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开恩(上)
六月的中都,气候依然炎热。
虽说经历了蒙古围城数月,军民饿死无数的惨剧,但中都仍然是天下罕见的大城。当蒙古三路大军将金国的半壁江山蹂躏殆遍的时候,这座城池也几乎是唯一一座不仅没有陷落,而且还与蒙古军厮杀数回的大城。
所以,在过去数月里,一直有河朔百姓源源不断地逃入中都。任凭城中有饥荒,有瘟疫,可只要高大的城墙尚在,就能隔绝蒙古人的屠杀;城中再怎么艰难,也胜过铁骑践踏下的地狱。
这一来,中都城的人口规模不降反升,给有司带来极大的压力。
仅以粮食供给而论,两个月前,皇帝已经从知大兴府事胥鼎所请,定权宜鬻恩例格,勒令朝廷百官如进官升职或应举求仕之类,先得向朝廷进奉粟草。
这个诏令看起来,是给百官升职求仕加了一道前置条件,实质上就是卖官鬻爵。大体的价码,是进献一百五十石的米,升官一阶,正班任使;七百石米迁官两阶,除诸司;超过这数字,朝廷会专门商议如何恩赏。
靠这一手,粮食的紧张局面稍稍缓解,但偌大的城池治理,又不止粮食供给一项。举凡治安,环境等方面千头万绪的事情,胥鼎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入夏以后,城中处处热气蒸腾,而城中道路两侧的池沟里臭水横流,街角堆积着如山高的垃圾和粪便,可怕的气味随着热浪四处喷涌,令人掩鼻作呕。
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的人,要么是衣食无着,不得不出来卖力卖身的可怜人,要么就是有不得不出门的特殊理由。
杜时升就是有着不得不出门的特殊理由。
天气太热,就算他坐在轻便的马车里,也仿佛身处蒸笼,汗流浃背。可是当他把马车的帘幕架起,又不得不忍受街上的恶臭。就连靠近皇宫拱辰门的甘泉坊一片,也到处是流民和脏污腐臭的垃圾。
有些流民干脆就裸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坐在垃圾堆里,呆滞地看着杜时升的马车经过。而杜时升只能把帘幕再度拉紧。
过去数月的中都,过去数年的河北各地,他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每次看到,都觉的心里苦得发慌。
从他在中都的居处仙露坊往西,到通玄门大街折而向北,这附近便是当日胡沙虎谋反时,兵灾极盛之处,后来蒙古军几度威胁中都,守军就直接从这一片废墟中取用材料,以作滚木擂石。
到了现在,从天王寺往北,整整四五里方圆的地方,已成了一片彻彻底底的白地。因为空旷的缘故,道路两旁扎堆的流民一下子少了,随从这才连声吆喝,催动车辆走得快些……结果,车轮又被边地的残砖碎瓦卡住了。
当马匹终于轻快地跑起来,年轻的随从忍不住抱怨:“这一年里,住在中都可真够辛苦。”
“住在中都,哪有不辛苦的时候呢?”
杜时升早年被朝廷通缉,曾逃亡河北塘泺之中,吃过许多苦头,倒不似随从这样的本地人感觉难熬。他笑着道:“昨日买了些金阏酒,用来当作礼物。家里还剩了一坛,是给你的。那是招待宋国使者的好酒,你没喝过吧?”
