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吻最终也没落下。
他们最亲密的接触止步于此,温明惟从这一刻发觉,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滋味:想亲吻他,拥抱他,控制他,让他因自己而紧张,因自己而微笑或流泪。
但简青铮从小就听他的话,他不知道对方的反应算不算正常,想试探也不得其法,笨拙地问:“喂,保镖,如果我以后跟别人谈恋爱了,你会伤心吗?”
“……”
“我意思是,如果到时候我天天跟他待在一起,没时间见你,你会不会失落?”
温明惟想听对方说“会”,但简青铮好像是天生的奉献型人格,认为他开心比什么都重要,竟然说:“不会,只要明惟幸福,跟谁在一起都行,我不伤心。”
温明惟把这当做他不吃醋的表现,不吃醋就说明不喜欢自己,只是普通朋友。
温明惟很生气,背过身去拉起被子盖住头,一宿没理他,但也无可奈何。
如今回想起来,拿吃不吃醋判断喜不喜欢,显然不够准确——虽然简青铮的确没说过喜欢。
吃醋很容易,不吃醋很难。后来温明惟常常会想,也许简青铮不是不吃醋的,只是能把那种情绪压住、藏起来,坏的一面收拾干净,只把好的留给他。
谈照完全相反,能对别人装冷静克制有风度,对他却忍不住发脾气。
——温明惟打开手机,看到一堆质问的消息时,冒出这个念头。
“你人呢?”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温明惟,我生气了。”
“五分钟之内你再不回复这辈子都别来见我。”
“你的表现分倒扣一百,一千,一万——”
“别追了,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很在意吧?”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
这时温明惟刚离开陵园,天已经黑了。
他一天没吃东西,情绪不佳,刚才焚烧纸钱的气味沾上手指,到车里仍然挥之不去。
他沉默地嗅着这个味道,感觉像是往事的霉味,混着血泪和尘土,脏兮兮的,没一点温度。
他没理谈照。
手机也没有再响。
半个小时后,他们驱车返回简青铮的故居,正在开车的顾旌突然手机响了,接起来听两句,压低声音说:“明惟,谈先生找你。”
“他怎么有你的号码?”
“不知道。”
“……”
温明惟闭上眼睛,冷漠地答:“告诉他我不在。”
第20章 摩耶之幕(20)
温明惟说不在,顾旌自然就答不在。
他委婉地加工了一下语言,说:“明惟暂时不在我身边,回头再联系您。”
然而这短短一句话没说完,谈照就“啪”地挂了电话。
从挂断的速度判断是没耐心,一秒也不愿意多等。
顾旌回头看了一眼温明惟,后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给他指了一个新地址:“我们先去吃饭,晚点再回去。”
“晚点再回去”。
顾旌一开始没明白这句指的是晚点回住处,还是晚点再回西京,但很快就有了答案——
温明惟第二天又逗留一天,15号才带上简青铮的遗物,离开龙都市,返程回家。
这期间将近两天,温明惟没给谈照回过一个字,谈照也没有再找过他。
顾旌不懂温明惟这么做是什么意思,看起来不是计划内行为,只是单纯的累了,没精力应付谈照。
其实,温明惟为什么把谈照当替身,顾旌是最清楚的一个。
而且他也清楚,温明惟前几年暗中关注谈照那么久,今年才主动追求,是因为今年的谈照二十四岁。
——简青铮是在二十四岁离世的,这个年龄的谈照最像他。
温明惟原本排斥亲密关系带来的麻烦,不想跟谈照走近,但最终还是没忍住,抓住了他二十四岁的尾巴。
今天是8月15号,谈照已经二十五了。
是定格在温明惟记忆里的那个人永远也到不了的年龄。
想到这点,温明惟大概很难有好心情为谈照庆生。顾旌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到此为止,不跟谈照发展了?
