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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_分节阅读_第188节
小说作者:蟹的心   小说类别:历史军事   内容大小:2.78 MB   上传时间:2025-03-19 19:05:39

  章恺看了看左右,眼见士卒们开始在船上翻找伤员,连忙挥手,让自家身边残余的几个水手都去帮忙。

  他转身坐到那老卒身边,低声道:“将爷,我听说,大金国这几年,与黑鞑厮杀不利,将士们死伤惨重,朝廷束手无措,是不是真的?”

  “那倒没差。说来,不止将士们死伤惨重,百姓们更惨。”

  “我又听说,近来杨安儿在山东造反,而遂王守绪占了开封府,北面还有契丹人耶律留哥作乱……大金的万里疆域已经乱成一片,是不是真的?”

  这厮知道的还挺多!

  虽说赵斌早就不把大金国当回事,但金宋两国,乃是伯侄之国,赵斌这等北地汉儿,自幼更没把宋国看在眼里。这会儿听一个南朝宋人说得如此直白,他有些别扭,当下冷哼一声,权作默认。

  章恺继续道:“那遂王和契丹人,都还远在天边,咱们且不提。只杨安儿造反之后,大金国在山东各地的镇防军,恐怕日子不好过吧?不瞒将爷,我大宋的淮南东路一带,这阵子接收的归正人,数量可不少。”

  所谓归正人,是宋国朝野对从金国逃亡宋国之人的称呼。所谓归正,指彼辈“元是中原人,后陷于蕃而复归中原,盖自邪而转於正也”。

  宋国对这些归正人,固然不怎么重视,甚至有些蔑视。但归正人的数量不断增加,确实就证明了大金国的摇摇欲坠。章恺能靠着条一千料的小船,往来宋金两国的边境线上做生意,在这上头,自有基本的认识。

  他说到这个程度,赵斌也不好否认。

  此时几名老卒从死人堆里翻出了两个同伴来,那都是方才短兵相接时,一不小心陷入围攻而死的。

  对赵斌等老卒来说,适才船上这场厮杀,强度很低。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每逢厮杀,总有倒霉蛋要死。反正都是几十年的老卒了,早就该预料到这一天。

  赵斌挑出来的这些老卒,一方面确实都有这样那样的伤患,不适合待在军队里,另一方面,这些人也大多是心黑手狠,平时对军纪就不怎么服从的刺头。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斌是因为受伤残疾而沮丧,其实自家便是这样的人,他要找些同类,可太容易了。

  他们原本在军队里,受到军纪的严格限制,就算是烧杀抢掠也要在军令范围内,敢于违抗者,必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而他们离开军队,到了什么巡检司、录事司,行事更受限制,毕竟周边都是安分良民,不能一上火就排头乱砍。

  憋闷了几个月,终于找回了厮杀的痛快,众人的心底,简直有些狂喜。

  哪怕这会儿同伴身死,众人也都想得通,看得穿。一边抬着尸体,有人一边念叨:“徐老四啊徐老四,你天天吹嘘自家的刀牌本事,其实哪回不是仗着重甲抖威风?这会儿水上厮杀,不能着重甲了,你看,你死了吧!该!”

  边上有人解释:“那是老徐少了条胳臂,不能操使团牌的缘故,和甲胄有什么关系?”

  几个老卒拌着嘴,抬着尸体下船,谁也没什么哀戚之色。

  赵斌往边上让让,章恺只觉得这些老卒的言语太过凶恶,下意识地避让一段,也跟着挪了过来。

  “将爷,看诸位年纪都不轻了,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伤患……我说句实在的,将爷你莫要生气……估计诸位都是在战场上吃了亏,又在大金国军队里待不下去了,所以想要找艘船,或者南下宋国归正朝廷,或者去做海商,对么?”

  这会儿周客山还在远处,赵斌不知道坦陈自家的想法是否合适,于是有些犹豫。两人沉默了一阵,王二百翻过船舷上来。

  他是个刚从军的阿里喜,适才厮杀时,老卒们没给他机会。但厮杀既然停了,总得让这些新人见见血,见见残酷场面,于是也不知道是谁撺掇,让王二百来帮忙。

  王二百攀着船舷,正听到章恺说,赵斌等人在军队里待不下去。

  他是直性子人,顿时怒了:“你这厮,说得什么话!节度使待我们可好啦!他给了我们八头羊呢!还有一盒点心,很美味的!”

  说着,他大步迈到前头,叉腰看看满船的尸体。还没坚持过两个呼吸,被呛鼻血气一冲,“哇”地吐了出来。

  王二百说的羊和点心,是郭宁半开玩笑地送给赵斌的礼物。这是北疆武人之间的情分,礼物虽轻,情分却比山重。

  章恺一听,却理解错了。

  他只道这批老卒拼死拼活厮杀,受了如此重伤,结果却只换来八头羊和一盒点心。

  这也真是够狠的了!宋国这边,开禧年间与金国曾有大战,当时朝廷对厮杀阵亡的将士,可明确下诏说过:重伤不任征役者,廪给终生。就算战后因老弱而裁汰的,也都减俸而排入剩员,不是撒手不管。

  当然,朝廷诏令总是好的,落到实际,难免弊病百出。可再怎么样,也比眼前这些老卒的待遇强啊?这些人,都为国效力到缺胳膊少腿了,到头来,就给了八头羊,一盒点心,把他们都遣散了?逼到他们要出海去搏命?

