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渐川心头一沉,隐约嗅到了紫衣道长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神色不变,正要开口,宁准却忽然从阴影里挪出一步,歪了歪头,笑意温柔:“十指连心,若要查探什么,心头血应该要比指尖血好上太多吧。林道长怀疑我,不如我取心头血吧,反正又不会死,说起来,我还没有摸过自己鲜活跳动时的心脏呢……”
紫衣道长的眼神幽深了一刹,旋即朝黎渐川无奈一笑:“你这人豺真是疯得更厉害了。”
黎渐川拧眉:“林道长真是信不过我,要取心头血?”
紫衣道长摇头:“当然不是,指尖血便可,季道长动手取血吧,便是一头人豺,贫道也见不得剖心之苦……”
尽管已对这白玉罗盘的功能已有所猜测,黎渐川依然不想冒险,正要拉过宁准的手,再次以魔盒里的血液偷梁换柱一次,却见宁准朝他笑着眨了眨眼,便直接探指入口,咬破指尖,洒出一串鲜血,抛在白玉罗盘上。
黎渐川心中一紧,却看懂了宁准的意思。
有的血可以是假的,有的血却必须是真的。
他们是不知道“忘忧桥”在哪儿,费深是谁所杀,但却极可能已用某种手段观测到了宁准的痕迹,所以才有眼前这一出。
只是这观测八成也只有一点点,兴许只是得到了模糊的神谕,或是探知到了某些碎片,其中宁准出现过,不明确,也不肯定,无法让他们确认是否是宁准杀了费深或夺了“忘忧桥”,否则黎渐川和宁准回来,见到的便不会是查验,而是审判。
毕竟,以福禄观的权势,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宁准血入罗盘,依旧是一个“无”字。
紫衣道长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让黎渐川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这罗盘查的不是凶手,而是“忘忧桥”的下落。
“季道长的人豺也没有问题。”
紫衣道长宣布道。
“看来此事还需更多调查,今日实在是打扰了……”
事情就这样匆匆而来,又匆匆而了,紫衣道长又拿着白玉罗盘让院内其他人试了,没有发现,便叹息一声,带人离开了。
一群人鱼贯而去,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小院再次冷清下来,仅剩普查小组与黎渐川宁准双方,场面一时极为尴尬。
黎渐川扫了面红耳赤的简专家一眼,又以眼角余光掠过陈远山,只朝立在灶房阴影里的小顺说了声晚饭不吃,便带着宁准径自回了西门房,将门重重一关,甩出了些脾气。
以他在这里的人设,此刻没有脾气才是奇怪。
一回房间,黎渐川检查四周,正要拉好窗帘,同宁准说话,窗帘外便忽地伸出一只手,朝门房临街的窗户敲来。
黎渐川一惊,普通短刀出鞘的同时,低声道:“谁?”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季道友,可否让我进去?”一道人影转出,赫然是一名方才随紫衣道长出现在小顺家里的蓝衣道长,面目陌生,却又带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黎渐川顿了下,在记忆中一阵搜刮,才终于找到这熟悉感的来源,是前两天曾在村头小卖部的午饭时候,故意向他透露三教高层信息的那桌人中的一个。
但当时此人做了伪装,再加上刚才院内人实在太多,黎渐川才未能第一眼将其认出。
“是你?”
黎渐川念头一转,故意显露出自己已将他认出。
蓝衣道长也有点惊讶,没想到黎渐川这么快就将他认了出来,但这倒是好事,省却了他许多工夫,是以他便一笑,道:“季道友好眼力。”
黎渐川佯作犹疑,可还是朝外面望了望,打开窗子,让他翻了进来。
“道长之前假扮旅客,现在又主动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黎渐川皱眉便问。
蓝衣道长没答,只看了一眼宁准。
宁准却不与他对视,只倚在床边,半闭着眼假寐,权当没有看到他的暗示。
黎渐川则道:“无妨。”
蓝衣道长摇头轻笑:“也罢,这人豺虽是多子神教那边一路护送过来,归属也暂为他们,但实际炼制时,福禄观可是主力,倒也没什么需要怕的。一头人豺,说出去的话,也没谁会信。你只管好他,别让他再多发疯便好。”
说完,他才道:“既然你已经认出我,那便好说了。季道友,我之所以找上你,并非突然,在你初入欢喜沟时,我们就已经注意到你了。这来自于吾神之神谕。”
“神谕?”黎渐川一怔。
在他刚入欢喜沟时,福禄天君就盯上他了?
