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国咬儿沉思不语,周客山手按腰间玉带,向前两步:“都统,我还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听听。”
“杨元帅号称拥兵数十万,即将建号立国,攻入中原,与那遂王下属的完颜合达争锋,外人都以为,杨元帅举十倍之兵搅动风云,俨然不可遏制。但是,都统,你也是老行伍了,你真的放心眼前局势么?若有万一,你不觉得,应当有这么一点可用之人、可用之兵,以图力挽狂澜么?”
“你未免小看了我家元帅。”
“杨元帅的英明神武,我在莱州久曾听闻,所以才有这发自肺腑的言语。”
这言语,简直是作死!
国咬儿狠狠地盯着周客山,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手从刀柄上挪开。
反倒是国咬儿的部下们俱都恼怒,一名小校忍不住了,起身戟指周客山。
刚说了一句:“你这厮,分明是莱州定海军的人!你为了给那郭某谋利,不惜我家都统于难堪的境地,还想藉此扰乱我方的军政大事么?你……”
便听国咬儿叱道:“出去!”
那小校一愣,国咬儿又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出去!”
那小校悻悻而出,中军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国咬儿又想了一阵。他从座椅上站起,在帐内走了几步,眼神越过屏息等待的部下们,看到了自家帐幕里,这阵子慢慢多出来的什物。
有鎏金的荷花银盏,有如意盘长纹的金带铐,有金丝玛瑙管的项饰,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中军帐里并不敞亮,但这些什物,仍然闪着动人心魄的宝光。
国咬儿一直记得自家是老卒出身,律己甚严,但即便如此,他这中军帐里,如今也豪奢了许多。其他的将军会如何,那些同样是苦出身的军汉们会如何,国咬儿不知道,也不敢想。
但他还清楚记得,当日杨安儿以三千铁瓦敢战军驻扎鸡鸣山的时候,曾经嘲笑金军纵有数十万众,却缺乏训练,缺乏装备,缺乏斗志,实如土鸡瓦犬。如今杨元帅麾下也有数十万众,和当日北疆金军的区别在哪里呢?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普通士卒们多遭女真人摧折凌迫数十载,所积累的怒气尚在。但将领们如何,国咬儿不知道,也不敢想。
这种情况下,尽快武装好自己的部下,尽快让将士们吃饱,真的很重要。正如这周客山所说,若有万一,无论是要力挽狂澜,还是要保护杨元帅、保护自己,都需要一支像样的兵马。
当然,这个过程,也同时继续掩护了定海军。那郭宁眼看着杨元帅所部将大金朝廷与登莱三州隔断,还不知笑成什么模样呢。
归根到底,郭宁能够在登莱三州像像样样的经营,为什么己方竟做不到?既然在政事上经营不利,仰赖外界的支持,变成了无奈而又必然的选择。
“就只生意?”他问。
周客山加重语气:“我们是商贾,千里辗转,只为生财,此外并无他意。”
“生意可以做。”国咬儿站定脚跟,慢吞吞地道:“但你们不能来诸城,那太引人瞩目了。胶西板桥镇那边,荒废许久,你们尽可以收拾起来,用以驻扎。但有物资随船运到,我便遣人至板桥镇接应。”
“可以。”周客山站起身来,向国咬儿恭敬施礼。
章恺也连忙跟着施礼,赵斌只微微颔首。
国咬儿想了想,又道:“你们虽是宋国明州的商队,但也能去登州,对么?”
“没错。”
“登州刺史耿格,是我的故交好友。回头我写一份书信问候下,叙一叙旧交情,你们若顺路,便替我带去。”
周客山面露笑容:“好!”
