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了沉闷的马蹄声渐渐响亮,他听到丘陵山谷间禽鸟惊飞,他听到了蒙古军投入作战前特有的、高亢或低沉的吼声。
“第四拨的吃客来啦!诸位,咱们去打一仗!”
第三百六十二章 较量(上)
郭宁策马走出咸平城,抬头看看天色。
原本晴朗的天空仿佛被杀机冲激,云层舒卷变幻,而远处的黄龙岗起伏绵延。有暖风迎面吹来,带来十数里战场上空蒸腾的血腥气,混杂着盈耳杀声,让人渐渐亢奋。
纥石烈桓端所部遭到蒙古军袭击的时间,比郭宁预料的稍早些。
两军相逢的战场,在黄龙岗靠南的边缘地带。
此时战鼓如雷,绵绵不绝。两军拼死搏杀之声,隐约入耳。郭宁平视前方,可见无数士卒纠缠冲撞的脚步激起滚滚烟尘,从几处沟壑间升腾而起,乍一看,让人以为有两头身高百丈的巨兽在丘陵间翻滚撕咬。
郭宁所部尚未进入丘陵地带,蒙古军已然分出了一支,奔来阻截。
蒙古骑兵从北面来,但是稍稍绕了点远路,先穿插到了郭宁所部左翼,也就是西北方的高坡之后。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平坦绵延的坡顶时,众人举目观瞧,只觉阳光刺目而人马黑压压一片。
偏偏自北向南的风,又将战场中的烟尘滚滚吹卷,仿佛与骑兵队列合为一体,覆压而来。
靠近那个方向的几名哨骑拼命地拍马往回奔驰,将标识敌袭的青色旗帜挥舞得如同风车。
他们连声大喊:“黑鞑!黑鞑来了!”
将士们微微骚动。
赵决忽然催马向前。他单人独骑直冲,一口气迫到蒙古军箭矢可及之处,才单手一按鞍桥,立上马鞍眺望。而当蒙古骑兵奔来追赶,他又迅速折返。
片刻之后,他在许多人的叫好声中拨马入阵,言简意赅:“七百余骑,一个千人队。”
这不是个小数目了。当年郭宁所部在河北溏泺间奔走,许多次被数十蒙古骑兵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到后来,在保州五官淀和莱州海仓镇,郭宁所部又两次与蒙古军拖雷所部厮杀,拖雷所部一次性投入战场的,也不过一个两个千人队。而郭宁所部承受了何等重压、付出了多少代价、冒着怎样的风险才最终获胜?
所以,将士们的紧张,是很正常的。
再考虑得多些,派来截击的偏师就有一个千人队,那么,围攻纥石烈桓端所部的会有多少人马?两千?三千?五千?
蒙古军能在东北内地投入的力量或许有限,但仅仅是眼前这支兵马,数量已经足够庞大,代表着相当的威胁。
而在这支蒙古军的后方,还有与之并力的契丹军耶律留哥所部,还有是敌非友的蒲鲜万奴所部,甚至就连上京元帅完颜承充所部的立场,也还在模糊之中。
不过,既然己方出兵,那些人便无须考虑。
不懂军事的人揣测战场,往往会将之想象成一块巨大的平原,而平原上数里数十里范围内一览无余,调动百千万人马如臂使指,便如巨人俯瞰一块棋盘,可以将一切都随意拨弄。
其实并非如此。这世上或许有平坦如镜而又能容纳数万人厮杀的平原,但郭宁从没见过。在他的记忆里,就算开阔的草原,其实也是起伏如波涛,遍布高坡洼地的。
故而主将的视野,在战场上一定有限。再考虑到情报上传和号令下达的速度,再怎么杰出的将领真正能调动如意的,就只有眼前直属的数千人罢了。
超过这个范围之外,就是波谲云诡的战场迷雾了。在这迷雾之中,主将以为发生的,和实际发生的往往不同,而主将所颁下的命令落到实处,又往往会化作种种古怪模样。
郭宁一向都不高估自己的才能,也深知自己的用兵之法源于在北疆界壕的耳濡目染。在整片错综复杂的战场上从容布局之类,他一来实力不到,二来眼光有限,暂且顾不上。
而他最擅长的,始终就只是临机指挥,抓住敌人的软肋猛打猛冲。
便如此刻,前方的丘陵地带,正有多方势力,合计不下四五万人拼死厮杀。而在战场之外,被战斗牵动视线,正在做出反应,企图乘势取利的,还有其它方面。
但郭宁并不考虑战场迷雾。他既然出兵,便也不关心战场上的纷乱各方。在他看来,应对越是混乱的局面,就需要越是干脆利落的手段。
蒙古人既然出现,郭宁要盯着厮杀的,就只有这一家!
