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帅起兵以后,用进士董友为政务上的臂膀,可董友那厮,好像精神只摆在元帅府的符印、诏表、仪式,他的眼睛,好像看不到底下纷乱局面的。
肯定有哪里不对劲,肯定有!
可国咬儿每次想到这里,思绪便进了死胡同。他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怎么解决眼前这令人厌恶的局面。终究他只是个老兵罢了,在战场厮杀之外,他懂的很少。
“那个士卒,是棘七的部下。”
国咬儿起身走出人群,对自家的傔从道:“派个人去找棘七,就说这厮在我面前杀人,没把我国咬儿放在眼里。我要他的命。”
去年杨元帅攻打滨州的时候,棘七和季先两部颇出了力气,死伤也很惨重,后来都被调到后方屯守。
但二将始终不脱山贼习气,这数月来,几乎从不约束将士,反而故意放纵他们以收揽人心,至于操练什么的,更不消说了,压根没有。
他二人名义上是万户,实际上和国咬儿这个都统却又互不统属。结果密州内外,便成了这副模样。
国咬儿找个理由,让棘七砍一个下属兵卒的脑袋,也只能发泄他自己的不满,对局面全无改善。
这使得国咬儿愈发恼怒了。他加快脚步,想回自家的军营去,却看见街道对面,有个部下陪着一行人慢慢走来。
一行人之中,有个年轻的公子,有个高瘦黝黑的书生,还有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这人的左掌却只剩半个,而在手臂上用皮绦挂了一个银光闪闪的铁钩。
国咬儿看看那铁钩,再看看那中年人走路言语的姿态。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让国咬儿立时确定,那是个出生入死,久经沙场的武人。
国咬儿指着那人,问左右:“那是谁?”
左右傔从彼此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都统你忘了?那一行人,便是今日来会见都统的海商。咱们出营来,就是为了迎接他们啊?”
第三百零一章 故旧(中)
国咬儿愣了愣神,又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哦,对,对。”
自从当了密州都统,当年领兵二百的国咬儿,权柄是大大扩张了,好像地位也抬升了,成了个大人物。但他实在觉得,还是当时更自在些。现在的权柄虽大,事情也繁杂,而且件件都是以前压根没有想到过的,常使他顾此失彼。
自从杨安儿占据大半山东,随即分派麾下诸将于各地,诸将便竭力扩军以充实势力。而执掌一地一军的锻炼,也渐渐让诸将明白,正经起兵造反,和以前占据山寨的小打小闹不一样。
一支军队除了兵员,还要有粮食、食盐、药物、衣物、旗帜、帐幕、武器、甲胄、骡马、车辆等无数的物资。这些物资从哪里来?
杨安儿的元帅府,并不具备调集物资的能力。杨安儿在担任铁瓦敢战军都统期间,颇下功夫招揽了几个能办事的文人。可大举起兵、席卷山东之后,他那些亲信文人散在偌大的山东,便似往大锅汤水里撒了两三粒芝麻,万事都无从措手。
既如此,诸将也就只有各显神通了。但他们的见识、才能,只会比杨安儿更差;身边可用的人手,也只会比杨安儿更少。到最后,只能施展劫掠富户、刮地三尺那一套手段。
国咬儿在杨安儿麾下,是少数不愿意如此行事的将领。
他不这么做,手头就总是紧巴巴;手头紧,就没办法笼络将士。同样驻在密州的棘七和季先两部,从国咬儿手里拿不到好处,就只有自行其是。结果,他们依旧沦落成了匪兵,甚至在国咬儿的眼前,也敢随意杀人。
到最后,百姓们依旧受苦,义军日渐不堪,这就成了无解的局面。
今日有海商托了地方豪杰的辗转关系,往国咬儿军中投了帖子,说有几门生意想做。国咬儿由此想到了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这才特意亲自出来迎接。
南朝宋国的富庶,那是赫赫有名的。只要你愿意出钱,海商们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筹措。而国咬儿造反数月,别的没有,浮财还是攒了些。
如果能用那些金银换来军队所需,那可太好了啊!
当下国咬儿迎了海商一行回到自家大营。
路上攀谈几句,国咬儿便知道了,原来这队海商来自宋国的明州。那年轻公子姓章,是宋国明州人,也是商队的纲首。那高瘦书生姓周,来自莱州福山岛私港,是那章公子的伙伴。而那老卒赵斌,则是商队邀来的护卫首领。
这一支商队,此前刚在莱州获得了鳔胶和箭杆的独门生意。他们回程时经过密州,因为与国咬儿麾下的军校有点旧日交情,于是藉着这份交情,登岸到了诸城,看看有什么额外的生意可做。
“有!有生意!”