“真的?”随从立即高兴起来,催得马儿走得轻快。
这时车辆来到长春宫前。随从抬眼端详着这座在废墟中有些突兀的道观,喃喃地道:“也不知那一位,今天来不来。”
“约他第三回了。”杜时升道:“也该到了,这位再怎么扭扭捏捏,总是要钱的。”
“或许,是怕被牵连?”随从道:“节帅从辽东贩马往宋国去,可是挺犯忌讳的。咱们这阵子,可一直被人盯着呢。”
杜时升轻笑了两声:“可能吧。不过,只消咱们定海军兵强马壮,忌讳什么的,犯着犯着,就不是忌讳了。”
原来过去两个月里,当郭宁逐步往辽东伸手的时候,移剌楚材则把注意力放在经济上边。
除了与南朝宋国搞贸易,在自家地盘开矿创收,移剌楚材也在与中都的贸易方面下功夫。一方面动用定海军的船队,与中都展开盐、铁、粮食的大宗贸易,另一方面,也逐步容许民间的商贾参与其间,为登莱三州带来多种物资货品。
毕竟官方的力量有其极限,做起生意来,不可能面面俱到。军府需要登莱三州地方的富户们紧跟军府的脚步,在生意上查遗补缺,也使得定海军治下的军民生活渐渐安定之后,能够有一些消费的渠道。
但商贾一多,难免龙蛇混杂,须得严密管控。
对私自贩卖盐、铁、粮食等战略物资的,定海军自然施加严惩,抄了好几家,杀了好几颗头。但对于一些细枝末节的管理,就没有办法了。
比如说,这些商贾所到之处,为了夸大自家的实力,难免吹嘘定海军在海上的力量,吹嘘定海军在宋金两国之间的走私贸易。
就在上旬,定海军在辽东设立的群牧所与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交易,换来了三百匹马,转手又把其中的一百匹卖给了南朝走私商人,价格是每匹一百贯,而且不是会子,用得正经铜钱。
这件事被商人吹嘘起来,在中都朝廷里头,颇生了点风波。皆因战马乃是大金国明令禁止出售给南朝的战略物资,早前曾专门有明令,与外方人交易马匹者,徒五年,三匹以上死,驵侩同罪。捕告人之赏,所贩马充赏以外,官先为代给钱三百贯。
也就是说,贩卖三匹马就是死罪,而且连中介也要一起砍头。为了鼓励出首,但凡举报的,官方先垫付赏钱三百贯,等到结案,再按照贩卖马匹的金额折价给付。
法令条文很是明确,随着这几年来朝廷战马多阙,执行更是严厉。中都附近,为了收拢走失的战马,甚至已经开价到每匹马五十两银,不要银子的话,直接补官一阶。
结果山东方面的商贾一来,朝中官员这才知道,合着莱州定海军还做这样的生意?你们手里有船队了不起是吧?连战马都可以卖给宋人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走私生财,怎不给中都送来一些马匹?
过去数月,朝廷从登莱三州的走私贸易里,获得了大量的粮食,否则中都城里青黄不接时候,就要饿死数以万计的人。但定海军的粮食从何而来,用什么换来,朝廷官吏大抵是不想的。
反倒是徒单镒的逝世,使不少人觉得定海军失了朝中奥援,正是虚弱的时候。于是不少人趁此机会,颇制造了一些对定海军的攻讦。甚至还有些愣头青的无知官吏,听说杜时升是定海军郭节度在中都的代表人物,特意跑到他居住的小院痛骂,还有时不时往院子里丢石头的。
杜时升倒不在乎这些,他也知道,郭宁更不在乎这些。
大金朝廷到现在这个程度,他们能给人造成的麻烦,多半都只在嘴上了。定海军的手里握着刀子,刀子还染过血,哪会在乎这几张嘴?
不过,只要大金一天还在,掌握朝局动向总是必要的。
任凭这个朝廷如何扭扭捏捏,他们总得从定海军手中获取粮食和盐铁的支持;正如深受皇帝信任的提点近侍局庆山奴,再怎么扭扭捏捏,总还盼着郭宁给出先前承诺的好处。嘴上纵有麻烦,落到实处,两方皆有所需。
说到庆山奴,皇帝对他和近侍局的信任超乎寻常,故而近来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势力,也开始有人攀附。
但皇帝之所以对近侍局重视异常,其实正显示了他对朝廷群臣的失控;而近侍局愈是被皇帝重视,其遭群臣压制的态势也就愈是明显。
所以,杜时升虽然只是区区外官,与炙手可热的朝廷内臣往来,并没什么压力。
这会儿车马驶入长春宫的偏门,再进入一处僻静小院。
杜时升刚下车来,便见到庆山奴在厅堂门前昂然站着。
这几个月,庆山奴捞着的油水不少,心情看起来也不差。故而身形比两人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又胖了一圈。腰间那具杜时升赠送的金腰带,都快勒不住肚子了。
杜时升向他拱了供手,脸上刚浮出笑容,还没说话,庆山奴先喝了一声:“拿下!”