杀败他们!打碎他们!
郭宁环顾身周将校,微笑道:“十日之前,蒙古军就是在此地歼灭了完颜铁哥所部。听说,从两军相遇到分出胜负,不到半个时辰。我倒真有些好奇,不知道这支兵马,比当日四王子拖雷所部如何,他们能抵得住我军雷霆一击么?”
李霆应声道:“蒙古人的情形,我管不了,也懒得猜,鬼知道他们什么来路……可咱们定海军的兵马,可要比当日更强!强得多!”
此言一出,众将俱都振奋。
是啊,这大半年的练兵备战,苦到了什么程度,谁都历历在目。
难道那些工夫是白下的?汗是白流的?难道整肃军纪时的鞭子是白挨的?
难道自家手里更锐利的刀枪,更坚固的甲胄是假的?难道屁股底下更肥壮的战马也是假的?
至于蒙古军,谁还没拿刀子捅过几个?他们总也是血肉之躯!
此时不试试自家练兵的成果,试试蒙古军的成色,难道要等蒙古军再度南下,抵在自家山东本据厮杀么?想来郭节度也是这个意思……早该打一场试试了!
而郭宁神色自若,沉声喝道:“李霆!”
“在!”
“看到西面那处缓坡土岗了么?上有两株老树的?”
“看到了!”
“既然你信心十足,那便立即前出到这处土岗,负责阻截左翼敌军。此地恰好扼住蒙古军展开的路线,你将他们阻截住了,算个头功,阻截不住,提头来见!”
“这头功必然是我的!”李霆奋臂高呼,催马出去聚兵聚将。
“张阡!”
“在!”
“你领步卒刀盾手、枪矛手、弓箭手并及车营本队,列阵徐徐前进,为我后方。若有滋扰,一概打回去,本队有失,你提头来见!”
张阡咬牙行礼:“遵命!”
“韩煊!”
“在!”
“你带着本部重骑,与步卒齐头并进。未得军令,不得妄动;若得军令,便要全力出击!便有刀山火海,你要踏平!”
“遵命!节帅放心!”
“至于赵决……”
郭宁抬了抬手,指了指赵决和他身后近千骑兵。
“诸位!咱们都是打过硬仗狠仗,趟过尸山血海的,眼前这一战,只是个小场面罢了!可就算这样的小场面里,蒙古人竟敢只派了七百人来,想要阻截我军!才七百人!这群蠢货……他娘的是看不起我昌州郭六郎,看不起我们定海军!诸位,我们现在出发,去抽他们的脸!去让这群蠢货知道,什么是疆场好汉!”
众军哈哈大笑,许多人拔刀在手连连挥舞。
“随我来!”
一千铁骑,追随在郭宁身后,杀声震天,铁骑如铁流,笔直贯入黄龙岗深处。
骑兵们纵骑飞驰,如龙翱翔,而郭宁策马高呼的英姿,更令所有的士卒尽皆心驰神往。
郭宁本部的扈从里头,有一部分被留在本阵协助张阡。带领这一部的,乃是董进。
董进双眼盯着郭宁,忍不住叹道:“咱们的节帅,不像个朝廷的大官。”
“那像什么?”张阡撇了撇嘴问道。
“像是话本里头演的猛人!”
“废话,你看的那些话本,不就是照着咱们节帅的事迹编出来的?”
