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庆山奴有些激动地来回走了两步:“既如此,陛下那边,想也能解释得通了!不过……”
“有什么难处,老弟只管说来。”
庆山奴挥了挥手,让甲士们退下。
待到厅堂中寂静无声,他上前几步,搀着杜时升的手,恳切地道:“进之先生莫怪我失礼,那件事,着实为难。我一时急火攻心,就只想着……”
杜时升心念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说,我家节帅那个提控诸群牧的任命……”
庆山奴微微点头。
“皇帝不知道?你一个人,私下里办的?”
庆山奴又点点头。
杜时升倒抽一口冷气,只觉牙酸。
按郭宁原先的想法,是用金钱收买皇帝的近侍,让他们说些好话,推动皇帝作一此任命,所以才准备了巨额的资财。那些可不止是给庆山奴的,也是给庆山奴用来贿赂其他近侍、官员,把这事情办得妥帖的!
至于事成之后,皇帝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忌惮,那反而不在郭宁的考虑范围。
结果,庆山奴这厮见钱眼开,一个人把钱全吞了,然后蒙混出了一个正四品提控诸群牧?
这个官儿原是见不得人的?大金国的朝廷体制已经败坏到这种程度了?
好嘛,怪不得皇帝听说郭宁所部在辽东,这庆山奴比死了亲爹娘还急。今日一见面就甲士出马,这是打算威逼串供?又或者,准备一看情况不对,立即杀人灭口呢!
第三百八十一章 开恩(下)
庆山奴这个混蛋,是真能作死。
而他这番作死,真要给郭节度惹来额外的麻烦了!还是大麻烦!
一时间,杜时升背后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
杜时升早年为胥持国的门客,前前后后在中都盘亘数十年,深知中都城里这些大人物的想法。
此番北京大定府丢失,辽海通道断绝,对于大金朝廷来说,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整个朝堂都要为之震动。
如果大金朝廷上下一心,这会儿最重要,也是当务之急的,便是立即打探大定府方向蒙古军的规模,并联络东北各方军将,无论威逼也好,利诱也好,务必使他们捐弃前嫌,编集兵力反攻,重新把金源内地和中原连接在一起。
其它的任何事,都不妨搁置。
但问题是,这些年来的大金国,压根就不知何为上下一心。随着几名镇压朝堂的老臣陆续病亡,更是人心缭乱异常,无论君臣,盘算的全都不在这个点上。
比如身为负责中都东面军政的东面经略使乌林答乞住,一份军报上来,先说东北内地因故厮杀扰乱,其实是为自家开脱未能及时支援北京的罪责。
而这份军报到了皇帝面前,以皇帝思虑琐碎细密的习惯,第一个考虑的,必定是东北内地为何厮杀,以至于蒙古人乘隙而入,而这厮杀,又怎么会和定海军郭宁扯上了关系。
当日皇帝登基,靠的一是徒单镒的政治号召力,二是郭宁的武力。而徒单镒在他登基之后,还全盘操纵朝政,给皇帝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既然徒单镒已经死了,皇帝的疑虑就全在郭宁一人。
偏偏郭宁又行事肆无忌惮,很值得皇帝去疑虑。
杜时升几乎能想象到皇帝此刻在皇宫里头咆哮的内容。
朝廷已经给了山东宣抚使,你还嫌不够?又往辽东伸手?你怎么就敢?
什么?这郭宁是以提控诸群牧所的名义去辽东的?那还好,总算有个名目,不是完全……嗯?不对!这个职位什么时候许了给他?我堂堂大金皇帝,竟然不知道?这厮在地方拥兵自立倒也罢了,竟然还在朝中遮蔽皇帝的耳目?
当今的皇帝,是在胡沙虎篡逆之后被群臣推举上位的,自从登基的第一天起,他就最担心朝中权臣纵害、皇纲失统。所以,他才会一口气提拔起诸多重将,把军政大权分割得稀碎,而又重用近侍,以内制外。
毫无疑问,皇帝的注意力立刻会集中在提控诸群牧的职务任命,而北京丢失的恼怒情绪,将会大大加强皇帝彻查此事的动力。
这一来,首先是庆山奴有大麻烦。
站在皇帝的立场,近侍局上下行事有些出格,或者贪赃枉法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对皇帝要忠诚。庆山奴此举,可算得上忠诚么?
