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看到甲士们站稳身躯,举起长刀,许多士卒瞬间失去了交手的胆量,直接发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然后转身就跑。
这样的情形落在定海军将士的眼里,无数人发出了哈哈大笑。
这一场,赢了!赢定了!
在这时候,没有人会等待胜利的到来。即将胜利的前景,就是给所有人最大的鼓舞。一瞬间,成片的几十人、几百人,乃至上千名轻装步卒直接冲过,跳过了最后一道壕沟,发起了猛攻。
还是汪世显反应快些,立即派出亲卫到处喝令:“甲士们止步,都别犯蠢了!”
传令兵奔来呼喝的时候,郭阿邻和他的部下们都打算装作没听到,然后再冲杀一场。
反正汪世显不是郭阿邻的直接上司,他就算怒了,也有郭仲元挡着。
他确实非常疲惫了。但过去数月里,他曾在军校中苦练体能,还学了用于调理气息、回复体力的呼吸法。那呼吸法,据说是传自于南朝宋人的名将岳爷爷,唤作八段锦,真有奇效。
可正当他活动手脚,预备发力跳跃的时候,郭仲元的族弟郭兴祖策马奔来,沿着壕沟奔驰,勒令各部甲士整队。
这一位是郭大哥的族亲,自家的兄长。他的面子,可不能不给。
郭阿邻叹了口气,坐倒在地。
他说:“这一场真是痛快。”
他部下一整个满遍五十人队的甲士,还剩下三十来人。人人带伤,精疲力竭。见都将坐下,他们也纷纷在周围坐下。
好几人点头笑道:“确实痛快。”
郭阿邻想了想,又道:“不过,红袄军算不得什么敌手。以后与蒙古军厮杀,也要这么痛快才好。”
边上有人颔首赞同,然后说:“当日跟随节帅在中都城里杀女真人,也是一样的痛快。”
这么说话的,自然是一位资历很深的老卒了。他一开口,众人纷纷应是。
不过,定海军本身并不以此为号召,军队里头也不是没有女真人。何况郭节度还顶着大金国的官帽子,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却不合深谈下去。
众人于是沉默了会儿。
有人仰天躺在带血的土地上,再也不想动弹。也有人疲倦却异常亢奋,死死地瞪着壕沟对面,看着不断被同袍们继续推前的阵线。
严格来说,阵线不断向前移动,并不是定海军推进得力,而是李全所部完全崩溃的结果。
从壕沟往后,直到大营深处,全都已经陷入了沸腾和狂乱的状态,到处都是砍杀,到处都是死人和汩汩流淌的鲜血。
李全所部的整片大营,都已经被定海军穿透。那情形就像是滚烫的岩浆没过一段小水泊那样,水泊瞬间就被蒸发,然后被岩浆覆盖。李全部下的所有人,那些还没有变成死人,或者不想变成死人的,要么在疯狂的逃窜,要么在跪地求饶。
无数定海军将士高呼:“弃械投降者不杀!跪地者不杀!”
在老小营里,有许多跟随李全所部一起行动的将士家眷,妇人、儿童,这会儿人人哭喊,声若震天。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此时距离定海军忽然出现,不过才一刻多一点罢了。哪怕定海军以通常的行军速度走到营地深处,恐怕也需要这点时间。所谓势如破竹,大概就是如此了。
发现己方本营受到袭击以后,李全立即激励部下,加快脚步冲出沼泽。
他坚信,既有决断,就要贯彻到底。这时候分出半点精力去关注本营,都没有意义。无论本营情况如何,己方唯一的翻盘机会一直就在铁岭上头。
可他很快发现,后方的部下们,脚步越来越慢了。
很多部下与他拉开了距离,然后站在原地,不再冲锋。而随着他齐步奔走的部下数量越来越少,脚步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轻。
到最后,当他已经站到了铁岭下方,准备一鼓作气往斜坡上冲的时候,在他身旁响起的脚步声稀稀落落,大概只剩下十几个人。
李全猛然止步。
他回头看看,因为身处的位置高了,看得也清楚了些。
他看到了近乎沸腾的大营。随着北风,还有营地方向的杀声和哭声、劝降声和求饶声隐隐约约地传到了他的耳里。
第四百三十三章 强弱(上)
自大金建立以后,始终注重维持女真人对汉人武力上的优势。然而随着女真人猛安谋克体系的坍塌,女真人武风衰颓又不可避免。
于是从明昌年间开始,朝廷对汉儿结社习武的风俗,采取了强力压制的态度,还专门设置了一个罪名,唤作民习角抵、枪棒罪。
可笑的是,这罪名设立的同时,朝廷又忙于和南北强敌对抗征战,汉儿被签军者愈来愈多。
结果,民间的枪棒传习还没遭扼制,军队中原本被女真武士掌握的训练手段,反而大规模地传到民间。
正如南朝宋国所谓“军器三十有六,武艺一十有八”。军中的搏杀之术和民间武技在这数十年里各自发展又不断地融合。
李全就是将这两者融为一体,进而更上一层楼的好手。他在潍州立足时,曾在万军目睹之下演练武艺。
许多人亲眼目睹,他在骑马全速奔驰的同时,连续刺击每隔三十步安放的四座木人,并击中木人头上五寸见方的木板。
这种驰突之法,便是金军精锐骑士惯用的训练手段,也是大金朝武举的必考项目。
到了这年头,女真人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已经屈指可数了。而李全在如此迅猛击刺的时候,用的甚至不是寻常木杆枪,而是他所惯用的铁枪。这一杆枪,号称重有四十五斤!
