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不断回荡,不断扩散,如无形的利剑,几乎在瞬间便刺穿了黎渐川的耳膜,令他双耳一热,淌下血来。
“凡兵俗铁,怎么杀得了我呢……”
“杀得了我呢……”
“我呢……”
大肚砰的一声爆炸,笑声混杂呓语,一涌而出。
血肉扑了满身满脸,黎渐川闷哼一声,大脑仿佛被巨钟撞击,浑噩震痛。
但他的双眼却依旧大睁着,裂着猩红的血丝,扒开恶心的血泥肉浆,死死盯着爆开的大肚。
在他眼中,大肚内一时是大团大团黑泥般的触手与被触手缠绕的白白净净却眼神空洞瘆人的婴孩,一时又是漩涡般的黑洞,黑洞里隐约可见一扇半掩的留有缝隙的窗户,形似他潜进张秀兰家的来路。
张秀兰的十胎劫已破,从张秀兰的角度来讲,不会再来阻拦他离开,只是,这十胎劫里,真的只有张秀兰的意识吗?
他所见的出路,会是真实的出口吗?
黎渐川甫一思索,精神意识便突地混乱癫狂起来,如脱疆的野马,再难控制,视野霎时颠倒一片。
“嘻嘻嘻嘻!”
几乎同时,触手与婴孩已疯狂爬出破裂的大肚,朝他攻来。
黎渐川猛地闭眼,全凭本能挥刀。
短刀灵巧,黎渐川的杀意却烈,刀锋一过便带出数道血线,残肢抛洒。
脑内传来阵阵噪音,好像有人在用长长的指甲抓挠玻璃,令黎渐川浑身发毛,满心嘶鸣,几乎完全无法思考。
他睁开眼,从色块撕裂、畸形扭曲的视野里分辨出虚虚实实的大肚,又一眼看向小厨房隐隐恢复正常的后窗,然后一刀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刹那的清明,让黎渐川辨出了方向。
他咬牙,扫了一眼小厨房,迅速掏出之前捏到的便签,在混乱的围攻里用笔写了一行字,然后迎着无数触手,一步撞向大肚。
便签飞扬,婴孩狞笑着,挟无数触手淹没过来,仿佛要撕碎黎渐川。
但在它们即将触碰到黎渐川前,两只熟悉的白生生的小手臂突然从破裂的大肚内伸出,拂开了周遭的一切,拉开了漩涡里那扇小小的窗户。
“姐,我说过,只要你想离开,我就会帮你,一次,两次,多少次都可以。我是个没有勇气的胆小鬼,但我希望你过得好……”
小女孩的声音响在黎渐川耳畔,轻轻的,温柔而又哀伤。
黎渐川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回应什么,却不等发出声音,便昏然一栽,冲了出去。
“哥、哥哥……”
“主人……哥……”
大片尖利的、混沌的、狂乱的嚎叫里,大片遥远的、盘旋的、挥之不去的嘶鸣里,大片挣扎的、痛苦的、病态茫然的呓语里,黎渐川恍惚地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
但他的世界仍是摇晃的、抽离的。
“嘶!”
无穷臆乱中,一具冰凉的身躯贴了上来,尖牙刺破他的颈侧。他听到了细微的吸吮声,和自己血液汩汩流动的轻响。
在这熟悉的痛感和轻微响声里,所有幻象与撕心裂肺的杂音都飞快消退了,黎渐川无序颤动的眼球静静归位,面孔也慢慢恢复正常。
等了几秒,他抬手捏住宁准的后颈,嘶哑道:“叫醒我一定要用咬的?”
宁准从他颈间抬起头,带血的舌尖轻轻扫上他面颊的轮廓:“不、不想咬的……但是哥、哥哥消失……了……一秒……咬就……回来了……”
“我信了。”
黎渐川喉结微微滑动,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他的后腰,边避开脸侧的湿痒,调整自己的呼吸与精神,边揪起宁准,检查了下他身上。
确认没什么问题后,黎渐川转头看向面前高高的院墙。
“只消失了一秒吗?”