这件事情若爆出来与他有关,皇帝第一时间就要砍他的头。而这些日子看不惯近侍局作派的许多人,绝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也难怪这厮如此狂躁,竟然想到用武力威胁。
可就算杜时升把责任担下,也济不得事啊?
归根到底,郭宁这个定海军节度使乃是外官,想办什么,非得内外勾结。而内外勾结,这不比近侍擅权更让皇帝暴怒?
当然,庆山奴如果倒霉了,定海军这边,也必然受到影响。
对定海军而言,此番出战辽东所赢得的利益,绝没有吐出来的道理。莫说是他,就连纥石烈桓端等人遣使来报,也只是求个名义上的事后追认。而朝廷既然对辽东鞭长莫及,那就顺水推舟,皆大欢喜。
可如果皇帝确认,郭宁竟然和他信赖的近侍勾结到一处,他会怎么样?
以他的性子,会不会就此和郭宁撕破脸,开始给定海军找麻烦?会不会藉着众将遣使来报的时机,扶植谁来打压郭宁?
或许,他哪怕坐视辽海通道隔绝,东北局势恶化,也要动用中都的政治力量,强迫郭宁退回山东?
与定海军翻脸,并不符合此刻大金朝廷的利益。但如果皇帝不考虑金国的利益,只考虑自家的权位稳固呢?身为皇帝,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也再正当不过了。
皇帝始终是皇帝,他再怎么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
他有很多办法,来给定海军添堵!
杜时升之所以愿意投靠到郭宁门下,是因为郭宁仿佛有一种天授的才能。他虽然看似行事凶狠,但分寸感一直把握的非常好,每一步都卡在对手的底线上。外人以为他随时掀桌子,其实桌子自始至终都摆得四平八稳,而郭宁在桌上拿走的利益一点不缺。
但如果皇帝决心要掀桌子呢?
定海军会吐出利益,向皇帝俯首,维持桌子不动么?不用多想,郭宁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局面。
那么,还有别的什么选择?
杜时升皱着眉头,在院里来回走动半晌,转身看去,庆山奴满头大汗。
“那军报是一个时辰前送进宫里的,这会儿陛下一定已经看到了。咳咳,进之先生,可有良策补救?”
杜时升仓促之间,也是一筹莫展。
他在院里又走了两圈,叹了口气。
我杜某人毕竟不是那种智计百出之流,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拿不出什么扭转乾坤的好主意。好在,在中都厮混的时间够长,认识的老相识不少,这会儿,只能请一位老相识出马啦。
他向庆山奴勾了勾手指,庆山奴凑近两步。
“我听说,与其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
庆山奴连连苦笑:“怎么个未雨绸缪法?难道说,还能让时间倒流回去,让那奏书不翼而飞?”
“不不。你现在立即就回宫去,陛下如果查问,你先不要说,咬着牙,坚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会有人去求见陛下,请陛下开恩,饶你一命。”
庆山奴狐疑问道:“真的?你莫不是在坑我吧?我若遭皇帝责打而死,你家节度也就……”
杜时升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笑什么?”
“献甫老弟,你觉得,我家节帅会在乎朝廷责罚?无非两厢各留一点颜面罢了!我这个主意,只为保你性命;就算没有我的主意,难道你还想活了?”