待众人在账中落座,国咬儿打起精神,呵呵笑道:“我们这里,什么都缺,唯独颇有钱钞。却不知,你们能提供些什么?”
章恺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绢册:“都统请看,这是我能从宋国筹措的物资。”
国咬儿识字不多,当下挥手让一名书吏上来,打开簿册,拣选重要的说了。
章恺年纪虽轻,生意上头确是老手。他这绢册上,细细介绍了诸般货品,有些布匹或药物之类,甚至还画了鲜明图样,解释货品的出处和特色。
书吏边看,边给国咬儿解释,时不时还啧啧称赞几句,佩服章恺的仔细。
也正因为簿册上写画得详细,其实货品的种类并不很多,三五页很快翻完。那书吏向国咬儿施了一礼,退回到下首。
国咬儿默然盘算片刻,沉声道:“粮食是要的,药材也需要,这会儿就可以商议个价钱,就按簿册上所说,我都要了。其它的,什么茶叶、绢帛、香料、象牙、珍珠、珊瑚,还有什么荔枝、龙眼、金橘、橄榄……就算了!”
他拍了拍案几,自嘲地笑了两声:“几位该当知道,我们是反贼!造反之人,脑袋都不是自己的了,要这些享受做甚?”
章恺也笑:“都统,起兵造反也是为了荣华富贵,哪有不要享受的道理?就算都统自己不好这些,拿来赏赐将士们,或者赠送给其他将校,甚至进献给杨安儿元帅,也是好的!”
国咬儿重重地哼了一声。
废话,那当然是好的。
国咬儿自家住在军营的帐篷里,生活起居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可这阵子杨安儿麾下其他将校里头,有许多人的日子都过得赛神仙了!国咬儿如果拿这些东西作为礼物,谁不喜笑颜开?
如果拿来进献给杨元帅,那当然更好了,杨元帅最近紧锣密鼓地安排建国称帝,想来不会拒绝拿一点南方珍奇之物撑撑场面。
国咬儿听说,自古以来的帝王登基,都有祥瑞出现。自家如果这时候进献一点好东西,说不定也是祥瑞,能换来加官晋爵呢。
想到这里,他继续摇头:“用不着。”
他手肘压着案几,深深注视着章恺,加重语气:“我们是反贼,不是朝廷的官儿,用不着这些。”
他这等宿将一旦严肃起来,自有威势,章恺忍不住往后一缩。
国咬儿随即听到帐中一声轻笑,笑声中带着点嘲弄。
国咬儿皱起眉头。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能带来诸多好东西的海商,国咬儿还指望以他们为开端,慢慢延揽到更多的海商来密州呢。那海商畏惧武人之威,有什么可笑的?看来,这阵子对下属管得松了,中军大帐里,也有人这么轻佻!
他扫视自家的下属,想看看是谁这么失礼,却见部属们一个个脸色端严,而发出嘲弄笑声的,竟是那个书生周客山。
国咬儿奇道:“周先生,你笑什么?”
周客山仰了仰身,叹气道:“我笑的是,杨元帅的部下里,似都统这样的人,太少了。”
“什么意思?”
“我们从胶西、高密一带过来,此前已经见过贵部的好几位军将。恕我直言,杨元帅的部下里头,已经没几个当自己是反贼。有人当自己是富家翁,有人当自己是正经出身的官儿,而有人,嘿嘿,就只当自己是贼。”
这话简直是在指着鼻子,说杨安儿的部属不堪了。
国咬儿不禁愠怒。
他正待回应,周客山伸手到袖子里,取出另一份绢册:“都统,适才你们看的清单,是我们能从宋国明州调集贩运的物资。现在,请你看看这份清单。”
国咬儿压住火气,让吏员上来接过。那吏员看了两眼,颤声道:“都统,这……这……”
“这上头有什么?”
“有刀枪,有甲胄,有箭矢!”吏员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刀、枪各五百具!铁甲五十领!箭矢一万……那足够填补我军所需了!”
国咬儿吃了一惊,劈手抓过那绢册,哗啦啦翻了翻。虽说未必每个字都认得,可那些图样,实实在在都是国咬儿再熟悉不过的。
绢册还抓在手里,国咬儿猛然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几乎带倒了眼前案几:“你们不是寻常海商!你们是从……”
他再次注意到了赵斌,于是想起了先前那熟悉的感觉。
娘的,是我疏忽了。如今在山东地界,能驱使此等身经百战老卒的,只有一家!
