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守军在围攻突进的定海军,这是防御一方天然的优势。但这种优势的作用在哪里?
滔天的喊杀声中,到处都是防线被突破,辕门被推倒,壕沟被填平,勇士被杀死,军旗被砍翻!
一队队的定海军甲士但凡楔入守军的队列,就再也不会后退。任凭守军拼命地围杀,那一座座身披甲胄的身影,宛如钢铁铸就的山峦。
其实定海军甲士们的死伤不算少。再好的甲胄,不可能完全刀枪不入,使用铁枪刺击要害,仍然可以致命。铁甲被铁棍、大锤打中,会立即凹陷下去,使得着甲的战士吐血而死。
但甲士们只要稍稍冲杀出缺口,后继的兵力就会跟上,乃至替换的甲士也会不断上来。落在李全所部将士的眼里,就像是那些铁人不知疲倦也不会死,永远在第一线鏖战。
也有特别勇敢的,或者渴望在战场建功立业的都将,会一直坚持在最前。
郭阿邻在一名手持刀盾的老卒配合下,已经突进到了第三道沟壑。
李全的部下们挖掘这一道沟壑的时候,明显地偷工减料了,所以根本不需要阿里喜上前铺路。老卒持盾掩护,郭阿邻收起长刀,拖着敌人的尸体往里扔,扔了四五具尸体以后,他深深呼吸积蓄力气,准备冲杀过去。
郭阿邻并肩向前的同伴已经换了两拨,这会儿,资深的老卒曾白答站在他的身边,手里持着一面盾牌,骂骂咧咧地东接西挡,格开流矢和被人投掷过来的短刀、飞斧之类。
之前赵斌断臂以后,便遭冷遇,这事情被郭宁发现,定海军就专门发了文告,制定了对老卒的优待条例,使他们愿意从军的,依然能够留在军队里。
便如郭阿邻身边这位,莫说郭阿邻这种年纪轻轻,骤然升到高位的都将,就算是指挥使一级,对他们也会客客气气,尊重他们在战场上的判断。
郭阿邻问过曾白答,为什么四十多岁了还要在军营里厮杀。
曾白答说,他一把年纪,无儿无女,从漠南到山东,更没有亲眷在旁。他名字里的白答,是女真语“饭”的意思,所以,他就只想在军营里天天吃着安心的饭,吃饱饭,吃有肉的好饭。吃到哪一天战死,理所应当。
这种坦然面对生死的态度,实在让郭阿邻很佩服。
此时郭阿邻和曾白答两人,身上都受了轻轻重重七八处伤。
郭阿邻身上的皮甲和绵服,都被鲜血浸透了,半边身体感觉温热。而曾白答伤的比郭阿邻更重一些,他的侧腹被人用铁矛捅了一下,整片甲叶子被捅碎了,鲜血从深深地伤口里不断涌出。
郭阿邻觉得曾白答舞动盾牌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于是骂道:“老东西快滚下去吧!再不下去,你要死在这里了!”
曾白答忽然大声怒吼着,突出了己方队列。他踏过壕沟里尸体堆成的道路,向对面猛冲。
守军从左右两面射箭,有人投出的铁椎砸中了曾白答的头盔,发出一声大响。
曾白答踩着壕沟边缘松软潮湿的土壤继续向前,手中的盾牌还在疯狂拍打着。把敢于挡在他前路的守军驱赶开。
守军的斗志,这时候已经动摇的很厉害,哪怕主将陈智就在不远处连声怒吼,他们也骇然失色,连连后退。
这些人在从军之前,有的是乡里的好汉,有的是盐场的打手,有的则是纯粹的农夫,他们只经历过基本的训练,却还远远称不上真正的武人。他们见识过的、或者能承受的战斗激烈程度,是有极限的。
曾白答在壕沟对面站住了脚步。
不过,他没有继续前进,而是把盾牌重重架在地面。接着,他整个人仆在盾牌上,不动了。他的铁盔里头,鲜血不断地涌出来,流淌过他的面庞,然后像瀑布一样顺着盾牌的表面倾泻。
“老曾死了啊!”
又一名甲士站到郭阿邻身边,嚷了一句。
所有人都知道,这老卒实现了他的愿望,死得并不憋屈。
郭阿邻大声骂道:“说什么废话!跟我上啊!”
