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下了自己的第一胎,并向家中所有人宣布,她将会冲击十胎嬷嬷,百胎嬷嬷,乃至千胎嬷嬷,她要带领张家,重获昔日荣光。
张家沸腾,办了一场宴席来庆祝这件事。
红绸高挂,人声鼎沸,年轻女人独坐在厢房里,抱着孩子,望着隔了一层窗的院中热闹,听到妹妹立在门槛外,轻轻问她,姐,你甘心吗?
年轻女人没回头,也没应答。
妹妹又问,姐,姐夫只想多要两个孩子,没想要你冲击十胎嬷嬷,你没有必要这么做。
这次年轻女人答了,她说,他没想要我冲击十胎嬷嬷,可我要冲击十胎嬷嬷,他也没阻止。十胎嬷嬷所带来的利益,所代表的权势,是他,是我工作一辈子也换不来的。
妹妹沉默很久,才说,姐,妈告诉我,人活着,难得糊涂。
年轻女人坐在炕上,微微佝着肩背,像团被压得畸形的影子。
“秀梅,”她忽然问,“还记得他们为了劝我改邪归正,跟我讲过的那些从前的逆种的结局吗?”
“大多回了欢喜沟,屈从了。少数死在了外头,还有剩下的寥寥几个,自杀了。我不想做他们三者中的任何一种,我要改变。”
妹妹什么都没有再说。
年轻女人出了月子,此生第二次上了山,进了多子神庙。
她成为了多子菩萨的虔诚信徒,服下了多子菩萨赐予的神丹,一年又一年,一胎又一胎,她如自己所言,开始冲击十胎嬷嬷。
然后,一辆面包车,一双红色绣花鞋,她在第十胎时回到欢喜沟,不安而忐忑地,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画面定格在半路停下的面包车上,所有光亮飞速消失,黎渐川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很快,黑暗变淡,周遭事物的轮廓再次浮现出来。
黎渐川重新拥有了身体。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扇门,一扇熟悉至极的、属于小厨房的门。
意识刚刚回笼,不等黎渐川四顾观察,一阵悉索的动静便从门板另一侧响起,紧接着,一张更为熟悉的便签被两只小手塞了进来,稚拙的字迹显现于便签上:“……姐,你上次说你想跑出去,让我去看你的零钱罐,我去看了,有钱,我带来了,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最后一行字在黎渐川的视野中无限扩大,令他大脑嗡嗡直响,眩晕不停。
他迅速撑住地,一边咬牙压制精神,一边捏住便签,沉了口气,蓦地开口,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这是你的劫,答案不在我这里。”
黎渐川嗓音沉冷嘶哑:“就算我重选千次万次,逃离千次万次,结局也不会因我而更改。”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现在,替你打破这个‘静’。”
嘶的一声爆鸣,小厨房的门忽地破碎消散了。
外面是窗子极小的、黑洞洞的堂屋,消瘦高挑的张秀兰支着两条伶仃的细腿,穿一双血红的绣花鞋,立在堂屋中央,浑身落满了漆黑的影子。
“我已经连续做了两个梦了。”
她忽然开口:“两个梦一模一样,梦到我进欢喜沟时提前发动,半路生产,死在了山路上。”
“季小哥,你是在车上的,你说,我还活着吗?”
黎渐川干脆道:“还活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张秀兰会梦到其他时间线或轮回发生的事,但不论其他,只说此刻,在眼下这个时间线、这个轮回内,她无疑是活着的,这是事实。
“可过不了十胎劫,我就要死了。”
张秀兰又道:“从怀上这一胎,我就预感到了,我过不了这个劫。季小哥,你说,我过得了吗?”
黎渐川静静望着漆黑堂屋里的女人,沉默许久,才压住喉间的涩意,摇头道:“过不了。”
张秀兰倏地抬起头,一脸死气。
黎渐川却对她的异样恍若未见,只继续道:“你想反抗,想往高处走,可这一切,利用的却是你自己和你的一胎又一胎。你不希望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自己,却亲手造就了更多个自己。让你过不了十胎劫的不是我,不是多子,而是你自己的良心。”
“你过不了自己的良心。”
第443章 有喜
张秀兰闻言,充盈满面的死气一滞,五官晃晃悠悠,像在烛火里摇动的残影:“我自己的……良心?”
黎渐川按住抽痛的额角,缓缓站起身,立在已渐渐扭曲虚化的小厨房内,望着不远处的张秀兰:“我不知道那两张人脸肉饼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对我来说,它们一张与我相似,便是‘我’,是现在,另一张与我的爱人相似,便代表着我的追求与理想,代表着未来。”
“人只要活着,就必然有饥饿到不得不吃些什么来求生的时刻,我也曾经想对这两张肉饼下口,可最终没有。”
“因为它们虽然是肉饼,但却长有人脸。”
“有时候,在许多世道,吃肉,也就意味着吃人。”
黎渐川神色晦然:“你以为自己吃掉这两张肉饼,是毫无负担的、正确的选择,可事实并非如此。”
张秀兰沉默许久,低低道:“可我实在太饿了,我不知道除去那两张肉饼,该吃些什么我才能活下去……季小哥,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黎渐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即使刚才在十胎劫里走过你的过去,我也无法真正感同身受,设身处地去让自己成为你。因为我们本就是两个人,过往以及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相同。”
“对于你的一切,我都只是另一个视角的外人,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所谓的我会怎么办,也都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我不吃那两张肉饼,是因为我是我,而非你。”
张秀兰道:“季小哥不怪我吃掉了那两张饼?”
