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厮又算什么好东西了?他的谋划不成,却指望靠一张嘴皮子拿去三州一府?
做什么梦呢?
郭宁待要开口,赵决过来禀报:“节帅,安定镇大营方向,打起旗语,询问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定海军的这场进攻,既为了战场上的胜利,也为了谈判的胜利。战斗既然将至尾声,接着是停留原地控制住安定镇大营,还是收兵撤退,抑或作其它的安排,都得铁岭台地上的郭宁发令。这是早就定下的。
郭宁沉吟片刻,冷冷地道:“继续。”
继续什么?赵决愣了一下,立即加快脚步,奔到持旗的近卫身旁吩咐。
两名近卫各持一丈三尺高的五色令旗,连连挥舞。
北清河畔,有专门遣出的传令骑士眺望铁岭上头,见到旗语,立即照样挥动军旗,将之传递到下一环。
两边距离四五里,旗语传递的速度很快。须臾间,旗号就落在了汪世显的眼里。
汪世显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眼花。他问道:“老郭,你也看看,这是什么?”
郭仲元盯了两眼,神色肃然:“节帅有令,继续进攻。”
第四百三十六章 传檄(上)
这时,郭仲元的副手,此前去军营里传信的郭兴祖在旁道:“李全所部已经崩了,好几千士卒跪地投降,还有许多妇孺,都等着咱们收拢呢。”
他看看身边同伴,茫然问道:“继续进攻?进攻谁?”
郭仲元瞥了他一眼,转向汪世显,带着询问的语气道:“节帅既然下令,咱们恐怕不好拖延。”
汪世显颔首,但却不言语。
原来军中主将传递指令,负责掌管旗号的军士必有两人。两人同时挥舞军旗,旗语相同,则全军依令而行,否则,就需遣人再发旗语,予以核实。此番两名掌旗军士的旗语相同,但汪世显依然派人去核过,以防万一。
须臾,两路传令骑兵皆到,翻身下马:“启禀两位都指挥使,左右掌旗军士旗语无误,节帅有令,继续进攻。”
传令骑兵禀报的声音甚响,好几名军校听在耳里,或者吃惊,或者诧异,或者大喜,也有人反应慢些,迷惑着出列问道:“都指挥使,咱们进攻谁?”
汪世显和郭仲元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随即他向中军官挥手喝道:“鸣金!”
锣声当当响起,瞬间震耳欲聋,这是收兵的号令。
高亢声响传达到的各处,原本忙于追亡逐北的将士们立时止步,随即向着自家直属都将的旗帜所在狂奔。
有几名将士一边跑着,一边嫌弃夺到的战利品比如铠甲或者刀具之类碍事,直接就将之丢弃在地。
也有肩负过几次突击任务的甲士,正在靠后些的位置休息。
比如郭阿邻,这会儿嘴里叼了个烤饼,正和同伴们七歪八倒睡在一处。听到锣声急响,他大跳而起,结果烤饼掉在地上,被踩得粉碎。
锣声百数,转眼即过。
汪世显再次挥手:“吹号!”
号角声起,这是整队的命令。
各都将下属,呼号不断。甲士们带着自家的阿里喜站到什将身后,什将在牌子头身后列队,牌子头向队正禀报,队正与中尉汇合,中尉比照都将旗帜所在,引领本部人手,有的簇拥旗帜,有的散开左右两翼。
号角悠扬,三十响即止。
汪世显稍微顿了顿,沉声喝道:“擂鼓!”
鼓声隆隆响起。
他持腰刀在手,向前几步,中军将校们神色肃然。到这时还停留在中军的都将们,已经全都是骑将。
汪世显持刀指向他们,命令道:“攻打李全所部,步卒为前锋。攻打仆散安贞所部,宜使骑兵大张声势。你等各领本部,分由南北两路侧击。三通鼓罢,步骑皆至,必破敌营!”
原来节帅要继续进攻,攻的是仆散安贞所部!