他的体内再度升腾起了力气,于是直接跳步登上壕沟,挥刀把一个敌人砍死了。
这样的场景,在定海军无数条突破的路线上不断上演。定海军的将士们不断深入敌营,而攻势不仅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猛烈,甚至在很多地方,成了一面倒的碾压、追逐和屠杀。
当他们冲过第四条壕沟的时候,大概嵌入到安定镇大营的一半。
而汪世显和郭仲元二将,也将本阵直接前提,随之嵌入到了大营里。大批定海军将士咆哮着,争先恐后地越过前方的同伴,奋力冲杀。
陈智采取的,是梯次防御的策略,通过前方守军逐次撤退,不断加厚后方的防御。在这个位置,防御的阵型已经厚实到密密麻麻,他自己站在望楼上往下看,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但那么厚实的防御一点都没有用。
不知道是谁带头。一开始大概是前方不断退回来的溃兵退成了习惯,不听军官的呼喝继续奔逃。执法队刚砍了两颗脑袋威慑,结果自家反被冲散了。
这一来,那些乡豪麾下临时被纠合的士卒们一哄而散。然后陈智的本部,约莫三百多名披铁甲、持铁枪的精锐也开始逃跑。再然后,哪一部分的将士在逃跑,陈智已经分不清了。
陈智一开始还派了自家亲信去喝阻,结果那亲信居然也一去不回。
这厮是跑了?还是被逃兵们杀了?
天晓得!
陈智站在望楼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稀疏,露出了枯黄的草地和被脚步践踏翻起的泥泞。
刚打起来不到半个时辰,不,甚至还不到一刻,连续四条壕沟防线都被打穿了。后头还有几条防线,但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那些防线毫无意义。
在没有壕沟阻拦的地方,定海军的攻势进展更快,几道营门都被突破以后,定海军赫赫有名的骑兵队伍已然出动。大队骑兵奔行的场景,就像是铁流覆盖过地面,无数马蹄发出的如雷轰鸣,已经越来越近了!
那是能够正面硬撼蒙古军的骑兵?谁挡得住?
土崩瓦解的局面,就在眼前!
看着自家的布置宛如紙糊,看着自己的部下眼睁睁地在自己面前被杀死,被驱赶如羊群,陈智的感觉十分糟糕。他又想到,这战场离北清河南面的铁岭那么近,或许,铁岭脚下的李全,这会儿正看着呢。
仗打成这样,我怎么面对李全?我怎么面对从潍州到滨州,那么多相信李全会胜利的同伴?
陈智觉得,自家的安排没有错,将士们也尽力了。
兵对兵,将对将,血肉对血肉,钢铁对钢铁,没有人做错任何事。仗打成这样,是因为定海军凶悍到了超乎想象的程度,根本就不可力敌。
可既然如此,过去几个月里,我陈智又在发什么颠,做什么春秋大梦?
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羞耻感和挫败感,使陈智的情绪崩溃了。这个经历过许多场面的宿将,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很快又变成嚎啕大哭。
坚持在他身边的几名亲兵在望楼下面喊了两声,全然没得到陈智的回应。有人想登上望楼去拖拽陈智,结果被他一脚踢开。
亲兵们露出沮丧的表情,然后四散跑开。
没多久,定海军的前锋大至。郭阿邻从望楼下面走过,仰头看看望楼上孤零零的陈智。
他觉得自家的体力真的快要见底,如果带着几十斤的甲胄攀登望楼木梯,样子一定很难看,于是抬手指点着叫道:“这还有个……”
话音未落,后头一支箭矢飞来,扎进了陈智的咽喉。
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望楼高处落下来,就滴在郭阿邻面前的土壤里。
“抓活的不好吗?”郭阿邻怒骂了两句,继续前进。
第四百三十二章 突击(下)
在大营的西侧半部,郑衍德眼看着陈智倒仆在望楼上,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此前一直把精力放在西面的金军上头,真没太注意自家大营的防卫。可现在这局面,他好像也只能接替陈智,尽力去挣扎了。
愣了半晌,他才忍不住询问身旁的亲卫:“还有几道壕沟可以抵挡?”
亲卫立即道:“陈将军在大营内外,一共挖了十七条壕沟。”
老陈到底是宿将啊,安排得周全……这亲卫也是个有心人!