他眯了眯眼:“看来靠近张秀兰家时,我们就已经入了十胎劫的范围,只是是在外围,进了院子,才是真正的入劫……我记得我带着你一起进去了,但是入劫的却只有我。”
开请神路禁忌不会找上宁准,十胎劫也不会拉入宁准,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好,还是坏?
好要如何,坏又要如何,自己该怎么应对?
黎渐川抚平混乱的思绪,不得不再次思考起祭品、人豺在欢喜沟、在大祭存在的意义。
沉思间,他简单处理了下脖子上的咬伤,带着宁准离开张秀兰家后门,准备再去前门看看。
十胎劫在张秀兰家,便代表着应劫的张秀兰本人绝对是在家的。之前所看到的闭门锁户的模样,不排除是幻象的可能。
故意绕了一圈,黎渐川拎着水果,从另一个方向再度来到张秀兰家前门时,见到的果然是未曾挂锁的、半敞的大门。
巧的是,黎渐川和宁准刚到门前,俩少年便从不远处的拐角出现,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其中一名少年,正是小顺,另一名与小顺和张秀兰都有几分相似,有可能是张秀兰的孩子。
“季先生?”
瞧见黎渐川,小顺立刻讶异出声:“你怎么会在这儿?”
另一名少年看了黎渐川和宁准一眼,又看向小顺,小顺道:“五表哥,你先进去吧,我马上来。”
少年比小顺还要木讷几分,闻言也没说话,点了下头,就拧着眉,急匆匆进门去了。
黎渐川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进门的少年,回答小顺:“你忘了?我和你大姨拼同一辆车来的欢喜沟,有点交情,我知道她快生了,想着来看看她。你这么着急,来做什么?”
小顺看了眼黎渐川提着的水果,拢了拢眼底的暗光,道:“我大姨她难产了……嬷嬷过来看了,说她渡不过这个十胎劫,让家里准备后事,我姥姥听了就晕了……我五表哥看家里没大人主事,就跑过去叫我和我妈了。”
小顺所说,黎渐川已有预料,但此刻真真切切听了,心头却还是一闷,宛若压了重石。
“还有别的办法抢救吗?”黎渐川问。
小顺摇了摇头。
黎渐川沉默片刻,低声道:“节哀。”
“没事,季先生,我习惯了,”小顺说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又问,“季先生,一起进去吗?我可能还要麻烦你帮点忙。”
黎渐川本就打算进去,有了邀请,自然不会推拒。
他拉好宁准,跟在小顺身后,迈进了张秀兰家的大门。
进门时,黎渐川注意到,除去前后两扇院子大门外,张家院里的各扇门所贴的奠字背后,都隐有痕迹,似是写了静字。
黎渐川故作好奇地问了声,小顺答得平淡。
“是我们这里的风俗,”他说,“只要是家中有人生子,希望祈求多子菩萨保佑,那就会在门上贴一张白纸里,白纸里藏一个静字。现在是唤神阶段,我大姨家在办丧事,不能多贴白纸,就把静字写在奠字里头了,效果是一样的。”
黎渐川追问:“贴这个字,有什么说道儿?”