第三百六十三章 较量(中)
纥石烈桓端进入丘陵地带不久,便遭蒙古军突袭。
他既然领兵出城,便早就作足了身为诱饵的准备,也沿途勒令部下们保持紧密队列,随时预备可能的袭击。
但蒙古人来得也太早、太猛了。负责哨探四方的轻骑,瞬间就被狼群吞没。只有区区数骑奔回示警,而蒙古军的前队几乎与他们同步赶到。
纥石烈桓端立即喝令部下骑将夹谷合打领着精锐骑士迎敌,但在蒙古人凶猛的冲击下,夹谷合打的百十骑兵眨眼间就消失了,全然起不到阻碍的作用。
终究蒙古人才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生长在草原上,还不会走路就先学会了骑马,两手刚有力气就开始练习弯弓射箭。他们在马背上放牧,行动,生活,骑在马背上,便与战马浑然如一。当他们以千百骑的规模奔行在起伏丘壑之间,便如潮水倾泻,灵动、凶猛而无孔不入。
纥石烈桓端的兵马在此时贴着马鬃河和西面黄土漫岗之间的河谷平地行进,前军顺着岗地方向刚绕了个弯,蒙古军便如一阵旋风,沿着河道边,自侧后切入前部的队列。
骑兵所到之处,发出一片惨呼和铁器撞击的铮鸣之声。随后另一支骑兵又从正西面的黑咀沟杀出,将中军和后队切成了两段。
一队队蒙古骑兵狂呼乱吼,猛冲向前,沿途泼洒箭雨,后方数百骑还没有入阵,前锋骑兵已经穿出了复州军的队列,在身后丢下满地的死尸和被战马践踏到肠穿肚烂,犹自哀嚎呻吟的伤者。
骑兵在马鬃河开阔的河滩上回旋,黑色的人和马,激起银白色的水花。
当他们再度进攻的时候,便不再蹈阵,而取侧向奔驰的姿态,向混乱的队列中反复抛射箭矢。而此时复州军的后队已经崩解成无数个零碎的小块,没有阵列可言。
任何人试图结阵,都被蒙古人反复的冲击打散。而复州将士只能在马蹄翻飞的混乱中各自为战,不断被箭矢射倒或者被弯刀砍翻,倒在马鬃河畔湿漉漉的土地上。
“归仁城!”纥石烈桓端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蒙古人是从归仁城来的!他们一直就在那里!怪不得!怪不得!”
归仁县在辽时名为安州,到了大金崛起,将此地改为咸平府下的归仁县。但这几年来人丁离散,归仁城中空虚无人,已然废弃。去年和前年,城池北面的红山河、南面的二道河同时泛滥,更将城池周围数十里都化作了沼泽。
这支蒙古军正是躲在归仁城,才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多方的探查。而他们则仗着骑兵之利往来自如,一旦发现复州军出城,蒙古铁骑长驱二十里,立刻在黄龙岗内发起了截击!
纥石烈桓端明白了蒙古人的布置,但那对战局毫无帮助。
他的前军和后军,全都抵挡不住骑兵的反复绞杀,队中新提拔的军官们,跟全无在逆境中掌控军队的经验。至于那些临时纠合的俘虏们……
纥石烈桓端在用人上头,还挺注意的。他的前军和后军,缺少有经验的军官,所以用复州本地的士卒。而中军有数十名复州军官弹压,故而临时充入部伍的俘虏就多些。
结果,就在纥石烈桓端的眼皮底下,有数十名临时签入军中的俘虏发出惊恐异常的喊叫,不顾一切地抛下了武器,离开了同伴,往东侧的马鬃河奔逃。
步骑厮杀的时候,步兵失去战斗意志开始逃命,便是骑兵的狂欢时刻。背对骑兵的逃亡步卒在骑兵眼中,便如被驱赶的牲畜无异,可以轻而易举地加以屠杀。
这批俘虏们踩踏着河滩的时候,一队蒙古骑兵驾轻就熟地赶上,用长矛将他们一一刺死,他们的尸体横在水中,将留过的河水都变为了赤色。
“蠢货!死不足惜!”
中军阵中的纥石烈桓端大声咆哮。
这数十人忽然奔逃,使原本完整的中军军阵出现了一个细小的缺口……这缺口稍纵即逝,可蒙古人竟然抓住了机会,冲了进来!
一时间,中军大乱,数十名蒙古骑兵在中军卫士之间横冲直撞,发出可怕的吼声,挥刀乱砍,刀锋所过之处,断臂连番飞起,惨嚎此起彼伏。
负责维持防线的千户温迪罕怕哥辇急于将之驱走,唤了弓箭手连连射击。可这会儿人马犬牙交错,箭矢过去,没射死几个蒙古人,反而将自家的将士射死了好几个。
一支箭矢不知从哪里掠来,擦过纥石烈桓端的面庞,带起一溜的血沫。纥石烈桓端张口大骂,却听后头闷哼一声,原来那箭矢往后疾飞,正中负责擂鼓的士卒。
那士卒背心中箭,仰天便倒,而鼓声一停,各处的复州军只道中军被破,愈发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