还有,这批人果然是福禄观内区别于保守派和激进派的第三方势力,否则不会这样小心,而且很明显,他们势力不大。
蓝衣道长颔首:“是的,吾神向我们之中的某位道长暗中下达了神谕,我们便找到了季道友你。正如季道友你之前所见,我们乔装改扮,观察了你几日,才决定趁今日机会,过来找你。”
“什么意思?”黎渐川心念转动。
蓝衣道长道:“我们从神谕解读出,你是此次欢喜沟大祭的变数,后来我们观察你,以某样物品监测你的状态,发现你的灵魂在被邪神蚕食。”
黎渐川对这蓝衣道长的话半信半疑,但灵魂被邪神蚕食这个说法,却暗合了他的某些猜测。
“我的灵魂在被邪神蚕食?”他面上愕然,“邪神……指的是轮回之主?真的假的?你们怎么早没有告诉我?我现在还有救吗?我已经加入了福禄观,成了白衣道长,吾神会帮我的吧?”
蓝衣道长听着这一连串追问,不由苦笑:“抱歉,吾神是否会帮你,我们也不清楚,我们之前没有告诉你,也不是故意,我们不知道你是否是自愿把灵魂献祭给了邪神,所以就没有轻举妄动。”
“那现在怎么又来告诉我?”黎渐川不满。
“因为那件物品监测到,你的情况在好转,灵魂上的黑色在褪去,”蓝衣道长眼底显露出一丝困惑,“但这好转,这褪去,又好像并不彻底,只是短暂的假象,仿佛下一刻,就会迎来邪神更大更猛烈的一口侵蚀……”
黎渐川神色微微变幻:“这情况超出了你们的掌控?你们担心我真出什么事,影响到大祭,所以才赶紧过来了?”
蓝衣道长歉然一叹,没有反驳。
“你们打算怎么做?”
黎渐川佯装戒备。
蓝衣道长一见,无奈失笑:“别紧张,再怎么样我们都是道友,我怎么可能对你出手?”
“我是来帮你的。”
他诚恳道:“我们打听到你们院子里这个普查小组从京城带来了一件神赐之物,有了它,就可以控制你的情况,不会影响大祭,也不会害了你的性命。”
黎渐川一副恍然模样,继而又疑惑:“等等,刚才那位紫衣道长不是说了吗?这东西丢了……”
“丢了,找回来不就行了?”蓝衣道长道,“这东西可不是人人都可以用的,副作用惊人。”
黎渐川道:“你希望我也帮忙去找?”
“不错,”蓝衣道长笑起来,“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嘛,找到之后,你可以先寻我们,待我们用它解决了你身上的问题,再将其还给普查小组,也算一桩好事。”
谈话至此,他也不再掩饰他的目的。
试探黎渐川是否有“忘忧桥”,利用黎渐川去找“忘忧桥”。
这是阳谋,他不惧被黎渐川看穿,因为黎渐川被邪神蚕食一事是真非假,只要黎渐川想摆脱这种蚕食污染,就不得不去做。
黎渐川拧起眉:“这事听起来就危险万分……”
蓝衣道长闻言,却不再说什么,只笑笑,便要起身离开。
黎渐川可不容易逮到一个来给他设套,勉强算是对他有所求的福禄观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他走?
之前去福禄观一无所获,现在总要撬出一点东西来。
他当即拉住蓝衣道长:“道长,你还没说我该怎么联系你们……虽说这神赐之物我不一定能找得到,但要是有什么别的事,也总能沟通沟通,对吧?”