第三百八十章 开恩(中)
话音未落,后方院门一关。数十名如狼似虎的甲士,从院落两侧的边门猛冲进来。
诸人目光灼灼,尽皆盯着杜时升,而刀枪并举,锋刃抵在杜时升的面门,寒气沁入肌肤。
杜时升站着不动,身边那随从惊吓过度,摊坐在地上哭着嚷道:“饶命!”
庆山奴看也不看他一眼,轻轻挥手。两名甲士将他提起,拖到院子一角,手起刀落。转眼间,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摆在木盘上,奉到庆山奴面前。
庆山奴掏出丝绢捂住口鼻,连道:“给他看!给他看!”
甲士托着木盘,再到杜时升面前。
杜时升被十几把刀剑比着,不好乱动,只微微垂下眼睑,见自家随从年轻的面庞扭曲,两眼爆绽,死不瞑目。
这随从跟了杜时升一年,年纪虽轻,却很机灵。原本杜时升已经渐渐让他接触定海军的重要公务,还打算乘着下次去山东的机会,将他推荐到军府,跟在郭宁身边历练一下。
却不曾想,到了关键时刻,是个胆怯的。而胆怯之人满心求活,其实死得反而会比旁人更快些。
“好啦!献甫老弟,我在中都打混了几十年,路数都懂。你有话就说,不必杀一个下人先做威吓。”杜时升叹了口气:“这阵子,中都城里有得是死人,你我还没看厌烦么?”
他抬起手,用指尖拨开一柄抵在面门的短枪:“你先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我能解释的,一定解释清楚。若解释不了,你再作下一步的打算可好?便是将我砍成肉泥,也只消一声令下,何必闹得如此紧张呢?”
庆山奴是女真贵胄子弟,其父完颜拐山当过统军使,从兄完颜白撒当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通常的女真贵人一般,庆山奴也有个汉名,唤作完颜承立,表字献甫。
当日郭宁在莱州三山港会见庆山奴,付出了几箱金珠珍玩,请庆山奴协助自己获得去往辽东的名义,而且还说了,一旦成功,酬劳再加一倍。
后来庆山奴动用了一点特殊手段,果然神鬼不查地打通了关节,给郭宁加了个正四品提控诸群牧的职务。而郭宁也说到做到,再加一倍的酬劳及时奉上,就在杜时升的手里,交给了庆山奴。
因为有这份通财之谊,庆山奴虽然派头越来越大,对着杜时升,倒还不很过分。而杜时升也日常以献甫相称,示以亲近。
不过,两人也都明白,这份亲近,建立在朝廷对定海军的需要上头。
自从遂王控制了南京路,朝廷便等于被顶在了杠头,非得在中都大兴府和蒙古人一波一波的死拼下去,而想要死拼,就绝然离不开定海军从南朝宋国获取的粮秣物资。更不消说,那个自家称王称帝的杨安儿,迟早闹出更大的动静,也需要定海军在后牵制。
出于这两个原因,朝廷实际上一直在捏着鼻子,对郭宁示以优容。
山东宣抚使的任命是一出;眼看眼闭地给出了提控诸群牧,是一出。甚至放任杜时升顶着定海军判官的名头,实际上却在中都操办种种走私生意,赚得银钱滚滚,也是一出。
但如果发生某件事情,而让朝廷对定海军忍无可忍,庆山奴和杜时升的交情,自然也就瞬间断绝。
杜时升要问的,便是发生了什么事。
庆山奴脸色铁青:“你们在辽东的事发了!你们不是去做生意的,是派了兵马去辽东!你们未得诏令,安敢如此!”
