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呼喝,种种可怖,千骑如沸水,万人同一呼。
契丹众将举目远眺,北面僧家奴所部有狼狈逃窜的,有企图负隅顽抗的,僧家奴本人所在位置,只剩下孤零零一面旗帜插着。片刻之后,一名披散头发、光着膀子的野女真骑士纵马而过,挥铁棒将旗帜砸倒。
契丹军的中军帐外,一片喧嚣,将校尽皆变色。
耶律留哥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几乎要吐血。不过,他最早想清楚自家诱饵的身份,最早警惕,也最早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在一些契丹贵胄旧族眼里,耶律留哥确实才具有限,所以转战数年也没法开辟一方基业,但他毕竟久经沙场,战斗经验丰富之极。在如此紧急时刻,他没有束手无措,而是持刀在手,大步出帐。
“传令!”
将校们慌乱中听到主将的高呼,无不跪伏。
“告诉耶律独剌、著拨两个,让他们领兵与我会合,我亲自去敌上京兵马!”
“遵命!”
“再告诉耶律厮不、坡沙、耶律的、李家奴、耶律薛阇五将,前令不变,诸将整队上前,轮番进攻蒲鲜万奴!一个时辰内,必斩蒲鲜万奴的首级,然后与我共破上京敌军!若我敌住了上京敌军,而他们未破蒲鲜万奴……五将皆斩!”
“遵命!”
耶律留哥高举弯刀,威风凛凛:“传令全军,就说,女真人上门送死,再好不过!这一战打完了,我们就是东北之主!诸位今日随我破贼,异日,我们共享富贵!”
诸将皆齐声应道:“愿随辽王破贼!”
耶律留哥也不收刀,就这么高举弯刀示意,一行人杀气腾腾上马,须臾间汇集数千契丹将士,绕过蒲鲜万奴所占据的台地,向北面奔去。
蒲鲜万奴依旧站在巨岩上头,注视眼前战局,连连冷笑。
有一名傔从手脚并用攀上巨岩,冲着蒲鲜万奴笑道:“宣使,上京的兵马是来帮我们的!看来,他们没想明白韩州的事呢!咱们有救了!”
话音未落,蒲鲜万奴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将他打得转了两个圈,骨碌碌滚了下去。
“继续死守!不得松懈!”蒲鲜万奴从牙缝里挤出军令。
一时间,三方混战不休。黄龙岗内尘土漫天,马蹄踩踏地面的低沉声响汇成轰鸣,而轰鸣声在沟壑间往复回荡,隔着数十里都能隐约听闻,而落入耳中的声音已经完全不似蹄声,分明就是山崩地裂。
咸平府的城头,郭宁连连传令,在原有的游骑基础上,又散出数十股轻骑直放四十余里。
这三天,咸平城里的将士们吃好喝好,人人精神抖擞,郭宁却没有好好休息过,他这两天拉着纥石烈桓端和李霆等人,反复推演战局,脑力消耗很厉害,老实说,这会儿站在城头,都觉得有点头重脚轻。
故而李霆又泡了几壶补气的药汤赔罪,郭宁也不客气,和部属们一人一罐,拿着喝了。
郭宁所纠结的问题,始终只有一个。
辽东这里,并非定海军的核心利益所在,但因为李云等人被掳的关系,郭宁前前后后不断投入力量,从张阡所部五百人,到李霆所部两千人,昨日里,又有韩煊所部两千人紧急抵达,并带来消息说,仇会洛所部也到了复州,还接管了盖州的城防。
这已经是定海军半数的野战精锐,在山东局势尚在混沌之际,抽调半数精锐到隔海相望的辽东,想必骆和尚要力排众议,而移剌楚材也要费尽心机安排。
郭宁本人,更承担了极大的压力。
作为主动插手战事的一方,他必须考虑己方后勤的巨大消耗,考虑有限实力的集中使用。他必须保证这一场军事行动,能够为己方获得足够的利益,还要将损失压在最低。
所以,只有速战速决,要争取一战告捷,一击破敌。
想要一战告捷的前提是,搞清楚真正关键的敌人是谁,敌人在哪里。
此前郭宁告诉众将,蒲鲜万奴如今是桌上的肥肉,而耶律留哥是第一个吃客。但是,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吃客,越是后来的吃客,就越难对付,也越关键。
现在第二个吃客来了。
是时候了么?
还是要再等?
第三个吃客究竟会不会来?如果他们另有目标,己方一直等下去,会不会坐失良机?