第三百零三章 敌友(上)
周客山坚称自己是宋国明州海商,国咬儿便只当他是宋国海商。哪怕这宋国海商一口一个“我家节帅”如何如何,他还得是宋国海商。
大家心里明白就好,其它的小事,不必查问得太细。
拿出一批廉价武器当作贿赂以后,经由国咬儿的同意,章恺一行人得到了在板桥镇落脚的权力,也就事实上占据了当年胶西榷场的故地。
这地方处在莱州和密州的交界处,看似甚是危险,其实局面又甚是微妙。而板桥镇外的沽水上游,约莫八十里,就是赵斌费心费力经营起来的移风镇。以此为落脚点,足以和章家在明州的几代经营相呼应,形成可靠的商途。
至于行商过程中怎么去应付章恺的死对头、那位据说在南朝宋国很有势力的史三爷,就是另一回事了。
按赵斌的说法,他至少有十几种办法,能让这史三爷死在莱州三山港,只不过,眼下不该坏了移剌判官的正事,姑且手下留情。
而且章恺自己也明白,接下去的要事不是寻仇,而是赶紧把商队的人手重新充实,再把船修好。一切都以生意为重。
修船的事,周客山从福山岛上招来了几个熟悉的工匠,给了足够的好处,请他们日夜赶工。
而操纵三艘船只行于海上的人手,一时间真没处搜罗。最终,因为王二百竭力推荐自家在海州完犊村的同伴,一行人不得不盘算着,怎么往海州去一次。这等若是要南北横穿杨安儿的控制区域,可不好走。
本来,郭宁和杨安儿两家的关系,并非完全敌对,些许人手有事通行,只要不张扬,也不至于多么艰难。
奈何前一次这么做的,是郭宁自己。而后一次这么做的人,乃是遂王完颜守绪一行。
完颜守绪一行人藉着定海军中燕宁、高歆等人的掩护,又靠全真教暗中发挥了作用,故而一路走得堂堂正正。
直到他抵达开封,分派人手夺取开封府内军政各路的权位,杨安儿才晓得出了这样的事。两次下来,每一次都是己方吃了大亏,杨安儿便是再能隐忍,也难免勃然大怒,前后杀了好几个失职之人。
于是各地的守将也从此警惕了许多。章恺等人商议了几次,都没有妥善的办法,最后觉得,与其从陆路走,还不如先修好一艘快船,先勉强操纵着船,走一趟海路南下。
当然,在此之前,赵斌也派了可靠的同伴,把国咬儿带给耿格的书信,送到了登州。
数日之后,耿格接到这份书信,立刻便知,这明摆着不是给自己一个人看的。他能在这世道摇摆于朝廷、杨安儿、郭宁三方之间,始终好好地做着登州刺史,自然有其长处。当即就带了书信,再往掖县来。
到了掖县的节帅府,才知郭宁正在勘察胶水县以北的一处铁场,耿格毫不耽搁,又立即出外,往铁场方向赶。
铁场是莱阳矿监的下属,归属于政务司下面,军械将作署的管辖。这一块的工作大体是移剌楚材在统筹,也有他信任的官员具体负责,另外还有靖安民派出的代表常驻,以督促军械产出。但郭宁也时常前来视察,并直接作出指示。
在这方面,郭宁并不迷信体制的作用。所谓体制,归根到底是许多人的集合,那么多人原本在大金的体制之下,谁也没做出什么成就,真就在定海军治下,一个个脱胎换骨,焕发百倍精神了?
说说可以,实际断不至于。
因为对未来有些特殊期盼,定海军的风气昂扬向上些,那是真的。移剌楚材在政务上头具有杰出的才能,那也是真的。
但兵书上说,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法,不可不察也。军队是郭宁的基础,胜利是郭宁聚合人心的保障,所以落到郭宁眼前具体的军务,他依然相信自家的眼光和判断,愿意把每一件事的优劣都亲眼看过。
这几日里,随着天气转暖,各处铁矿,乃至金、银矿的开采都已经全面铺开。外人不免把注意力集中在金银上头,觉得那是最直接的财富。而郭宁更看重铁和钢的产出。
莱阳矿监下属的几个铁矿,他隔三差五都要走一趟。
“节帅请看,那边是从南山流出来的小沽河。我们在河上架了几道浮桥,用来取水淘洗铁砂,嗯,前几日节帅说的,用水碓磨碎矿石的法子,我们也在试了,节帅,前头那个垒砌河岸的地方,就是预定安置水碓之处。”
这处铁矿的匠户,多半都是莱芜铁冶的旧人,所以监工也是个莱芜人。这中年汉子此前也不知担心什么,硬生生装作农户,耕了一个月的地。前几日才被旧日同伴找了出来,然后被郭宁给出的俸禄吓着了,便如陀螺一般忙活起来。
他前后没见过郭宁几次,所以这会儿格外殷勤些。
而矿场里头,从郭宁身边走过的矿工们,也会好奇地打量郭宁几眼。
郭宁也看看矿工们。这些人大都面色黝黑,身上头上都乱七八糟的没有打理。不过,大都身材精干,露出的手臂和肩膀上肌肉贲起,这是常年艰苦工作锻炼出来的。
因为是中午上工的时候,有些矿工一边走着,一边吃着饼子。饼子显然烤得太干了,有人吃着吃着,忽然离开队伍,跑到河边舀水去喝,然后被工头一顿痛骂。
郭宁向其中几名矿工挥了挥手,继续听监工讲述:
“节帅,再看这边。从这里开始一直到西面,五里远近,都是矿脉所在。有三处矿脉已经被打开了……那应该是南朝宋国京东路矿监开工的遗迹,有两处坍塌了,完全不能用。所以我们这次,准备再开一处矿脉,然后把新的炉址放在这里……”
监工跺了跺脚示意:“此地正好处在矿脉和小沽河中间,绕过土坡,有片洼地,正好再修两处库房。产出的精铁转运到南面军械司直属的工坊,也很便捷。”
郭宁在这方面,没什么特殊的见识。上次来视察的时候,他出过一点小主意,不知究竟有没有用,更不知会不会给矿场添麻烦。这次他来,便决心只听不说,除了督促进度以外,不多说什么。
但眼看着监工满面喜悦,指手画脚的动作幅度很大,他也难免被感染到,时不时地哈哈笑几声。
正在这时,有傔从通报,耿格来了。
“嗯?”郭宁笑道:“耿刺史很有闲工夫,又往我这里凑热闹吗?”
