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算定了,这铁岭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不过是个土岗。己方足足上千名披甲勇士,藉着土岗边缘的林木掩护,顶着箭矢射击冲过斜坡,并不会很难。
而铁岭台地上,正在会谈的仆散安贞和郭宁,因为要分布人手到四方警戒,反而留在身边的部下不会很多。两家合计,充其量三百余,而且这两家还彼此提防,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携手厮杀。
李全以千余人的精锐,突袭少量狐疑之众,哪有失手的道理?
况且李全本人就是精通厮杀搏战的好手。久闻那郭宁以一柄铁骨朵横行山东,打得无数强敌俯首。可李全也有威震山东的铁枪,他早就想和郭宁一较高下了!
本来李全是这么想的,但这会儿,他忽然泄了气。
他的枪法再怎么精熟,没了部属追随,有什么用?难道还能一以当千,自家冲上铁岭大杀特杀?那是送死罢了。
但投降,也不行。
别人可以投降,唯独李全不行。
仆散安贞方才遭到背叛,这种女真人的高官贵胄,心眼比针眼还小,绝不可能再接纳一个处心积虑的叛徒。
而郭宁……他在上次蒙古军入寇的时候,就被李全坑过。当日郭宁在磨旗山下与杨安儿定约,提出的要求里,就有必杀李全这一条。只不过杨安儿刻意留着李全,希望他牵制郭宁罢了。
到此时,己方的谋划全然被定海军一一粉碎,要说不是那郭宁早就谋划,怎么可能?别的不说,只定海军上万人的精锐,就没法悄无声息地转移到安定镇以西!
这厮一定是用了什么办法,在滨州拢络了一批叛徒!这一伙人齐心协力,才把我坑了!
或许郭宁也知道,两人都是起于草莽而试图在乱世中扶摇直上的人,两人的手段、目标,其实很是相似。
但正因为两人太相似了,一旦彼此相争,就没有退让的余地。这条道路,就只有一个人能走通,所以两个人里,也只能活一个。
李全抬眼看看,他注意到,铁岭台地上正有人往下俯视。
嘿嘿,谁是仆散安贞,谁又是郭宁?他们是来嘲笑我这个失败者的么?
李全握紧了铁枪,把一度佝偻的身躯挺直。他仰着脸,笑了起来。
不管别人怎么想,他不觉得自己失败。一个区区乡豪,不到十年里闪转腾挪,赢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占下了四五州的地盘,统领万众,几乎有撬动天下大势的能力,这还不够么?
更不要说富贵了,这几年里,什么样的酒肉没吃过?什么样的歌舞没看过?什么样的女人没睡过?莫说自己,跟随在李铁枪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活的痛快了!
够了,可以了!
正想到这里,有人唤道:“元帅!元帅!”
李全稍稍侧身:“嗯?”
于忙儿凑近过来,贴着李全的耳朵低声道:“元帅,你是不想投降么?”
“到现在这地步,你们可以投降,我可就难了。”李全轻笑两声:“怎么,你想拿着我的脑袋去请功?”
于忙儿涨红了脸,怒叫道:“我岂是这种人!”
他犹豫了下,又道:“我是想……咳咳,元帅,这会儿军心散了,再要厮杀,怕也难以取胜……”
他看看李全的脸色,鼓起勇气继续道:“不过,那仆散安贞和郭宁两家在台地上的兵马,就只这点,其余部众缓急赶不过来的。咱们立即退走,往沿海滩涂逃亡,他们人手有限,追不上我们!我们只消往盐民的地盘躲一阵,或者三月,或者半载,待时局变化,一定能找到机会……”
李全有些感动,拍了拍于忙儿的肩膀,又摇了摇头。
想通了很多事以后,他恢复了冷静,也恢复了判断力。
“滨州这边,最熟悉沿海滩涂的是谁?盐民们的首领又是谁?”
“是尹昌。”
“咱们决心突袭铁岭以后,负责替咱们安排突袭路线的人是谁?眼下定海军忽然出现到安定镇大营西面,总不会是飞来的,他们要通过谁的地盘才能抵达?又是靠谁的掩护,才能上万人行动如此悄无声息?”