小顺道:“传说多子菩萨最是喜静,两百年前祂还未曾沉睡,仍住在神庙里的时候,祂所在的地方,便是连祂自己,都不会发出声响。”
“贴上静字,便是多子菩萨神力笼罩,那些不好的东西都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随意冲撞,遇静则静,不扰孕妇生产。有菩萨神力护佑,孕妇们才好多胎,还胎胎平安呀。”
“虽然这神力在十胎、百胎、千胎、万胎劫上起不起作用,起的具体是什么作用也不一定……”
黎渐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跟在小顺身后,过了门房。
前方,黎渐川不知道的是,小顺应答的声调虽一直平静正常,但双眼却在他看不到的角度一下又一下地颤动了起来,好似随着他对静字的追问,要控制不住地涌出一枚又一枚尖细的瞳孔。
突然,小顺脚步一顿。
黎渐川抬眼,不等反应,就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
正房西面拉着窗帘的主卧内传出一阵尖叫。
同时,鲜血喷溅,碎肉炸开,窗帘瞬间全被染红。
一只血手蓦地按在了窗台上。
张秀兰扭曲惊恐的脸孔倏地钻出窗帘,用力贴到了玻璃窗上。
她朝着黎渐川张大嘴巴,急切地,恐惧地,悲哀地,仿佛是要跟他说些什么。
黎渐川一怔,边分辨着她的口型,边迅速冲向正房。
但是,他刚有动作,下一刹,张秀兰的嘴巴,脸孔,脑袋,便都又砰的一声,碎裂了。
第444章 有喜
小顺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吓住了,呆立在原地,一脸空白,只有嘴巴发出了干涩且难以置信的声音,充满恍惚与茫然:“大……姨?”
血肉与脑浆溃烂,顺着玻璃缓缓淌了下去。
黎渐川冲出的脚步一停,他盯着那扇溅满血浆烂肉的窗户,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眼底却阴沉。
“姥姥!姥姥!”
又一声惊呼,堂屋紧闭的门被从里撞开,小顺的五表哥和一个陌生女人共同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踉跄着钻出来。
紧跟其后的,是两名十胎嬷嬷和三名医护人员。
后头这五人大约都是挤在卧室内的,此刻出来,满头满脸俱是血色,形容狼狈不堪,唯有神色还算镇定,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其中一名医生一边摘手套,一边指挥小顺五表哥:“阿祥,快把你姥姥送到屋里去!老太太平时身体还算康健,这下是受不住刺激,才晕倒了,怕心脑血管出问题,我给看看……”
名为阿祥的小顺五表哥闻言顾不上别的,赶紧去开厢房门。
这边的医护停都没停,只换了手套和口罩,便又兵荒马乱地裹着老太太进了屋。
院里头一眨眼又静下来,只剩俩黑衣的嬷嬷,和其背后渐渐蔓延出来的汹涌血腥。
“早说了,成不了……就算是两百年前多子菩萨降世的家族又怎样?现如今,老张家早就已经没落了,就没一个冲击嬷嬷成功的,还不如普通人家。男人女人成批的死,有什么用……菩萨厌弃了!要么就学外头,别非要去争嬷嬷,生几个不是生……”
一位嬷嬷高个儿,嘴碎,自迈出门槛便吊着双眼睛念个不停,直到前头人散了,一眼瞧见院里站着的黎渐川三人,才神色一顿,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是小顺和季先生呀。”
她语带熟稔,像是对黎渐川和小顺都算得上熟悉。
另一位嬷嬷矮个儿,富态,纵是一身脏污血肉,也笑得亲和灿烂:“小顺和季先生都是来看秀兰渡十胎劫的吧?没被吓着吧……哈哈哈,别怕,寻常人,就算是男人,产子渡劫,也都少有这种模样的。小顺见过的,应该知道,百胎、千胎不好说,但十胎劫,多子菩萨保佑,大部分人都能平安度过,秀兰这是极少数的情况。”
“我琢磨着原因还是在她自个儿身上。”
矮个儿嬷嬷叹息:“早年闹得太狠,离家出走,去到离欢喜沟那么远的地方,差一点人就没了。阎王殿前走一遭,那身子骨还能行吗?我早劝她不要去冲击十胎,安安心心生几个就行了,可她倔,不听。”
高个儿嬷嬷闻言冷哼:“什么身子骨不身子骨的,依我看,就是她这么多年都没改好,仍是个逆种,半点儿没归心菩萨!平日里菩萨不管,到了胎劫还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