当郭宁陷入沉思的时候,蒲速烈勐在城下的军营里,稳稳地坐着。
军营里的将士们,都在厉兵秣马,校场里喧闹的很,但愈是如此,愈是显得营帐里很安静。
蒲速烈勐听着帐外人喊马嘶,低头看看左右靠在怀中的一个妇人、两个女孩儿,有些感慨。
这妇人的孩儿,便是蒲速烈勐的妻女。他作为蒲鲜万奴的义孙,自然有资格把家眷安置在城里的,本以为,随着城池易手,百姓必遭浩劫,却不曾想,郭宁所部的军纪甚严。
当蒲速烈勐第三次杀回咸平府,郭宁郑重地让他休息片刻,而且告诉他,他和他的部下们,数十人的家眷,都被单独安置得很好,请他不妨去探看一下。
这一探看,便是一整个上午。
蒲速烈勐低头看看自家妻子安详地枕着丈夫的手臂,看看两个女儿像小猫一样,下意识地凑在父亲身边。他忽然又想起,绝大部分的下属已经回不来了,他们的惨叫,他们战死的情形无不历历在目,正如他们的亲人哭泣的面庞,也在蒲速烈勐的面前反复出现。
蒲速烈勐悄悄推开妻子和女儿,大步出外。
直到他登上城头,一路无人拦阻。
“郭节度!”蒲速烈勐行了汉儿的拜礼,沉声道:“关键在于蒙古军。”
“可蒙古军为何还不出现?”三方混战了好一阵,太阳开始偏西了,郭宁有些焦躁地眺望城外远近,随口反问。
“蒙古军也在等,他们在第三波应该出现的敌人。”
“除了蒙古人,哪还有第三波……”郭宁说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第三百六十一章 桌前(下)
对于辽东局势而言,郭宁是一个局外人。因为身在局外,所以他可以清晰地判断东北各路军事势力的动向,进而乘间抵隙,进退自如。在他的眼中,蒲鲜万奴是一块肥肉,而契丹辽国的势力、上京金军的势力乃至蒙古军,都是陆续上桌的吃客。
但实际上,在蒙古人眼中,此时停留在咸平府的这支金军,又何尝不是一路吃客呢?
站在蒙古军的立场,蒲鲜万奴这厮妄自尊大,区区一条狗,竟敢以狡计欺诈主人,实在是罪不可赦,既如此,就该让这块肥肉发挥作用。而耶律留哥既然自诩忠诚,那就用契丹人的血,来证明他们的忠诚。
但这两方,毕竟是蒙古人在金源内地经营许久的成果,一次性全都投进去了,就只用来吸引上京会宁府的金军么?就算再加上了肇州防御使纥石烈德所部,那依然是不划算的,这两方的投入,至少也该将辽东的金军一扫而空才行。
这其中,盘踞北京大定府,拥兵数万的元帅右都监完颜承裕被契丹辽国隔离在战场之外,姑且不论;东北招讨使完颜铁哥已兵败身死,也不必再论,剩下一个眼中钉,就是素以善战著称的复州都统纥石烈桓端所部。
纥石烈桓端和郭宁夺取咸平府的行动猛烈而隐秘,直到此时,城头各处依然立着蒲鲜万奴的旗号,并没有大肆声张。所以,最初只有蒲鲜万奴这个东道主才明白,自己的老家被人抄了。
但蒙古军既然已经进入东北,凭他们侦骑四出的本领,复州方向不断有兵马进入咸平府,难道能瞒过他们的耳目?
纥石烈桓端和蒲鲜万奴究竟什么关系,蒙古人大约是懒得理会的。反正蒲鲜万奴这厮狡计多端,做出什么事来,蒙古人都不会惊讶。
他们反而会欣喜。
既然复州的兵马既然就在咸平府,那就迟早会投入战场,无论他们站在蒲鲜万奴一方,还是站在上京的女将阿鲁真一方,哪怕站在契丹人一方也无所谓,最终在这个战场上,蒙古人会将所有各方一口吞吃。
这一口下去,自此以后,他们想平定辽东,便再没有大金国的经制之军作为敌手了,白山黑水间纵然还有千千万万的部落民,蒙古人慢慢地收拾,总有将之尽数收服的一天。
所以,蒙古军和郭宁一样,一直在等。他们等的,是理应出现的第三拨吃客,是复州纥石烈桓端所部,可能出现在这片战场上的,辽东最后一支金军。
郭宁恍然大悟,在场众将都是宿将,也顿时明了。
不待郭宁转身看向自己,纥石烈桓端已然涨红了脸,粗了脖子:“我便点兵出城!”