“……还是尹昌!”于忙儿脸色变了:“那我们岂不是无处可逃了?可恶啊,是这厮卖了我们?我,我定要……”
“各有各的想法,别计较了。”
李全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淌出来:“彼此争竞,各施手段,只论胜败即可,其它的别纠结啦。”
笑了一阵,他轻声道:“我虽然不怨恨尹昌,却也不想拿自己的脑袋给尹昌,让他在新主面前立功。”
郭宁神情轻松地站在台地边缘,微微俯首眺望。
定海军的甲士们簇拥在他左右。而河北金军精锐上百人,则俱都都剑拔弩张地戒备着,将仆散安贞护在垓心,防着那李全困兽犹斗。
在郭宁凝视的方向,那个手持铁枪,奔走在队伍最前的汉子忽然止步,和身边的同伴说了些什么。然后,他把铁枪拄在地里,忽然抽出了佩刀,翻手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直到这汉子的身躯瘫倒在地,十数人愣愣地看着,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厉声咆哮,有人扑上去抱住尸体,还有人霍然拔刀,居然意图自刭殉死。
“此人行事的风格全没半点脸皮,临到将死,倒有些好汉气概。”赵决沉声道。
郭宁颔首:“一会儿你出面,好生收殓尸身,莫要慢待。”
李全的部下,虽然不能与定海军相比,但也颇有善战之士。郭宁正要尽快收编他们,以扩充定海军的力量。故而,他并无意羞辱李全,更没必要触发定海军与红袄军各部基层将士的敌对。
赵决躬身应了,待要再说什么,仆散安贞满意的笑声传来:“哈哈哈,那厮就是李全,他死了!死得好!”
郭宁微微皱眉,转回身,便看到仆散安贞气势十足地大步走近。
“李全既死,大事就定了。咱们就按照先前所说,我取博州、德州、棣州和半个济南。其它一应山东军州,任凭郭宣使宰割,如何?”
先前仆散安贞的意思,除了这几个军州,还包括了滨州和完整的济南府。到这时,他眼看着郭宁轻轻巧巧地取了李全的性命,其部上万精兵尚在横扫安定镇大营,于是自家就把要求降低了一截。
第四百三十五章 强弱(下)
仆散安贞确实震惊异常。
这位河北宣抚使在自家军队里,经常亲热地对待将士,嘘寒问暖什么都是常态;他对待文武同僚,也能客气温和。但他是那种真正与国同休的权贵,骨子里的傲气是掩不住的,行事姿态也总带着一股理所应当的态度。
或许在他看来,自家祖孙三代在中都城里瓜分大金国的利益,尚且易如反掌,何况领兵出外,对着地方上的土贼?
仆散安贞曾在中都见识过郭宁的兵威,后来也听说过郭宁在山东、在辽东的战绩。
但出于朝廷高官对地方的蔑视,仆散安贞和许多女真贵胄一样,将郭宁视为恶虎,认为郭宁是靠自家的勇猛做到这程度的,那就不过是个力敌百人的匹夫罢了。
这些几年里,大金国和南贼、西贼、黑鞑的厮杀不断,各处战场上,哪年哪月没有此等人物冒出来?这种人起家于锋镝,便全心全意地仰赖自家的勇猛,很快也会殒身于锋镝。仆散安贞见得多了。
赫赫有名的李铁枪便是这样的人物,难道仆散安贞会怕他一点半点?在仆散安贞眼里,李铁枪也不过是条桀骜不驯的狗。
哪怕把郭宁高估十倍,算他能力敌千人,又如何呢?
在万众驰奔的战场上,这厮发挥的作用总有极限。到某个时刻命数尽了,一发流矢,就能取他性命。而其聚集起来的庞大力量,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存了这个想法,仆散安贞才会乐意于郭宁会谈。
他觉得,郭宁既是勇夫,就必然大胆险躁,绝不会拒绝这个可能将其自身力量发挥到极致的提议。
而这勇夫一旦与自家的军队割裂,军队也就失去了魂和胆。那么,在自己与郭宁谈判的时间里,就不用担心定海军有多大的作为了。这就给仆散安贞争取了调整部属,做后继应对的时间。
而在谈判场合如何施展手段,那倒反而容易了。终究仆散安贞是中都大族出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套路,自幼看得熟透。
在这方面,郭宁绝不可能占到上风。而仆散安贞正好为自家部下的折损讨个结果。
纥石烈牙吾塔和上千甲士不能白死,总得用着种种手段,从郭宁手里割出血肉以报。至少,得让这厮也感觉到痛!