杜时升愕然半晌。
待庆山奴即将不耐烦了,他才失声笑道:“这叫什么话!献甫,你是傻的么?”
“我怎么就成了傻的?”
“辽地苦寒,人民剽悍,各部恃强斗狠,数十年来已成积弊。朝廷往那里派一个地方官,都得特选有威望、或者善战敢斗的猛将。我家节帅遣人去辽东贩马,难道空着手去?这不是伸颈于利刃之下,唯恐不被人杀么?”
杜时升抬高嗓门,厉声道:“三百也好,五百也罢,既然要提控诸群牧,我家节帅哪会没有兵马随行?这不是一开始,就很明白的吗?这年头,手头没有刀子,谁敢作生意?”
“可是……”
“可是什么?”杜时升运足力气,继续喊道:“没法做生意,哪里来的马!没有马匹,怎么去向宋人换取粮食!没有粮食,这中都城里饿死的人,还要多一倍!便是那些猛安谋克,也要饿死!这是我家节帅费了偌大的力气,给朝廷赚来的好处!现在你和我说,我家节帅动用兵马,未得诏令?朝廷上下是嫌自己吃得太饱了吗!”
庆山奴被他这一连串大嚷,惊得缩了缩头,随后又恼怒起来:“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怎么说!你说来听听啊?”杜时升喝问。
庆山奴沉默了好一会儿。
“一个月前,朝廷以乌林答乞住为东面经略使,收拢临潢府与全、庆两州之民,共壁平州。今日他从平州发来火急奏折,说蒙古军万户木华黎忽然动兵,数日之内,便攻下了北京大定府和北京路二十二城!而东北诸将,这时候却被郭宁领着,与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厮杀!”
庆山奴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盯着杜时升一字一句地道:“北京大定府丢了!辽海通道隔绝,这是动摇金源根基的大事!郭宁怎么就扯进了辽东的厮杀?怎么就和蒲鲜万奴斗起来了?他究竟往辽东派了多少人?他想做什么?陛下此刻已经勃然大怒,必要查问个清楚明白!若问不清楚,这中都城里,有人要掉脑袋的!”
杜时升却只回了一个字:“哦。”
庆山奴见这中年书生一副轻佻模样,更是怒火冲头,待要喝令左右。却听杜时升又道:“北京大定府丢了,我知道啊。”
“什么?”
“我家节帅此刻身在咸平府,他确确实实参与了和蒲鲜万奴的厮杀,也目睹了蒙古军的动向。他派出的信使从复州登船,顺风一日夜就到直沽寨,然后将消息送到我手里。所以,大定府的情形,我知道啊。献甫老弟,我来此的目的,与上两次求见不同,此番,正是为了向你陈说这桩事。”
庆山奴脸色变幻:“你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倒也没什么花样,其实献甫老弟不听,也没关系。你等到明天,也就知道了。因为明天一早,上京留守元帅完颜承充、知辽阳府事温迪罕青狗、肇州防御使纥石烈德、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四位的使者都会赶到中都,向陛下陈说辽东局面。”
庆山奴能在近侍局担当大任,自非无能之辈。这四个名字,都是他熟悉的,也很清楚这四人合在一处的份量。
他稍稍沉吟,立即反问:“没有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没有东北统军使完颜铁哥?”
杜时升立道:“没有,不会有了。”
“看来,咸平府那边,可真没有发生什么好事。”
“倒也不至于,还是有个好消息的。”
“怎么讲?”
“耶律留哥所部,被击溃了,广平府的所谓辽国,从此不足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