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仲元抬高嗓门问道:“是不是调弓弩手向前,先射他个两轮三轮?半刻时间就够了。”
汪世显抬头看看前方的情形,再看看五六里开外,隔着北清河的那处高坡。
他和郭仲元都知道,郭宁此刻就身处高坡之上。
郭宁正在看着他两人的指挥,等着定海军打出一场干脆利落的、碾压式的胜利,以彰显威风!
汪世显说:“传令,一步一鼓。”
隆隆鼓声的节奏骤然加快,鼓点急促而铿锵,催促着将士不断向前。
他说:“五十步后,弓手齐射一轮。”
五十步后,箭矢从军阵之中如飞蝗般射出,猛烈地扫过敌营。而敌营方向也有箭矢还射,数百支箭矢落在定海军的军阵里,打出许多细小的缺口,随即被后继的将士填补。
近了,大军继续直扑敌营。
最前方的将士手持的长枪,与敌人从拒马后头探出的长枪开始撞击,发出噼噼啪啪的密集响声。
站在壕沟前头的将士,开始把背负的土袋往壕沟里猛扔。
鼓声隆隆,节奏不变,全军继续前压!
汪世显拔出长刀在手,向前平举:“杀!”
郭仲元随之拔刀:“杀!”
队列最前方,素有猛将之名的张惠狂舞长枪,厉声高呼:“杀!”
不需要额外的命令了。数百人,数千人,上万人齐声高呼喊杀。大军如浪潮咆哮,摧枯振朽,浩浩荡荡地越过了堤坝。
“哪有这样的打法?哪有这么急,这么猛的?”
陈智失声叫喊,几乎掩不住自家面上惊恐。
定海军太勇猛了,他们全然不把陈智布下的重重防备放在眼里。他们没有做箭矢的覆盖压制,没有张开两翼包抄,没有试探性的小股骚扰,什么都没有!
他们就只是用足了蛮力,全然不讲道理地猛冲进了己方营地!
这他娘的……哪有军队这样打仗的!哪有士卒会这样听凭驱使的?
这是不考虑自身损失,只求最大程度、最快速度杀敌破阵的凶狠打法!是彻彻底底的硬碰硬!
问题是,两军一碰的瞬间,陈智就知道了,己军没有定海军那么硬!差得远了!
“顶住!向前顶住!退后者斩!”
陈智大声嘶吼着,两眼圆瞪,眼角几乎要滴出血来。
第四百三十章 突击(上)
激烈的战斗起初发生在朝东的几处营门,那是张惠所部猛攻的方向。
随即又绵延到壕沟沿线。
这些壕沟只是陈智在过去数日里,督促部下们藉着旧有地貌,粗粗开挖的。并不能和正经城池周围,那种又深又宽、下设尖桩的壕沟相比。
而且因为顺应地貌,壕沟两侧的斜坡不算陡峭,二三十个土袋,或者一具长梯,就足够形成一个能让将士奔走跨越的斜坡了。
在数里宽的战场正面,至少五十个斜坡同时出现。弓箭手们疯狂的施放箭矢,压制守军,随即身披重甲,头戴铁盔和面甲的精锐甲士踏过斜坡,向对面猛冲。
郭阿邻就身处一队甲士的簇拥之下。
他是郭仲元在中都作城狐社鼠的时候,从流民里头救出来的孤儿,所以跟着郭仲元的姓氏。后来他也和郭仲元一起守卫城池,与蒙古军恶战。待到胡沙虎造反那天,郭仲元一时被挟裹在宣曜门内进退不得,还特意抢了具尸体,和郭阿邻一同避箭。
当时郭阿邻年纪尚轻,体格未曾长成,身手甚是有限。跟随着郭仲元来到山东以后,他在体能训练、格斗技能训练,包括军官基本素质的培训时,表现都很出色,故而连续得到提拔,短短数月里,就从小卒做到了中尉。
在跟随郭仲元战胜蒙古仆从军时,他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又被提拔为都将。
在军户、荫户两级体制下,定海军的中级军官们兼领军民,权势甚强。而郭宁则时常调度各都将,不使他们形成对更上一层军将的依附关系。
比如中都出身的张惠就先从郭仲元,现在成了汪世显麾下的头号猛将。
而郭阿邻一旦提升,则被调入萧摩勒的部下,跟着他在益都等地收拢民众,另外也招揽了一批完颜撒剌身死后流散的老卒。
萧摩勒是个很有能力的军将,但上个月萧摩勒被郭宁调去辽东,临行前部下又有调整。让郭阿邻特别高兴的是,他被留在山东,重新成了郭仲元的部下。
在开战之前,郭阿邻就按捺不住性子了,他反复地对自己说:要继续在郭大哥麾下立功!