郭宁也不多说,只微微颔首:“出城之后,无须犹豫,且猛攻契丹军。”
片刻后,咸平府中鼓声隆隆。
北城门缓缓打开,数十名身着女真圆领戎袍,不着甲胄而携简单武器的轻骑先出。他们一旦出城,立刻散向丘陵深处,身后的小旗晃了两晃,就看不见了。
其次出城的三百余名骑兵,人人全装贯带,各携刀枪弓矢,奔出城外,立即布成扇形的队列,作掩护姿态。
再之后的,是将近三千人的步卒队伍。步卒分成前中后三队,各队首列甲士高举旗帜,随着鼓点鱼贯而出。
每一部出城,旋即列成横阵,缓缓向前。每一阵向前推移的同时,也为后一阵让出空间。
其中间一队规模最大,着甲精锐的数量也最多,另有百余骑兵掩护左右。队列正中高擎一面五色旗,代表了来自复州的猛安谋克军。
旗帜下的将领,正是纥石烈桓端,在他身后有一辆马车,车上载着鼓号。
随着纥石烈桓端一声令下,鼓声隆隆,号角悠扬。这支兵马脚步铿锵,迅速前进,直扑黄龙岗的深处。
城头上,郭宁等将远远眺望。
眼见人马径去,韩煊赞了句:“这位纥石烈都统,治军很有一套。”
郭宁颔首。
此时纥石烈桓端带出城外的三千余兵马,主力是当日被蒲鲜万奴扣住的两千名复州俘虏,另外千余,都是这几日收拢的咸平府降众。
复州军当日中计被擒,军官们早就被蒲鲜万奴杀尽了。这等有经验的基层军官一旦丧失,几乎没法立即补充,但纥石烈桓端只用了数日就提拔寻常军卒,重组了将校体系,又把咸平府的降兵全都纳入指挥。
眼看此部出兵的架势,俨然百战雄师,全没有一点松散姿态,这说起来容易,其实非常之难。至少,郭宁是做不到的,非得纥石烈桓端这种深悉本方军情,并且本来就在辽东极具威望的重将才行。
李霆双手环抱胸前,嘿嘿冷笑:“纥石烈桓端这一去,蒙古人就该按捺不住了吧?倒不曾想,我李二郎还有和朝廷兵马并肩作战的一天。”
李霆说得没错,郭宁自己都没想过,会在辽东和女真人并肩作战,但这是为了对付蒙古军,而结成的临时同盟。
这个同盟以后会不会延续下去,要看郭宁的实力增长能否达到预期。
东北内地各拥实力的军阀们,已经陆续都认清了大金朝廷的虚弱,随着蒙古人给予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们会主动寻找出路,而只要定海军不断强盛,这些军阀们都会想清楚值得依靠的是谁。
此时定海军的将士们从各处军营汇集到城门后方的广场,有条不紊地做着厮杀准备。
一队队的骑兵、弓箭手、刀斧手、枪矛手按着军官们沉稳刚健的喝令声集合,当他们走动的时候,铁甲叶片密集碰撞,发出海潮一样的轰鸣。
有些弓箭手们抓紧时间,在地面的砖石上磨砺箭头,发出沙哑又尖锐的摩擦声;还有些将士彼此交头接耳地攀谈,偶尔发出一阵阵的哄笑声;甚至战马也能感觉到空气中特殊的气氛,有的战马发出欣悦的嘶鸣,也有战马大概被临时拉来凑数,不安地喷着响鼻。
这密集嘈杂的声音,郭宁倒是非常习惯,他自幼听得太多了。
正想说什么,城下一阵急促蹄声,是此前倪一遣出的斥候折返。
这一路斥候风尘仆仆,人皆两马。乃是被郭宁委派,一直哨探到广宁府的那队精干骑士。
为首的骑士匆匆奔上城头,神色有些古怪地向郭宁说了两句。
郭宁微微一怔,笑了起来。
他完全明白了。
他稍稍向后仰身,靠着女墙,伸了个懒腰,觉得此前数日隐约焦灼的情绪,在这时候慢慢放松。
他说:“诸位放心吧,蒙古军投放在此处战场的力量,甚是有限。”
李霆问道:“何以见得?”
“金源内地,对我们来说,是战马和诸多物资所出,是商业利益的来源,是山东得以广积粮、高筑墙的有力支撑。但对蒙古人而言,白山黑水的产出和草原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众将若有所思,郭宁继续道:“通过攻掠东北内地,蒙古军并不能获得什么可观的收益,对蒙古人而言,真正有吸引力的,始终是富庶中原。所以……他们投放在此处的力量是有限的,也正因为其力量有限,所以才会如此仰赖仆从势力的发挥,甚至不惜用契丹人的流血牺牲作为诱饵。”
郭宁微微闭上眼,侧耳倾听。
他徐徐道:“放心,这一战打完,蒙古人会得到他们想要的,而我们也会得到我们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