然而这种问题旁观者没法打听,温明惟那几乎恒久不变的表情里也什么都不透露。
他们是15号下午返程回京的。
由于有工作急需处理,简心宁提前坐飞机走了,车里只有温明惟和顾旌两个人。
顾旌安静开车,温明惟更安静,一路上几乎没说过话,后座只有他翻动书页时纸张摩挲的轻微声响。
他翻的是简青铮的遗物之一,一个日记本。
勉强算日记,其实里面没有不能见人的私密内容。
简青铮喜欢记录日常,而且记的都是跟温明惟有关的日常。
例如,“今天陪明惟去了某地,当地小吃他很喜欢,买两份说是送我,其实都被他一个人吃光了”,还有,“今天约好十点见面,明惟因为我迟到一分钟生气了,特别严格,也特别可爱”,后面画了一个笑脸,补充一句:“我知道错了”。
……
这些日记温明惟已经读过很多遍,几乎倒背如流,但还是觉得常看常新,每年都有不同的感受。
最大的不同是,前几年读起来心碎难抑,现在却忍不住琢磨,简青铮眼里的他怎么那么可爱又幼稚?那个人真的是他吗?跟他印象里的自己完全不同。
他是早熟的,工于心计,野心蓬勃而沉默无趣,不达目的不罢休。总之跟可爱和幼稚不沾边。
温明惟琢磨这个问题,不单是为琢磨简青铮当年到底喜不喜欢他,主要是有点看不清自己。
他这种“看不清自己”的状态,其实已经持续很多年了。
一个活人不能没脾气,脾气是本性的反映。
比如谈照就特别喜欢发脾气,稍微碰到点不顺心的就要摆冷脸,再严重点会进行言语警告,每个表情,每句台词,都在向外泄露他的喜好,他的心思,乃至他的底线。
脾气越大的人越好猜,城府不够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温明惟正相反,没脾气,不动怒,不仅外人摸不透他的本性,他自己也越来越摸不着本性究竟在哪里,除了痛苦的时候,很难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以前他跟人讨论过这个“存在”的问题。
对方是上回送他画的宗理会理事长,一个杂学家,带一幅《摩耶之幕》登门,还没给温明惟看就断言他一定会喜欢。
温明惟的确很喜欢——这是后话了。
当时,温明惟提到痛苦能让“存在”感更强烈,理事长没理解,他便举了一个简单粗暴的例子,说人平时不会注意自己的手或脚存在,因为习以为常,没有感觉。但如果有一天,突然把你的手或者脚砍断,你就能在痛苦里强烈地意识到,它不存在了。
不存在是存在的一种反映。
温明惟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理事长却后背冒冷汗,虽然他是搞宗教的,但他不是精神病,每次跟温明惟这个深度精神病患者交流,都压力很大。
好在理事长相关经验丰富,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认为温明惟问题的根源在于没有在意的东西。
你喜欢一朵花,这朵花被人摘走,你会遗憾。
你喜欢一个人,这个人被人抢走,你会嫉妒。
遗憾和嫉妒令你明白自己的欲望,感到自我的存在。
那么如果你不在意那朵花,不在意那个人,没有遗憾,不会嫉妒,内心永远古井无波,自然就触摸不到自我,只能制造痛苦,通过自我制造的痛苦获取一些生理层面的存在感。
——所以温明惟总是吃药,理事长大约能猜到他在吃什么。
当时聊得太深,一时没收住,理事长脱口而出问了句:“既然什么都不在意,你还为了什么而活着?”
温明惟停顿了下,没回答。
理事长知道自己太冒犯了,之后很久没敢再登门,下次再来,就是送《摩耶之幕》的那一回。
对方提到的活着,或者死,是温明惟平时不会刻意去想的问题。
但今天不同以往,有人刚过完忌日,有人过生日,生和死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小时车程,他从这边到那边,奔波的意义似乎只是为把一段记忆里的死气传递到一个活人身上,让对方也染上往事的霉味,成为他寻求自我存在感的痛苦的一部分。
——好像是有点没必要。
死人已经死了,活人好好活着。
他这种半死不活的人其实两边都挨不上。
但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温明惟精神不振,放任思绪自由游荡,好久才突然反应过来,他之所以会想到这些,是因为最近停药了,一离开药物他就精神不稳定。
温明惟看了眼窗外,这时晚上十点多,夜色正深沉。
从周围的景物判断,马上就要进入西京市,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家了。
他稍微坐直了些,问前面的顾旌:“车里有药吗?”
“……”
顾旌闻言一愣,下意识减缓车速,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温明惟说,“不太舒服,随便给我两片药,我记得是有的吧?”
顾旌沉默片刻,单手在储物格里翻了翻,拿起药瓶看编号,说:“是前几批的备用药,现在用可能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