得益于历次战后缴获和军器监的工作成果,定海军的披甲率非常高,每个都将下属都有一个完全披挂铁甲,就连阿里喜也能披甲上阵的五十人队。他们的军饷高于寻常士卒,日常的接受训练也格外严格。
运用甲士突击攻破敌营的套路,郭阿邻和他的袍泽们已经训练过很多次,每一个步骤,他都熟极而流:
当铁甲武士正面贯入敌阵的时候,无论敌方如何应对,都只有被突破的结果。甲士后方的刀盾手、枪矛手便会跟着甲士们突入敌营,扩大战果,而弓手继续发箭掩护。
待到某一处壕沟的对面被完全控制,阿里喜们继续忙碌。他们会在最短时间内彻底填平壕沟。再之后,就是骑兵由此突击,将敌人彻底粉碎了。
所以,第一波的甲士最为关键。
郭阿邻纵声大吼:“兄弟们,跟我上!上啊!”
因为过于紧张,他的吼声有些嘶哑,喊道后几个字,已经完全破音了。
哪怕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经历过许多次大战,可每次面对着生死决于锋镝之上的关键时刻,郭阿邻仍然忍不住会紧张,会害怕。
这和勇气无关,就是人的本能。但艰苦的训练,优渥的待遇,反复而有效的思想教育,能帮助人摒除这种本能,在接战的时候忘掉一切负面情绪。
便如此刻,郭阿邻猛然摇了摇脑袋。他将担心和惶恐抛开了,也将某个刚经人说媒定亲的女郎,以及女郎偶尔登门,为他量体剪裁衣服的温馨场景,全都抛在了脑后。
铁盔底部有厚重金属顿项围绕,使他摇晃脑袋的动作带动了肩膀,在对面的守军看来,气焰十分嚣张。
密密麻麻的守军就站在郭阿邻的对面,手持着林林总总的武器,面露惊骇。
郭阿邻藉着肩膀摇动的力道猛然挥动手臂,刃长两尺七寸的厚脊长刀猛然绽出大片的银光,接着就看到对面的人体四分五裂,血流如瀑。
第一时间冲进营垒的甲士数量,毕竟还少了些。
于是郭阿邻的挥刀横扫并没能吓退敌人,反而激起了许多人狂怒的鼓噪。
郭阿邻再踏前一步的时候,前胸忽然感觉到剧痛,有一股力量将他的身体往后推。那是个民伕模样的中年人,从斜刺里冲来,拿着一根削尖的竹竿扎在了郭阿邻的胸口。
倒是有些胆量,可惜那完全没用。
郭阿邻身上的甲胄纯由大块的铁甲叶拼接而成,他身为都将,还在铁甲之下额外穿了贴身的皮甲。光着这两套甲胄,连带着铁盔、覆面、捍腰、护臂,足足数十斤重,一整套值得七十贯。
七十贯铜钱,不是纸钞!
这种精良武具,哪里是一根竹竿能刺穿的?
那民伕向前戳刺的力量再大几分,也只能让郭阿邻稍稍后仰,顶多胸口出现淤青瘀血罢了。他连半步都不用退!
郭阿邻双手持握刀柄,反向猛挥。
锐利的长刀切断竹竿,继续斜向扫动,又斩断了那民伕的手臂。
断臂在空中飞舞,落下。肩膀处巨大的伤口里,鲜血滋滋地喷射。那民伕踉跄着往后跌倒,犹自瞪视着郭阿邻,大喊道:“狗贼!”
郭阿邻倒真不觉得自己是狗贼。
过去一年里,定海军中的将士们,通过各种途径,不断地得到灌输和教育。他们坚信己方的正义,而定海军在山东、在辽东所做的一切,也确实实践了正义。
那么,身为定海军的敌人,又跟着李全这种不靠谱的货色……就怨自己命不好吧!