蓝衣道长一顿,觉得有理,便自拂尘上扯下两缕银丝:“需要时,点燃一根,就可以联系上我们。”
黎渐川接了拂尘银丝,又道:“对了道长,你还没说那神赐之物是什么,长什么模样,去找的话,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蓝衣道长看他一眼,从袖内取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忘忧桥”大致的信息。
黎渐川心中冷笑。
这样还藏他一手,看来就是想诈他有没有拿走或见过“忘忧桥”。
接了纸,黎渐川还不松手,蓝衣道长实在无奈,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显出了一分真实的急色:“天要黑了,我必须得先离开,还有事等你点燃银丝,再与我说。”
“最后一件事,”黎渐川道,“道长,我总听到我屋内这面红布盖着的镜子里传出吾神的声音,你说这是不是吾神在召唤我?吾神会在镜中显现吗?我要不要拿下那块布……”
黎渐川真假掺半地说着。
他当然没有从镜子里听到过福禄天君的声音,甚至在此次天空城之前,他都没有怀疑过福禄天君会与镜子有关。
“吾神……”蓝衣道长的急色一滞,看向黎渐川指的古董镜,眉头微皱,“吾神不会用镜子召唤信徒,你所听所见只怕是幻觉,不要轻易拿下那块布,小心中了邪神招数。”
说罢,他是一时半刻都不想再停留,甩开黎渐川的手,便匆匆翻窗离去。
“只说不会召唤,却没否认会否镜中显现,看来福禄天君还真有镜子方面的能力……”
黎渐川重新拉好窗帘,拧开床头小灯,心中思索:“还有‘小心中了邪神招数’……啧,这镜子里好像还有点挤,轮回之主和福禄天君,都抢着在用。”
“不过,轮回之主有关镜子的能力,是来自于King,可福禄天君与镜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也可以用上一二?”
思绪翻动间,黎渐川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
深潭。
若大巫和巨蚺是撞镜而死,来到镜子世界的两人,大巫死后,化作玉石,从火中碎镜返回了欢喜沟,是第一个神物,而同样死在两百年前的巨蚺便应该是第二个神物。
可是当时第二个神物并没有立刻回归天空城。
它落在了谁手里?
碎镜在深潭潭底,巨蚺却死在潭外密林,它化成的玉石未能在第一时间被碎镜送回天空城,那便只可能落在了凶手手里。
而杀死巨蚺的,就是多子与福禄。
结合从镜子里递给三田寿康第二块玉石的那只手属于男人,而非女子,福禄的嫌疑最大。
黎渐川看向旁边睁眼注视着他的宁准,没有隐瞒,将这推测直接和他简单说了说。
宁准听完,眯了眯眼,道:“你想再查查福禄天君?”
黎渐川点头:“如果真如我所想的那样,这位在欢喜沟从不管事、几乎隐身的福禄天君,绝不简单。而查祂,也很难。祂在欢喜沟的痕迹太少,和多子菩萨完全不同,就连福禄观里,都没有遗留祂的太多信息。”
“要想查祂,目前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进祂的神国,但祂的神国容器周沫已死,神国八成已经回归了,想进无门,欢喜河或许可以一试。二就是挖福禄山,因为我怀疑福禄山就是福禄天君的沉睡之地,或者说祂的身躯,神不沉睡于神国,而两百年前,神沉睡之前,并没有福禄山和多子山……”
“不,”宁准打断他,“还有第三个办法。”
黎渐川看他:“你是指我启用镜中穿梭,进去镜子里,找可能也存在于镜中的福禄?”
宁准轻笑着摇头:“不是。与神沟通,最简单直接的,自然是祭祀祂,向祂祈祷。”
黎渐川脑海中闪过郑尧密林摆坛的身影。
“当然,这种最简单直接的法子,也是最有可能失败的,所以,你还需要这个,”宁准的手指点在自己的眼角,“我的能力在恢复,你祭祀祈祷时,我会施展一次瞳术。”
“别急着拒绝,”他按下黎渐川欲要出口的话,笑容晏晏,“我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我不会逞能,相信我,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