“……你们是从莱州来的!”
第三百零二章 故旧(下)
莱州定海军的郭宁,此前以数百骑长驱磨旗山,威逼杨安儿,着实是杨安儿麾下诸将的羞耻。此时杨安儿所部主力陆续向西,但依旧在潍州、密州留驻精兵,也是为了严防定海军。
此时听国咬儿暴起喝问,中军帐内拔刀出鞘的声音铿锵不绝于耳,刀光闪动间,十余名偏裨将校和傔从一齐踏步上前。
章恺脚下稍稍发软,待要落回座中,又强自支撑。
赵斌微微冷笑,手都懒得按在刀柄上。
周客山环顾刀光剑影。他若在数月前撞上这一出,或许有点害怕;但这几个月,他吃过苦头,打过仗,在死人堆里翻过身,蒙古铁骑前头扛过枪,胆气着实壮了很多。
当下他只叹了口气:“都统,你这是为何?周某乃是莱州福山岛人,在军营外头就说了,我又不曾诓你。莱州的商贾,带些莱州的特色货品贩卖,你觉得,哪里不正常么?”
他探出手指,把一柄几乎搠到面门的长刀推开,又问:“或者,都统你觉得,这些特色货品,不好么?”
国咬儿瞪着周客山看了半晌,摆了摆手,部属们收刀入鞘,各回原位。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这商贾来路有古怪,应当迎入密室相谈,此刻中军帐里的人,还是多了一点。
后悔过了,他又悚然一惊:难道说,我心底里,已经被这些“特色货品”打动了?国咬儿啊国咬儿,你随杨元帅多年,多少苦都吃过,怎么这会儿,却贪婪至此?不不,这也不能说是贪婪,可能我……
国咬儿猛地摇了摇头。
他沉声问:“你是说,兵器、甲胄、箭矢这些,都算莱州的特色货品?”
“当然。”
“我却从不曾听闻,莱州有如此兴盛的铁监。”
周客山仰天打了个哈哈:“都统久在山东,难道不知登、莱、淄、沂等地,自古以来就盛产铁料?昔日太平时节,登莱两州岁产精铁十万斤以上,而斩木锻铁、制器利用,更是本地重要的财源。去年末,我家节帅从蒙古人手里,讨回了泰安州莱芜铁监的工匠两千余人,得到这些工匠的支援,铁器的产量愈多。都统,你看到的这些,只是些小生意,其实无须大惊小怪。”
“原来如此。”
兖州和泰安州的莱芜监,下设铁冶十八所是天下著名的出产铁器之地。此前蒙古军袭来,各处铁冶被攻破许多,大批工匠都遭蒙古军席卷而走。
蒙古军对人口的掳掠,是很专业的,工匠始终是他们最注意的一批人。但后来郭宁拿着四王子拖雷的性命威吓,蒙古人难免手忙脚乱,于是工匠们被放回来许多。
结果,大大便宜了郭宁。
国咬儿谨慎地想了想,点了点头,又问:“那么,这些货品,是谁卖给我的?卖给我的价码,又是怎样?”
“都统,你这问题好没来由。”周客山不禁失笑。他伸手指了指身边的章恺:“这些货品,自然是我家纲首做主卖给你的。至于价码……那簿册上全都写得明白,都统你放心,咱们做得是长久生意,讲究以诚待人、童叟无欺。”
此等商贾,最是满口胡柴,没一句可信。
这姓周的,上一句还说“我家节帅”如何如何,这会儿就成了你家纲首做主?看这姓章的年轻人,分明是个新手……当我国咬儿是傻的吗?你们就只拿了他明州海商的名头办事!
可国咬儿偏偏又没法揭破这胡言乱语。
或者说,没必要揭破。
两本绢册,就摆在面前。他们能提供的,一样样都写得那么清楚明白;每一样都是国咬儿急需的,价格也公道。如果国咬儿与他们翻脸,下一拨海商还有没有这样的能力,可就难说得很。
国咬儿知道,真正能让海商们赚取暴利的,是金国中都大兴府的生意,而通往中都大兴府的海路,如今正掌握在郭宁手里。而密州这边,旧日的胶西榷场早就荒废了。今日若谈不拢,还有没有下一拨海商到来,那都难说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