郭宁是纯粹的武人性子,不好繁文缛节,也不虚伪矫饰。他对耿格虽不刻意拉拢,却也并没有特别提防或者慢待,就当他是个有能力的部下。几个月下来,耿格和军府上下文武,处得倒真不错。
远远地听着郭宁开玩笑,耿格笑着应了几句,走到近处,把书信直接递给郭宁:“节帅,杨安儿所署,密州都统国咬儿的信。”
这件事情,郭宁早就知道。移剌楚材看好的合作对象,被人追杀逃亡,结果绕过大半个山东半岛,却和原本预定的合作方汇到了一处,这也真是够巧,够有运气的了。
而新组建的商队这么快就把手伸到了杨安儿的控制区域,也真是堪称大胆。
至于这份信件……
郭宁打开信件,还没细看,先叹了一声。
“怎么?节帅,可有不妥?”耿格有点紧张。
“这应该是国咬儿的亲笔没错了,这厮的一手字,比我写得难看十倍,真如狗爬一般。”
第三百零四章 敌友(中)
今日巡查矿冶,所见各处发展,都很顺利。
郭宁给矿工们的待遇,等同于军中的匠户,同时也按照军队的模式加以管理,唯独没有田地赐予。大抵来说,日常饮食上头和普通的傔从差不多,若有特殊技艺的,待遇更好。
上个月里,有个矿工因为主导发现了新矿脉的功劳,被直接拔擢成了吏员,赏赐了一百贯钱和曲台城里的一个小宅院。故而这阵子矿工们的热情也都高涨。
随着几条新矿脉的开发,大量的矿石被产出,制成铁料后运往工坊,很快又在工坊被锻打成农具和武器。按照矿工们的估算,今年莱州一地的铁器产出,大概抵得上莱芜监极盛时四到五个铁冶的产量,也就是二十到二十五万斤左右。
登州那边,还有几个小的矿区,产量也有两三万斤,这样一来,一年之内,百姓们便可以逐渐用上铁制的农具,粮食的产量会提升;而将士的披甲率也会提高,这在激烈的战场上,就等若多一条命。
说不定到了后年,己方就可以向外界出口铁器了,盐、铁两项,都也将成为定海军的一大财源。
因为这缘故,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
听到郭宁开一句玩笑,顿时便有个少年傔从凑趣,低声对左右道:“我不信!真有比节帅写得还难看的字?是用脚趾抓着笔杆写吗?”
郭宁成婚以后,在吕函的督促下读书习文,着实下了苦功夫的,闻听立刻大怒:“你这小子,是在贬低我吧?拖出去,打他!”
另几名傔从嘻嘻哈哈地响应,把那少年拖到远处。那少年嗷嗷地求着饶,然后被同伴们压倒在地,似真似假地打了几下。
郭宁拿着信件,找了个树墩坐下来。
信件的内容不长,前头问候了耿格几句。
后头是说,此番从宋国海商那里多得些甲胄武器,稍稍充实战力,甚是幸运。这些物资齐备之后,他将上书请战,去往济州、徐州一带。此去定当痛击女真人的军队,必不给完颜合达可乘之机。
郭宁慢慢地再看了两遍,喃喃地道:“这是让我们安心,承诺绝不用莱州的军械物资与莱州为敌么?”
耿格点头:“他说,拿了武器,就往济州、徐州,显然是写给我们看的,他需要我们在物资上支持,也清楚杨安儿所部的大敌是谁,更清楚我们希望杨安儿发挥什么作用……节帅,国咬儿能想明白这些,心里一定盘算了很久。”
“可见他对杨安儿,确有几分忠心。杨安儿麾下似这样的人,恐怕越来越少了。”
“……是。”
对杨安儿所部的具体情况,耿格早就和郭宁谈论过许多次了。正因为他曾是杨安儿的盟友,一旦跳出了这个身份,反而看得更明白。
应了声是以后,他忍不住叹气:“杨元帅是赫赫有名的大反贼没错,却不是史书上那种揭竿而起,一往无前的首领人物……他太精明强干了,所以思虑太多,但所思所虑,落到实处,又未必都如他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