这样的身手,放在军中厮杀,真是十荡十决。李全凭着自家的身手,一点点建立威望,纠合部众,任何时候遇见强敌,凭着一杆铁枪纵骑驰突,从来都无人可挡。
武人崛起草莽,免不了这样的套路。
某种角度来说,李全、杨安儿和郭宁三人的行事风格很相似。同样是凭借个人武力建立基本的班底,然后周旋于政治势力,并以战场上的胜利不断攫取政治上的收益。
只不过,杨安儿更注重他反金的大旗,而郭宁的眼睛死死盯着蒙古。与这两人相比,李全则要现实的多,身段柔软的多。
甚至他们的作战风格也是一般。三人都习惯了依靠自身的武力,率领精锐作决定性的一击。
在今日之前,李全从来没有失败过。所以他觉得,自家的武力并不逊色于郭宁,他是能够在战场上与郭宁一较高下的。就算在兵力、装备上有差距,也可以靠时机把握和临战指挥来弥补,谁能把握住机会,谁就能赢。
可李全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真到了面对面较量的这一天,他会遭受如此的羞辱。
他的大营已经被打破了。他纠合在身边的精锐,尚未接战就已经人心坍塌了。
李全侧过身,只看到数以千计的人,零星散落在从芦苇荡到铁岭台地的两三里距离。有几名军官呼喝着,想要催促部下前进,但压根没人响应,于是军官也只有丧魂落魄地茫然站着。
这些将士们,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好手。李全的军令,李全的威望,原本能够驱使他们如臂使指,没有人敢迟疑怠慢,哪怕刀山火海,也会紧随着李全踏过。
可当他们失去斗志和动力以后,感觉就和一丛丛枯黄的芦苇没什么区别。
原因是很简单的,他们从没想到,会亲眼看到如此惨烈的场景。
大营丢了!所有人的亲族家眷,全都落入敌人手中了!这叫将士们还怎么继续打下去?
莫说将士们没想到,李全自己也没想到过。
李全自起兵以来,一向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无论他在益都、还是在潍州,总是首先把将士们的家眷照顾好,保证自家根本地盘的安全。
当日他之所以不惜和蒙古军达成默契,某种程度上,也是考虑到蒙古军所到之处,城郭尽为丘墟,他和他的部下们,都不容家乡遭此劫难。
可以说,这种做法是李全所部凝聚力的来源,是李全所部不同于其他的红袄军的原因。
他虽是红袄军中有力的一部,但身份始终更近似于地方豪强,而非贼寇;所以,当日的山东统军使,如今的河北宣抚使,才会先后接受与李全的合作。
可现在,大营丢了?
哪怕李全把胜利希望全都寄托在对铁岭的突袭上头,他也只带了田四所部随行,而让陈智和郑衍德两个领有精兵的大将驻守在营里。
可定海军忽然就出现了。面对着定海军的袭击,陈智和郑衍德两人带着一万多的人马,竟然只坚持了一刻多一点?
天可怜见,一刻多一点的时间,我李全带着部下从沼泽里一路狂奔,到现在还没和铁岭上的守军交上手呢,大营就崩溃了。
怎会如此?