定海军的将士们,顶着朝廷的官帽子已有一年多了。许多曾经在底层挣扎的士卒,被郭宁飞速提拔,成了中层军官。但他们自始至终,只认得一个郭宁,并不会因此对朝廷感恩戴德。
各级军官本身在接受培训的时候,对此还有专门的讲述。有些话乍听起来,甚至太过突兀,简直和反贼没有任何不同,可听得久了,有时候得同伴们细细分剖过,军官们又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
故而此时汪世显忽然下令攻打河北金军大营,全军自上而下竟然极少动摇。
一面面旗帜高高扬起,每面旗帜下,都是跃跃欲试的将士。
上千的骑兵们纵马先行,无数铁蹄踏地,激起了重重烟尘。而在骑兵后方,整座军阵的将士们依然如先前一般行动。
定海军的实力就是如此,无须什么花哨手段,全军如铁流涌动,开始向前倾泻!
郭阿邻依旧带着甲士们,走在本部将士们的最前头。
先前他这么做,是因为想要立功。这会儿如此,则是因为直管甲士们的牌子头在刚才的战斗中胫骨受伤,实在没法坚持行动了。
郭阿邻当即提拔了第一队的队正临时代理职务,紧随在自己身边。
这个队正年纪比郭阿邻还要轻,原本的名字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因为头上有很多瘌痢瘢痕,所以大家都叫他唐九瘌。
唐九瘌不是北疆金军出身,而是山东本地人。去年定海军将与蒙古军厮杀之前,紧急扩充了一批将士,他就是在那次入伍的。
后来他跟着郭仲元在香山隘口与蒙古附从军厮杀,颇立功勋,一战就从阿里喜升到了什将。
同在这一战中,唐九瘌的上司、昌州老卒出身的赵斌被砍掉了半个手掌,不得不退出了主力部队,转到镇防军寨系统。唐九瘌倒是运气来了,又升了一级,接替了队正的职务。
能在定海军中当上队正,自然没有滥竽充数之辈,但唐九瘌的军队经验毕竟欠缺些。
虽然他总是努力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并且希望自己不显得心虚,但真到了战场上,军官的责任沉重太多。这会儿唐九瘌跟在郭阿邻身旁,就明显有些心神不定。
郭阿邻倒不介意。
这压根就没关系,新上来的军官都会这样,打过几仗以后,要么死了,要么就会成为成熟而可靠的武人。
这时候,战马沉重的蹄声渐渐远去,但将士们大步前行,脚步声依然轰鸣。
汪世显留给将士们整队的时间,只有号角三十响。所以队伍难免有点散乱,严格来说,先前他们突入安定镇大营的时候宛如铁流奔涌,这会儿倒更像是水银泻地了。
郭阿邻往四周看看,只觉得视线全都被银色和黑色的金属光泽占满。当然还有许多红色,那是鲜血在将士们身上留下的痕迹。
这支军队就像是节帅手中那把铁骨朵,一次次反复砸碎敌人头颅之后,或许铁骨朵上那些凸起的钉头钝了一点点;但铁骨朵的份量摆在那里,带着血迹斑斑更让敌人惊恐害怕。
唐九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某处泥塘,又督促后头的阿里喜们去搬两扇木栅,预备一会儿进攻的时候拿来垫脚。待到几名阿里喜抬起木栅,他发现自己被郭阿邻甩开了一些,连忙加快脚步跟紧。
走了一程,他忍不住低声问道:“都将,咱们是要造反了么?要杀了仆散安贞?”
“嘿嘿……”郭阿邻笑了笑:“害怕了?”
“那怎么可能!”唐九瘌挺起胸膛嚷了一句,又放低些声音:“就是没想到嘛……我在马停镇那边,还有十几亩地没收呢。”
“咱们郭节度的决定,你能轻易想到?节帅的决定,自有节帅的道理!你别想那么多,只管跟着我。”
顿了顿,郭阿邻又讥笑道:“仆散安贞算得什么?当日我跟着郭大哥,在中都宣华门上投掷铁火砲,炸死过胡沙虎!那可是个正牌的元帅!”
他的话语引发了不少将士的羡慕,进而引起了一片赞美。这一来,甲士们,还有更后方的刀盾手、枪矛手和弓手们都精神大振,仿佛士气也提升了不少。
郭阿邻毕竟还年轻。他努力摆出轻松的姿态,心底里也有一点紧张。
所以,他和唐九瘌一样,都忘了仆散安贞压根就不在河北金军大营,这一位,正和郭节帅在北清河南面的铁岭上头谈判呢。
负责据守河北金军大营的,是仆散安贞的副将完颜讹论。
这会儿,完颜讹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大批定海军踏破了安定镇营地,随即大军层层叠叠,纵队横队交错,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向着己方营地压来。
定海军难道造反了?