黎渐川道:“不怪。没有任何人能怪你,也没有任何人有立场怪你,只是现在,你在怪你自己。”
张秀兰直勾勾地看着黎渐川,五官恍惚地颤动起来,像融解的蜡油一般,开始往下掉。
“我从前也不知道……我以为我吃了它们,就已经不会再饿了,”她已滑到下巴尖上的嘴巴轻轻地开合着,“可是后来,一胎又一胎地生下来,我发现,我还是会饿。”
“我在饿什么?”
啪的一声轻响,她的眼珠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我想不透我还在饿什么……”
“但我开始做梦,梦到多子菩萨的神像睁开了眼,望着我,在流泪。那个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一种预感,我的十胎劫可能过不去了。”
黎渐川看着如蜡像般渐渐融化的女人,眉间铺满了沉沉的阴影。
“在很早之前,我就在为我的十胎劫做准备,我向很多十胎嬷嬷、百胎嬷嬷取过经,”女人的声音空茫而宁静,在漆黑狭小的堂屋回荡,“她们有的说这是一场问心劫,要叩问本心,有的说这是多子菩萨的考验,看的是你诚不诚,是不是愿意一生都投身神教,侍奉菩萨,还有的说这是看你的体质的,看你是否能生,是否能多生,能的话,自然讨菩萨喜爱,劫就过了,不能,或不合适,自然就过不了。”
“她们热情得很,传授了我很多。”
“听的多了,见的多了,慢慢地,我也琢磨出来了,这十胎劫不是问心,不是问诚,也不是看我的身子骨挺得过,还是挺不过,所谓劫,不过就是一场驯服与压迫之后,大山下的人交出的骨头。”
“这骨头顺,劫便不是劫,而是福。这骨头逆,福也不是福,而是劫。”
张秀兰的嘴也流到了指尖,挨着她肉瘤似的肚子,摇摇欲坠:“十胎劫,百胎劫,千胎劫,万胎劫……说白了,就是多子这个王八蛋在挑挑拣拣,要从这些还带血的骨头里把所有顺的骨头提拔上去,再把那几块扎眼的反骨,捣烂掉,磨碎掉……”
“祂不敢留它们,甚至不敢看它们,祂在怕!”
“季小哥……你说怪不怪,祂可是神呐,神在怕什么?”
“怕人?还是在怕……曾经也是人的自己?”
话音落,张秀兰的口鼻也终于坠落,掉在地上,化作烂肉,溅起一滩血一般的黑水。
黎渐川闭了闭眼,脸色是掩不住的难看。
可就像他说的,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最多,只能在察觉到自己受到影响,始终在小厨房有意无意保持“静”时,尝试打破这种对自己、对张秀兰皆有的束缚。
黎渐川一直都知道,良心,或其它什么向上的东西,从来都值得尊重与保护。但他同样也知道,在大多数时候,一两个人的尊重与保护,往往都是徒劳的,无济于事的。
这根人蜡终于彻底融化了。
四肢软烂,头颅枯萎,唯有躯干上一颗硕大滚圆的肚子留了下来,安静地瘫在堂屋的阴影里。
这肚子单独来看,宛如一颗诡异肉球,又似一团可怖肿瘤,无数凸起的狰狞血管遍布其上,如黑线,似蛛网,又像神秘的符文,一错眼,便看到它们好像活了过来一般,仍在汩汩而动。
人蜡融落,皮膜血肉软塌塌地盖了下来,又为这肚子裹上一层半透明的血腥薄膜。
薄膜一点一点消解,缓缓渗入肚内。
黎渐川的瞳孔微微收缩,心中警兆渐生。
果然,下一刻,这古怪的大肚猛地一颤,传出了砰砰砰的跳动声,好似里面犹有活物。
在这跳动声里,大肚的肚皮开始印出一些凸起,形似婴儿的小手与蠕动的长虫。
“嘻嘻、嘻嘻嘻……”
婴孩的笑声若隐若现地传出。
黎渐川紧盯着渐渐躁动起来的大肚,眼神慢慢显出几分呆滞,仿佛是被那大肚摄去了意识,将要变作一具空壳。
堂屋的水泥地面不知何时尽化黑水。
水面之下,有无数扭曲的影子无声游弋着,潜过黎渐川的脚底,出现在他背后,悄然竖起。
影子尖端裂开,一只婴孩小手伸出,掌心浮着一颗眼球,混乱地转动着,似是在打量黎渐川。
很快,眼球盯到了什么,缓缓靠近黎渐川的后心。
黎渐川的后心也随之微微鼓起。
婴孩小手无声落下。
就在它即将触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小手中央的眼球一动,对上了一双冷厉如冰的眼。
“嚓!”
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温热而又湿腻的血肉飞溅,数根已钻入小厨房的触手夹杂着婴孩手臂全数被斩,噼啪砸在黑水中,嘶嘶叫着,犹在蠕动,好似令人作呕的蚯蚓。
黎渐川视若未见,好似瞧见了什么般,反手一甩短刀上的血泥,一个箭步冲进堂屋,如鹄一般,迅疾而又敏捷地落到了逐渐胀大,似乎即将要被撑破撑爆的大肚前。
不假思索地,他一刀向前,直接捅了进去。
大肚的跳动一顿,无数嘻嘻笑声倏地消失。
但紧接着,更多的、虚幻重叠的尖锐童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