  这大金国的将帅,够狠!

  而这些老卒们的窘迫,却使章恺愈加确认了自家的机会。

  他压低了嗓音,对赵斌道:“将爷,我有个建议,你想不想听?”

  “你说。”

  “海上风波险恶,与陆上不同。诸多海商、海匪,行事的规矩,更是复杂。将爷们纵是勇猛,贸然深入大海,恐怕不那么容易。况且,诸位好像还不会水?”

  赵斌闷哼一声,点了点头。

  “那么,将爷,你们会掌舵么?会张帆么?会摇橹么?会观星么?会下矴么?会测水么?会测风么?识得航道么?知道暗礁暗潮么?熟悉各处港口么?晓得货物买卖的路数么?”

  这一连串问题,几乎把赵斌冲了个趔趄。

  他正想说,我有个姓周的同伴略懂此道,却见章恺站起身来,拍了拍胸脯:

  “我章恺章子和,在南朝宋国的明州稍有些家业。只是,常年往来海上,终于遭了祸事,身边得力之人零落。将爷,你们反正都是要跑海上,不如受我雇佣。我在大宋有立足之地,诸位想安家落户,都不难办。而我在商途上,则就此仰赖诸位的保护,咱们齐心协力一场,到时候各取所需……也算是我对各位救命之恩的回报,怎么样?”

  赵斌翻了翻眼,盯着信心十足的章恺。

  看了半晌,他慢慢地道:“章郎君,你这想法,倒是不错。不过,我们兄弟上百人,开销可不小!你有多大的家业?多大的生意?便能雇得起我们了?”

  “这……”

  章恺一愣神,身旁忽有人言语:“章郎君,你可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来路?”

  抬头看去,原来是个腰间悬挂玉佩的高瘦书生,章恺吃了一惊,又见赵斌脸色平静,这才放心。

  “这位先生,不妨说来。”

  “我们这些人,或为军中老卒,或为山东这边的乡豪。虽然现时落魄,却依然和军队里有些关联,有些门路可走。你章郎君若真想回报我们……大家也莫说雇佣的言语,便携手做些生意,一起发财。”

  章恺还在犹豫,书生踏前半步:“章郎君今日遭海匪追杀,当有缘故。你纵然逃生,手上的生意,恐怕也从此不安稳。但若有我们襄助,保你生意稳如泰山,谁敢动你章郎君……”

  赵斌摆了摆铁钩:“先问问我们!”

  章恺点了点头,但却又下意识地生出一点警惕。

  这些人,不简单啊,莫不是要反客为主?

  正待细思,不远处,王二百“哇”地又吐了口。章恺抬头去看,只见自家部下几名水手,正慢慢地收拢船头、杂事、纲使等头目的尸体,还有其它同伴的尸体,也陆续安置到一处。

  老船头的尸体被抬过来了,和他的儿子并排放在一起。还有好几人,都是章恺家里的老人,旧人,是看着章恺长大的,章恺一向把他们都当作家人。

  因为失血过多,几具尸体先前显得惨白,但这会儿,因为剩下的血液开始凝固,皮肤下面又隐约透出黑紫色,看上去格外狰狞。

  章恺的眼中,怒意一闪而过。他握了握拳头,沉声道:“那就一起干。”

第三百章 故旧(上)

  去年十一月头上,红袄军攻陷了密州治所诸城。

  密州刺史移剌古与涅战死,曾任定海、泰宁军节度使的老臣邹谷纠合宗族抵抗,红袄军连番攻打不下,一怒纵火焚烧。邹谷阖族被焚,连带着小半个诸城也被烧了。

  不过,愈是在乱世,愈显百姓们的恢复能力顽强。这阵子,城池的道路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沿街的商铺开了不少,看起来和往日并无不同。

  那些被烧毁的废墟里头,也已经重新有人居住。那些人大都是卷入战乱的流民,他们把尚未完全烧毁的木料拼拼凑凑,搭建成一个个七歪八倒的窝棚,住在里头,而平日里或者替人打短工换取食物,或者就在军营门口群聚乞讨。

  杨安儿任命的密州都统国咬儿慢慢沿街走过,见这些人有许多都饿脱了型,周身皮包骨头,两眼更仿佛鬼火,不禁驻足多看两眼,心中有些酸楚。

  百姓在大金国的治下困苦,在杨元帅的治下,好像也没什么大差别。流民还是流民,兵匪还是兵匪。

  国咬儿忍不住苦笑了两声。

  流民只是游荡乞活罢了,国咬儿每日里遣人四处弹压,确保这些流民闹不出乱子。可兵匪才是大问题!