这么大的事,你们是不是办的太仓促了?是不是不够庄重?
咱们两家可是邻居啊,你们一点招呼也不打就这么干了,我们很难办啊!
如果定海军竟然造反,他们可就是反贼了。完颜讹论身为朝廷大将,自当与反贼厮杀到底。可他想到适才所见定海军的厮杀场景,瞬间就不那么有斗志。
他在仆散安贞的麾下,本来也不以勇武著称,而是行事周密之人。但眼前这局面,周密顶得甚事?
完颜讹论吓得肾囊都缩进肚子里了,两条小腿全在抽筋,只一迭连声道:“快快,急报仆散宣使,让他赶紧回来!”
第四百三十七章 传檄(中)
乌林答与反应快些,抓住完颜讹论大喊:“先别管仆散宣使了!宣使看得见这里情形,他自有主意!咱们得守住!只要守住大营,定海军翻不了大浪!”
完颜讹论正自脚软不能站立,搂着乌林答与问道:“啊?什么?”
他肚腹宽大,身躯甚重,压得乌林答与站不住脚,一张热烘烘的大脸,汗津津的胡须直凑上来。
“废物!”乌林答与骂了一句,猛用力将他推倒在地,自家发号施令:“把锣鼓敲起来!完颜背答带五千人去北面,斡勒特虎带五千人去南面,其余诸将快去点兵,咱们守在这里,顶住敌人!”
喊了一通,见左右将士都在瞠目结舌,乌林答与跺脚大喊:“快去啊!”
他虽然投入仆散安贞麾下的时间不长,但毕竟身份尊贵。这会儿在场众人六神无主,本该负责留守事务的完颜讹论更是吓到酥软,听他叫得响亮,好几名将帅便下意识去办。
女真人用兵,一向都惯于以圆阵当敌锋锐,次张骑兵于左右掩护,这是一百年都不变的老套路了。乌林答与也按此调度,虽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也中规中矩。
完颜背答和斡勒特虎,都是久在仆散安贞麾下的重将,其父辈曾在仆散安贞之父仆散揆麾下作战的。
两人一为中都路的迭鲁都世袭猛安,一为河北路的算术海世袭猛安,领有相当规模的女真猛安谋克军。仆散安贞出镇河北以后,又招募了大批飐军予以充实。两部各有三五百的骑兵,战力甚是强劲。
除了两部之外,其余各将的部属几乎全都是步卒,而且兵力多寡、装备优劣多有不同,所以拢在中军,才好即时指挥。
待到一通安排下去,乌林答与还不放心,自家又登上一座望楼,亲眼看着尊奉号令的将校们纷纷策马奔回,随即整座大营里无数士卒如蚂蚁般往来奔走,一面面军旗开始竖起,乌林答与这才稍稍放心。
仆散宣使这座大营里,将近两万之众呢,而且,大都是朝廷经制之师的老底子,绝非李全所部那些土贼可比。
此前眼看定海军忽然攻向李全所部,己方的中军已经开始集结,待到乌林答与的命令既然下达,只消两刻的时间,全军就能整顿备战,且不谈与定海军在野地里对抗,死守大营一定是没问题的。何况……
这么想着,乌林答与转过身,往东面定海军杀来的方向眺望。
仆散安贞和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几乎全都是女真贵胄,这批人从没真正把李全放在眼里。所以河北金军虽然接受了李全所部的投降,但两军之间彼此顾忌,就连扎营也泾渭分明。
而两处大营之间,都是历年来北清河泛滥留下的遗迹,诸多内河、沟渠纵横,将整片原野被淤积的河水分割成许许多多小块,其间更有几个关键之处,道路泥泞蜿蜒,只容小队人马行动,大军难以通行。
乌林答与对此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纵然惊惧于定海军的威势,却总觉得,敌军攻来的速度必慢,而自家至少有时间整顿兵力,与敌纠缠。
且不论两翼包抄来的骑队,只看正面的话,敌军只能小股小股地通过沼泽地带,每一刻都形同背水一战。己方纵然精锐程度不如,以十倍兵力反复压上去,绝没有吃亏的道理。
然而……当他看清了眼前情形,顿时惨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