郭阿邻向前猛地迈了一步,平端长刀刺进了那中年民伕的胸口。推着他往前再走两步,然后抬腿猛踢,将尸体踢进前方敌人的人丛中,撞得他们七歪八倒。
有点不巧,喷溅的血液洒在了郭阿邻的覆面甲上,还有些溅进了他的眼眶,稍稍影响了他的视线。但他并不慌张,用足了力气横挥长刀,铛铛两声轻响,两支刺来的长枪被他磕开了。
连续奔跑,挥砍之后,郭阿邻开始剧烈喘息。喘息声回荡在头盔里头,让他只能听到喘息声和甲叶碰撞的哗哗响声。
但凭借过去许多次训练的经验,他知道自家前进之后,好几名甲士已从这个缺口冲了进来,现在至少有两人站在左右掩护,还有两人越过自己,冲向前头厮杀。
郭阿邻站定脚跟,揪着戎袍的袖口,往覆面甲的缝隙里探了探,擦了擦眼睛上的血。就在他擦眼的时候,有好几支箭矢飞来,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仿佛肩膀上突然长出了蓬勃的野草。
好在这些都是轻箭,随着手臂的动作,箭尖不断划破皮肉,有点疼,但整支箭簇压根透不过甲胄。
郭阿邻再度向前冲。
先前越过他冲到最前的一名甲士,已经连续砍杀了好几个敌人。
但有个特别狡猾的敌人,很熟悉与朝廷兵马作战的山贼套路。他在地面匍匐向前,挥刀扎穿了甲士的小腿。
甲士大声怒吼着,竭力保持平衡,但胫骨受伤了,没法坚持,立刻就被几名奋力涌来的敌人推倒。
这可就危险了。
郭阿邻加快速度,和另一名甲士并肩猛冲,掩护自家同伴。
甲士用长枪向前方乱刺乱打,噼里啪啦隔开好几支刺来的铁枪,又扎进了一个敌人的咽喉。
而郭阿邻伸脚踏住了那个匍匐过来偷袭的敌人。他稍稍弯腰,双手握住长刀,穿透了敌人的肚腹,将之钉在了地面,像一只被鱼钩钩住的青蛙那样拼命挣扎。
定海军的刀盾手和枪矛手开始跟了上来。他们不断挥舞武器,把己方控制的范围扩大。
箭矢飕飕地从郭阿邻头上飞过,那是己方的弓手在不断抛射。
郭阿邻左右眺望,如他一般突破壕沟的,起码有十几处,每一处都在大量地杀伤敌人。还有四五处的将士,已经冲过了第二道、第三道壕沟!
这也太快了吧!
郭阿邻无论如何都不服气,他大声喊着:“兄弟们跟我上啊!我们再冲一阵!”
第四百三十一章 突击(中)
精良的武艺、强健的体魄、娴熟的配合、坚定的意志,再加上完善的武器和甲胄,这些糅合到了一处,就成了势不可挡的进攻。
每一支甲士队伍都在迅速前进,犹如水银泻地,他们手中武器每一次戳刺和挥斩,都会掀起血雨,让断臂残肢飞向半空。
在甲士们经过的道路上,堆叠的尸体连成一片,使得后继跟上的将士们甚至无须在乱阵中辨明方向,只需踩着尸体前进即可。
而任何冲上来试图阻挡他们的敌人,都会立即被杀死。
哪怕有些冲上来的人,是李全麾下的勇士也一样。他们在绿林中练就的手段,在这种人潮汹涌密集,铁猛兽扎堆的战场很难有所发挥。稍稍犹豫,身上就会连续多出五六个血洞,死得和普通士卒并无不同。
李全能在红袄军中与杨安儿、刘二祖鼎足而三,绝非无能之辈。他善于拉拢人心,也善于治军,所以哪怕到现在这样的时候,许多地位较高的乡豪人心惶惶,底层的士卒仍然忠诚,仍然愿意为李铁枪效命。
但这种忠诚,在直接面对敌人的时候,便如冰雪消融。
越来越多的士卒发现,自己面前的对手太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