李全闭上眼,用力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好像这样就能压下翻涌的惊惶。他拼命振奋精神,问自己,接下去,该怎么办?
他忽然听到,就在自己的身旁,有人在哭。
他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扰了,强烈的愤怒忽然取代了惊惶,李全猛然睁眼,想要将这哭泣的软弱之人一举斩杀。
可他举起铁枪,才发现哭泣之人,是跟随李全习武数载的少年于忙儿。
于忙儿是于洋之子。于洋、于潭兄弟二人,是李全最信任的部下。当日完颜撒剌忽然翻脸,试图捕杀李全,于氏兄弟二人奋不顾身地抵挡,用他们的性命,换回了李全的性命。
自此以后,李全把于忙儿当作自家的子侄看待,甚至视他为当作自己的继承人之一。于忙儿也不负李全的期待,无论习练武艺还是兵法,都有极快的进展。
但这会儿,于忙儿的情绪失控了。
正因为于忙儿在武艺和兵法上的进步,他才明白定海军展示了何等样的实力。这是碾压式的,不可阻挡的力量,哪怕蒙古军也不过如此了吧?
和于忙儿一样,跟随李全前来的,都是老卒或者好手。而正因为他们的经验丰富,判断力准确,他们也看出来了,双方的差距根本没法弥补,让人彻彻底底的绝望。
就在他们稍稍止步的顷刻间,大营里的将士们已经一直溃退到了北清河畔。于忙儿看见,数以百计的同伴丢盔卸甲,逃到河边无处可逃。有人跳下水,顺着水势一直往下游浮沉;有人被河畔的淤泥困住了,动弹不得;还有人,包括不少妇人和孩童在内,站在水边大声哭喊。
这种哭喊声,对于忙儿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这两年来,他数次上阵,也曾与不服李全的益都周边各路土豪交锋,摧毁他们的武力,使他们的妇孺发出这样的哭声。
于忙儿被教导说,武人要心如铁石,看到这种情形,决不能怜悯或动摇。但此时此刻,看到自家的妇孺们在河边悲叫哭泣,他完全承受不了。
“我娘,还有我大姊,都在营里啊。”于忙儿带着哭腔叫了一句。
他看到后头身披铁甲的定海军追兵,正如金属的浪涌一般赶到。他们会杀死所有人,还是逼迫所有人投降?说不定,会把那么多人都赶到水里,让他们淹死?
于忙儿狂乱地揣测,越想越是惊恐。
当他终于听到定海军高喊“跪地不杀,降者不杀”的时候,忍不住喃喃地道:“投降吧……”
他转向李全,满脸苦涩地道:“元帅,咱们投降吧,就和先前投降完颜撒剌,还有投降仆散安贞一样。先投降,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第四百三十四章 强弱(中)
于忙儿这句话出口,李全尚未应答,他身边好几名部属都已经露出了喜色。
没错啊,先投降,保住大家的性命,保住那么多的亲人家眷。再谈其它,不好么?
李全以潍州一乡豪的身份崛起,至今已有数载。但他为了便于摇摆于不同势力之间获取利益,除了给自己套上元帅的头衔以外,并没有效法某一势力,建立稳固细密的体制。
这样一来,整个势力绝少历史包袱,无论往调转方向往哪里,都很快捷,不至于在某个错误的方向闷头撞死。
但正因为这个缘故,李全麾下的将士们真到了危急时刻,立即想到放低身段求降,全然没有心理负担。哪怕是于忙儿这样的亲信,也是如此。在他看来,己方又不是没有屈膝过,这不过是一种策略罢了,用一用何妨。
李全连连苦笑。
他刚止步时,本想激励部下们,告诉他们己方仍有机会,只要能够冲上铁岭台地,拿下仆散安贞和郭宁中的任何一人……但那些话已经不必再说了。
厮杀场上,心气一泄,就很难再被鼓舞起来,何况于忙儿这小子都满心想着投降,遑论其他人?就算李全自己还愿意鼓勇冲一冲,谁会跟着呢?
他拄着长枪,抬头往台地高处看看。
一刻出头的时间里,他身披重甲,手持铁枪,大步流星,已经冲到了铁岭台地的底下。再往前几步,约莫就是地方箭矢的覆盖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