来,漫过下面一层层的人,最后被梁护的腿阻碍了,于是积成了黏稠的一堆,只有少许换了个方向,流淌到路旁的沟里去。
梁护转了转眼珠,顺着血液流淌的方向看,看到有个女人在沟壑底部,小心翼翼地爬动。血污遮掩下,依然能分辨出她的面庞很美丽,发髻编结得很精致,应该是城里某个官宦的妻妾。她注意到梁护的眼神,露出哀求的神色。
梁护立刻移走视线。他依旧仰躺着,动也不动,然后隐约听见那个女人从旁边悉悉索索地爬走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黑军士卒终于注意到了胸膛微弱起伏的梁护,握了握手里的刀,大步走来。
梁护咧嘴笑了笑,心想,总算等到了。
他闭上眼,等着最后时刻来到。隔了好一会儿,却一直没等到后继的动静。
梁护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往外看看。发现那名率军攻打东门的凶悍将军,不知何时就站在他的脑袋边上,俯首凝视着他。
“这人有点眼熟……”
石天应皱眉盘算着。他在平州左近的军旅里头,是有几个熟人的,不过怎也不包括这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卒子……是在哪里见过呢?肯定见过的,而且,就在不久前……
“对了!这是那个隔墙刺枪的家伙!”
石天应用拳掌相击,发出啪地轻响:“这是个好手,看起来伤的不重……先带下去,拔了箭,敷点伤药。愿意投降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杀头!”
“遵命!”
两个傔从上来,掰着梁护的腿,看看他的伤口,还扒开伤口看看里头模样。梁护冻得厉害,并不觉得疼。但他依然吼了两声,说杀了我吧,让我死了算逑。但他的气息微弱,用足了力气也像是喃喃自语。
两个傔从压根没听见,自顾抬着梁护,往城外走去。
晃晃悠悠间,梁护听见石天应威严地吩咐几个部下:“适才大汗的命令你们都听见了,说要屠尽,那就屠尽,不得遗漏。不过,咳咳,咱们鏖战一日,兵马也要补充。所以发现可用之人,不妨姑且签军……他们如果不降,再杀也不费事,对不对?”
“郡王英明!”几名部下大声应道。
北京路那边,不是只有一个临海郡王张鲸么?狗东西投了蒙古人,这就当上郡王了?
梁护继续喃喃地骂着。他们又说了什么,梁护被抬着远走,听不见了。
几个傔从的动作很粗鲁,他很快就被晃得昏昏沉沉,快要晕厥。将到城门口的时候,他隐约听见有女人在尖叫;然后看到那个发髻编结精致的女人没有穿衣服,摆着白生生的两腿往寒风呼啸的城门外跑。城门内外,有许多人开始大笑。
这些人,都已经不是人了。
梁护骂了句,瞬间失去了知觉。
蒙古军不断深入中都路,不断攻克一座座雄关,渐渐逼近中都的时候,定海军反倒沉寂。仿佛随着辽东的大雪,山东也就此平静。
十二月底,元旦前的两天,有三百来名将士赶到了益都城北的东阳城。
东阳城本是郭仲元所部的驻扎地。随着营房和各个工场的就位,训练用的校场扩建,各部有功将士和新招纳的才勇之士轮番受训整编的高级军校,也定在这里。
因为军队的规模急速扩大,需要受训的基层军官从各地不断汇集。
有的人从军时间太短,所以来此接受五天或十天的短训,主要学习内容主要是军队里头行军、作战、驻扎、训练、管制所需的各种规范、各种律令。
也有的人立功不小,或者被上头格外看好,那就要接受二十天乃至两个月的中长期训练。
据说这种训练,包括史学、兵法、算学、地理等诸多内容,有些教材是宣抚使亲自编撰的。而其中一些独特的学问,来自于宣抚使梦中所得异人的传授,设非宣抚使的亲信,或者被宣抚使青睐的前程远大之人,断不能接触这等秘要。
所以某个军官但凡得到通知,要来东阳城长训,往往就代表了后继的提拔。虽然提拔的结果是军官要离开原有的部伍,但将士们身处定海军这样一个快速膨胀的团体,大都对未来充满信心,故而对提拔也都期待异常。
尤其是那些整训之后暂不授予新职,而留在宣抚使身边做侍卫的幸运儿,更是明摆着一步登天,从此前途远大,要被众人艳羡许久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那些军官或士卒来东阳城报到的时候,走在道路上的气派都和一般的武人不同。他们哪怕经过田间农人身旁,也会格外挺起胸膛,务必使自己威风堂堂,对得起那些农人的敬畏和憧憬。
不过,这种得意洋洋的炫耀机会,全然落不到郭仲元所部将士的身上。
皆因郭仲元所部的军营就在东阳城里,与军校只隔一道墙。他营里的将士出了辕门,沿着巷道走几百步,就进入军校,沿途除了工棚里劳作的匠户,见不到半个寻常百姓。
余醒和于忙儿两个,便是从巷道走来之人。
两人站在军校门口,和三百名同来整训的将士汇合,听着这些人讲述沿途所受的尊重,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少了一份特殊的荣耀。
而这种遗憾,在听闻整训时限的瞬间,又转变为了巨大的惊讶和不忿。
“什么?”
余醒失声大喊:“五天?这不是把我们当作新兵看了?这……这不是瞎胡闹么?岂不是在消遣洒家?”
他的堂兄余孝武,是定海军中有名的烈士,他自己有过军校学习的经历,和定海军中许多将校都认识,甚至和宣抚使郭宁也能说上话。这些背景堆叠下来,难免让他生出一些骄横,站在军营前头,旁人都不言语,只有他暴跳着问了出来。
余醒的毛躁性子,大约是改不了了。所以他真没有注意到,距离这些学员数十步的一座望楼上,郭宁正扶着阑干俯首观看一众将士。
余醒的喊叫声传到,郭宁立即冷笑一声。
“余醒这小子,怕是个难当重任的,怎就把他挑进来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前驱(中)
郭宁没什么架子,和部下们一向都打成一片。尤其是每日巡行军营、军校的时候,他总是心情很好,也乐意让所见到的将士们分享他的好心情。
他看见熟悉的将士,互相开几句玩笑,关心下家人亲眷;碰见不长进的或者刚犯过军法的,说不定踹一脚骂几句娘;有时候撞见将士们比武,他兴致上来了,就脱了军袍光膀子下场,与人相扑较技。
绝大多数时候,郭宁都能赢,偶尔遇见特别擅长空手搏击,而性子又耿直的,他也难免输一次两次。输过之后,他总开玩笑地摆出恼怒样子,要去拿铁骨朵来报复,惹得将士们哄堂大笑。随即又掏自家口袋,取些钱财赏赐胜者。
这样的流程,不光是拉拢人心的手段,对出身于行伍的郭宁而言,也确实是他在繁忙公务之余的些少娱乐。
今天也是如此,他从几个军营巡行过来,始终满面春风。
直到看见这拨调集训练的士卒,他忽然脸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