庆山奴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叹了一声:“也罢……”
当下两人便散,各自匆匆奔忙。
到了晚上,宫中传来消息,因为北京大定府丢失的缘故,皇帝暴躁异常。正当红的武卫副使、提点近侍局的完颜庆山奴触怒了皇帝,被勒令拖出去责打。要不是当朝的尚书右丞胥鼎恰好求见,庆山奴恐怕多半是活不成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盟友(上)
胥鼎离开仁政殿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红色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洒落在绿色琉璃瓦的重重宫殿屋顶、和朱红色的墙、门、柱、窗上,也落在绘青绿彩画、间装金色的斗核、访额上,闪耀出夺目的光芒。
他在仁政殿里停留了太久,已经快到宫门关闭的时候了,大队的内侍正从殿阁各处往仁政门方向聚集。而胥鼎刚刚走过的东鼓楼一代,内省、内监的几处偏门正在陆续关闭,到处都是推动沉重宫门的响声。
隔着大安殿的后门,胥鼎能听到大队的侍卫亲军和尚书兵部所属的武卫军正在换防。将领们高声呼喊号令的声音,还有士兵们皮靴踩踏地面的声音响成一片。
胥鼎是新任的尚书右丞。论官职,已经和他当年掌控朝政的父亲胥持国一般。身为宰执,他能随意出入宫禁,而眼前的情形,好像和过去所见没有什么不同。
胥鼎在大定二十八年擢进士第入仕,至今二十五年。从号称小尧舜的世宗皇帝开始,他侍奉了四位皇帝,因为父亲胥持国和他自己的缘故,仕途前后三次起伏。
每一次遭到贬谪,他都能落而复起。而每一次复起,结果总会是继续被贬谪。
为大金国效力的干济之臣,大都是如此。胥持国是这般,胥鼎自己也一样。
每次有了麻烦事,女真人总需要一批能做事情的官吏顶在前头去吃苦受累、承担骂名。而到了事情告一段落,朝廷再寻个由头,把做事情的人一撸到底,以使利益被触动的女真贵族们满意。
这是必然的套路了,无论哪一个皇帝在位,或者哪一个女真的权臣在位,都是一样的选择。
当日胥持国为了治理黄河,一口气启用了无数汉儿干吏,不知得罪了多少贵胄。结果,转眼就身败名裂。
而胥鼎与徒单镒联盟而得提拔,在中都受兵的关键时刻出知大兴府,不知办了多少令人恼怒的事,比如为括粟逼死人,又比如卖爵鬻官之类。对了,还有力主和定海军展开海上贸易,用中都库藏的钱物,高价换取定海军从南朝宋国走私来的粮食。
这些事情,放在太平时间,说都不能说,想都不能想。但在危急时刻,总得有人力排众议去做。
胥鼎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从两个月前开始,朝中已有暗流涌动,有些女真人堂皇上书,指责胥鼎的所作所为干犯法度,提议使他出京任职,甚至有人提议,要把胥鼎捕拿下狱的。
而皇帝居然也顺水推舟,发了诏书,任命胥鼎为河东宣抚使,河东南路兵马都总管。
真是笑话,什么年头了,还来过河拆桥那一套吗?
胥鼎当即告病在家休息了一个月,就是不接诏书。随即中都内外的无数事务没人处理,近百万人口的大城乱作一团。还有好几路兵马拿不到军饷粮秣,士卒奋而暴乱。
于是,皇帝不得不收回前次的任命,而改以胥鼎为尚书右丞,仍兼知大兴府事。
胥鼎成了当朝的丞相,来皇宫的次数,比以前频繁了很多。
他越来越清楚的感受到,眼前的一切与往日相比,看似没有丝毫的变化,但,其实一切都已经大大不同了。
有些惯用的套路,如今已经不那么好使。而皇帝虽然力图振作皇威,其实却拿重臣没什么办法。
尤其是文臣方面,大金朝堂上稍稍拿得出手,能够做些实事的,全都是汉儿。
哪怕皇帝把胥鼎赶到河东,够资格继任的,无非是高汝砺、张行信、王维翰等人,或许还得算上清流文人的领袖赵鼎文。算来算去,没有一个女真人。
在徒单镒病死以后,女真人里头,已经再也拿不出一个能够统筹朝政,具备足够政治经验的宰臣了。
既然如此,驱逐胥鼎的意义何在呢?换来换去,不是一回事吗?
这便是胥鼎能够坚持不外任,而皇帝竟然允许,竟然还给他升官的原因之一。
胥鼎坐到了尚书右丞的位置上,所承担的也就更多。他要面对成天与群臣斗争的皇帝,要面对各路领兵重将,要面对随时会卷土重来的蒙古人,当然,还要面对捉襟见肘的财政和地方上赤地千里的惨状。
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下,他想要做些什么,又首先得保证自家权位的稳固,要能压制住那些女真人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