郑衍德松了口气:“还好。”
亲卫继续道:“不过,五条壕沟在南面对着北清河方向,两条壕沟在北面,五条壕沟在西面,用来应对河北金军的威慑,所以……”
郑衍德掐指一算,浑身冰凉:“我日你狗日的祖宗……”
这句话怕是有点疑义,郑衍德口不择言了,那亲卫倒不是在和主将开玩笑。
只不过,他看到了定海军的猛烈攻势,看到了那么多将士奋勇的突击,看到了定海军的将旗直扑而来。
当陈智所部在一刻之内就失去了半个大营和大半的防御依托,那么多的溃兵蜂拥败退,那亲卫的脸色惨白,回答问题时嗓子颤抖,压根没过脑子。
“这样一来,只剩下眼前这壕沟了?咱们还打什么仗?”
换了旁人,恐怕这时候已经膝盖发软,想要屈膝投降。但郑衍德确实是李全的死忠之人,他暴怒起身,在中军往来走了几遍,厉声道:“元帅在铁岭将有举措,我们坚持住,坚持住就有机会!”
将士们报之以沉默。
郑衍德一脚踢飞面前的案几,把长刀握在手里,大声问道:“元帅的谋划天衣无缝,你们都给我瞪大了眼看看,他正在率部攻向铁岭!如果元帅拿下了郭宁和仆散安贞,我等溃败如此,难道还有面目向元帅请功?”
有几名军将忍不住想,既然本营狼狈如此,元帅在铁岭那边能不能天衣无缝,恐怕难说的很。
但也有几个军将被郑衍德鼓舞了起来。
如果元帅那边取得胜利的话,己方就算没能打退敌人,这份临难不惜身的忠诚,也能换来富贵吧?如果元帅挟持郭宁和仆散安贞,进而括取山东、河北,那我们这些人怎也能得个节度使、统军使、兵马都总管当当!
毕竟自古以来,富贵险中求!
当下数人出列:“郑将军你说,我们怎么坚持?”
所谓的坚持,也就只是把手头能掌握的兵力往前头的防线去填了,还能怎么样?
这种仗,打得没有技巧可言,定海军的战术就是反复不断地拼蛮力。而守军想要应对,也只有拼蛮力,压根谈不上在做什么精细的指挥。
当下郑衍德随手指了指眼前的部将:“这会儿就别搞什么层层防御了,所有人都顶上最前头!你,你,你们两个去左边。还有你们两个去右边!能顶住多久,就顶住多久,我立刻调拨援兵上来,快去!”
几名部将狂奔出外,立即点兵出发。
他们的兵马离了中军帐不到两百步,就撞上了大队的溃兵,当下被冲散两三成。但剩下的人好歹是赶在定海军攻到之前,站住了第五条,也就是最后一条壕沟。
定海军旋即杀到。
他们依然不疲惫,依然不动摇,依然是同样的猛烈厮杀,勇往直前!
这时候,定海军已经不在壕沟沿线选择突破口了。他们事前准备的土囊和长梯,在这时候已经消耗殆尽,很多人忙着从后方搬运长梯奔来,但那一定会延缓大军进攻的脚步。
所以,在壕沟较浅的地方,他们跳下壕沟,踏着泥泞向对面攀爬,在壕沟较窄的地方,他们就试图跳过去!
在这时候,弓箭手们占了大便宜,几十人一群的弓箭手在壕沟前头结阵,以两轮三轮的密集攒射打乱或者打退对面的守军,然后纷纷起步助跑,一跃而过,然后拔出腰间的短刀厮杀。
一直冲锋在全军最前的甲士们,焦躁地等了一阵长梯和土囊,结果就看到了这样的情形。这下,人人目愣口呆。
有好些人连声痛骂,把夺去己方前锋荣耀的同伴骂得狗血淋头,发誓战后一定要上门寻仇,要他们好看。也有人发起了蛮劲,开始往后退,然后长长地助跑,往壕沟对面跳。
结果,有十几个人接连跌进了壕沟里。他们都摔伤了,有人躺着不能动,也有人手脚并用地努力往沟上爬。
少数几个人竟然成功,但因为跳跃的姿势各有不同,有的人面门着地撞在地面,有人骨碌碌滚倒,半天才爬得起来。
郑衍德的部下士卒们如果一拥而上,本来能够趁机杀死几个甲士,压一压敌人的威风,可他们竟然不敢。
他们都看到了此前己方同伴的惨状。他们虽然身在战场,却都确信,谁去挡这些甲士,谁就要死!
那么,谁想死?谁先死?
上头的将爷们想着荣华富贵,可底下寻常士卒能捞什么?这世道,身在军中,无非为了一口饭吃,谁也不想死啊!
当甲士们奋力站起的时候,好些郑衍德部下的士卒方才气喘吁吁奔到前线,这会儿又拼命推挤自家同伴,以让自己往后多退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