但这些想法,现在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当他看到定海军只靠着一波进攻就突破上万人营垒,逼使李全自尽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过来,自己怕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了。
眼下的这场仗,哪怕给仆散安贞在河北苦心经营十年,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办得到,至少打不出这么干脆利落的胜利。
而在仆散安贞看来,大金国的将帅里,并没有谁的水平比自己更高些。换了南京路那边的完颜合达在此,一样不行。中都城里兵力最强的术虎高琪,如今只会拍皇帝的马屁了,他也不行。
至于其他领有兵力的将帅……仆散安贞瞬间算定,他们谁也不行。
定海军主力在没有郭宁在场的情况下,两三日内长途隐蔽行军。然后在包括骑兵在内的上万人,在战场边缘悄无声息地潜伏许久。直到郭宁放出讯号,他们猝然暴起,干脆利落的突入敌阵。
就在此刻,整个安定镇大营已经被他们打得粉碎,但仆散安贞看得清楚,定海军的指挥一点都不乱,各部的进退依然有序,看不到有谁乘机抢夺首级、掳掠财物的。
这说明了什么?
仆散安贞是将门子弟,眼光很好,他是懂行的。
这说明郭宁过去赢得的那么多场胜利,来自于这样出色的军队。
要造就这样的军队,需要长时间的苦心经营,需要不断的战争砥砺,需要大量的军械物资支撑,需要极好的待遇以维持军队士气,需要高效的传授以建立出色的军官体系,需要严明纪律、反复灌输,才能确保军队的进退攻守皆有法度。
这是一个勇夫能做到的?
便是仆散安贞自己,出镇河北以来无论军政两途都竭尽全力了,也做不到这程度。再过十年或许可能,眼下,他绝对拿不出这样一支军队来!
在目睹李全所部崩溃的时候,仆散安贞甚至想到了大金开国时候。那时,契丹人传说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固然因为大金太祖皇帝的雄武亘古未有,更缘于种种条件汇聚,造成了女真人的兵强将勇。
那么,郭宁这厮从去年崛起于河北塘泺,然后一手造就了定海军的种种条件,营建出了这样一支强兵……此人究竟怎么做到的?
此人绝非勇夫,而是罕见的雄杰!
罢了,罢了。
这次引兵南下山东所得,差不多就行了!红袄军固然是肥肉,我仆散安贞又何必为了多吃一口,而和郭宁结成死敌呢?两家若闹出什么不愉快,还不是便宜了蒙古军,便宜了中都城里的政敌?
仆散安贞反应极快,瞬间就把自家先前的预期全都推翻,只留下最基本的目标。此时他索要的博州、德州、棣州和半个济南,虽在行政上属山东东西两路,地理位置却都在北清河以北。
就当两家共同出兵,剿灭了李全所部的红袄军,正好两家以北清河这个天然的分界划分势力范围,论情论理,都说的通。
仆散安贞有些刻意地摆出轻松姿态,站到了郭宁身边,又道:“前些日子我与胥丞相书信往来,曾说起郭宣使的事,以为足下若能荡平红袄军,朝廷一定会有重重赏赐。到时候,咱们两家唇齿相依,还有彼此援助的机会……郭宣使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还请只管开口,哈哈哈,哈哈哈!”
女真贵胄之间玩弄话术,大致总比汉儿儒生要粗犷些,仆散安贞也不例外。
他这番话的意思便是:
一来,郭宁你的政治盟友胥鼎,和我也很熟的,咱们不是没有渊源;
二来,干翻了红袄军,是你郭某人厉害,日后朝廷叙功,我保证不抢,更不使绊子;
三来,到底山东、河北紧靠着,咱们两家是邻居,我既然表现了善意,你也聪明点得了,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
这番话出口,郭宁却没有回答,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下,好像是冷笑了两声,然后继续凝视着前方战场。
仆散安贞的言语,忽然间让郭宁很是厌恶。
今日郭宁是打了胜仗,看这架势,斩杀总得过千,甚至接近两千,这确实是大胜。前几日郭宁在潍州、淄州、益都府等地,也都有很好的战绩。
与此同时,李霆在密州、莒州、沂州一带兵行神速,连连击溃红袄军的抵抗,同样是杀人盈野。
短短旬月里头,红袄军在定海军的猛攻下战死了许多人,其中有许多人都是好汉。
站在郭宁的角度,这不止是为了自家利益的扩张,更是统合山东地方汉儿的必经之路。这一场场胜利之后,郭宁的力量将会继续扩张,他将拥有更强的底气去面对真正的强敌。
可是,若不是有人计谋连连,手段不断,郭宁本来能有更妥善的办法控制红袄军的。他并不至于做到如此激烈,也不必死那么多人。
这其中的推手,自然就是仆散安贞。他这么做,是希望定海军和红袄军两败俱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