  如今诸城县里没有被烧毁的坊市,大都成了军营。杨安儿的军队规模,是一天大过一天了,百姓们传闻,有说二十万的,有说三十万的,也有说五十万的。

  杨安儿据此雄兵,自然有雄心开疆拓土。

  杨安儿的控制区域,往南是宋国,那是足以和大金相提并论的大国,纵然宋人有软弱之称,轻易招惹不得。往东,是定海军节度使的辖区,那里盘踞恶虎,也轻易招惹不得。

  往北是大名府路和河北东路,不过,这两个地方被蒙古军连番扫过,数百里荡然无余,已非人间气象。想要攻占些土地不难,但从这片荒凉残破的土地上,能获取什么呢?

  如此一来,唯一的发展方向,就只剩下了遂王完颜守绪控制的南京路,那倒真是片富庶繁华之所。

  这阵子,山东各地兵马接连调度,纷纷去往济州、徐州,号称已经集结大军三十万众。而南京路的金军以完颜合达为东面都统,也同样集结重兵于曹州、单州、归德府、宿州一线,与杨安儿所部对峙。

  不过,开疆拓土固然重要,也不能忘了本据。密州这边,毗邻定海军控制的莱州,所以依然屯驻了大军,身为杨安儿麾下宿将的国咬儿,便受命总领大军,以防那恶虎出柙。

  但所谓的大军究竟管不管用,国咬儿不太清楚。

  他这个都统,也有点名不符实。他不太能管的住这些兵马,而自从杨元帅起兵以来,这些兵马越来越不像是兵,而像是匪。

  就在国咬儿眼前,一伙军士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走,沿街的百姓商贩无不逃窜。

  有个在街道角落贩卖蒸饼的小孩儿,走得慢了一步,摆在自家面前的竹篮子便被一名士卒提起。

  士卒掀开盖在竹篮上的粗布,看看里头的饼,笑着拿起了几个分给同伴,又往自家怀里揣了几个,然后把空空如也的竹篮子扔还给了小孩儿,转身就走。

  这阵子密州粮价涨得厉害,一斗米面能卖到七百多文。这小娃儿买的蒸饼,当然不是纯米纯面做的,里头掺了许多野果、杂粮乃至菜叶子,颜色黑乎乎的。

  那本来就是卖给穷人果腹的粗粝食物,军中自有粮秣供给,也不知那士卒看上了这蒸饼什么好处。

  那小孩儿看着竹篮子滚到跟前,瘪了瘪嘴,眼眶都红了。他忍着满心害怕,上前几步,拿住了士卒的袖口,哀求道:“将爷,两个钱!一个蒸饼,只卖两个铜钱!”

  那士卒全然不理会,大步向前。

  小孩儿腿短,跟不上士卒的步伐,跟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他又用力攥着士卒的袖口,于是“嘶”地一声,戎服的衣袖便破了个大口子。

  小孩儿吓得浑身发抖,坐倒在地。那士卒愕然看了看自家袖子,耳边听到同伴嘲笑,不禁怒向胆边生。他飞起一脚,便将这小孩儿踢得连连翻滚。

  一脚踹过,士卒扬长而去,而小孩儿已经起不了身了。他嘴里大口吐血,犹自喃喃道:“好吃的蒸饼,只要两个钱。”

  国咬儿快步上前,伸手想搀扶那小孩儿。伸到半路,他转而往小孩儿身上摸了两下,立时便知这孩子的肋骨被踢断几根。有断骨插进了肺里,引起了剧烈出血,他活不了了。

  国咬儿放下还在喃喃说话的小孩儿,缓缓起身。

  这世道里,死个人和死条狗并没区别,他是身经百战的武人,本不会把一条人命放在眼里。他也不是没亲手杀过小孩子,可他隐约觉得,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当日杨元帅起兵造反,是因为大金朝廷苛酷无道,残虐害民。可这阵子,就只国咬儿所见,杨元帅麾下的许多将领放纵士卒,甚至到处掳掠……他们和金军又有什么不同?

  对百姓而言,女真人固然如狼似虎、敲骨吸髓;杨元帅麾下那几十万人,难道就是王师么?

  天下间哪有为了一篮子蒸饼杀人的王师?

  国咬儿跟随杨元帅起兵之初,就曾提醒诸将注意军纪。可真正响应他的,好像只有刘二祖、彭义斌等寥寥数人。

  杨元帅麾下的大豪们,起兵之后多半都忙着扩充军队,扩张地盘;而刘二祖手下、那群泰山里的穷鬼,一旦得势就忙着刮地皮捞钱。人人都说,不给将士们好处,谁来当兵?

  于是山东地方越来越乱,而投军的壮丁越来越多,军队一旦滚雪球似地膨胀起来,杨元帅麾下诸将的信心就越来越足……这么一看,好像诸将的说法还很有道理?

  但国咬儿依然觉得,这不对劲。

  不止这批人不对劲。就连杨元帅麾下的好些宿将,比如展徽、王敏等人,也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成天盘算着军队的规模、控制的地盘,乃至自家的官位,国咬儿都快不认识他们了。

  不对劲的不止在军队。

  开春以来,各地的流民越来越多。国咬儿遣出的斥候回报说,定海军那边,似乎源源不断地招纳流民,然后安排屯垦,一切都井井有条,而密州,却什么都没做。或者说,杨元帅所辖的广大区域里,谁也没去管理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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