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的手轻轻拍在黎渐川肩上,将黎渐川从混沌中唤醒。
受身体影响,黎渐川精神不济,有些浑噩,任由护士搀扶着他,把他带回病床。
这具身体明显已疲乏至极,可黎渐川却始终无法让它入睡,只要一闭上眼,一沉下意识,便会思绪纷乱,神经刺痛,完全不能安心。
黎渐川勉强平复着精神,努力调整呼吸与心肺节奏,尝试让这具身体尽可能地休息与恢复。
就这样昏昏沉沉煎熬了一夜。
第二天,黎渐川被推去医院各处做全套大检查。
里里外外的检查连续做了三天,结果也一份接一份出来,黎渐川见过他的主治医生后,带着所有报告和片子回了病房,打起精神,坐在病床上一张又一张研究那些数据和名词。
没多久,他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具身体本质上是没有任何足以致死的病症和伤痛的,但就是这么没有缘由地,莫名其妙地,这样一具没有病症和伤痛的身体,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突然开始衰败腐朽。
这完全不科学。
但这个世界,大概率也是不讲科学的。
黎渐川在颇为离奇地走着张秀兰的人生,但他又不是张秀兰,所以在他掌控这具身体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件张秀兰绝对不会去做的事——他潜出了医院,乔装改扮,去了最近的一座福禄观,请一位名声显赫、精通医术的红衣道长为他把脉。
“阴阳失衡。”
红衣道长都未细看,便直接得出了结论:“你是欢喜沟人吧?凡有欢喜沟血脉的孩子都是阴阳子,离欢喜沟太远,便会阴阳失衡。阳谓生,阴谓死,你阳气将绝,阴气已占据五脏六腑,早就是一副亡人之相,死期便在最近了。”
这答案不出黎渐川所料,但阴阳子的说法他却是第一次听,而且这似乎并不是所有欢喜沟人都知道的常识。
“敢问道长,什么是阴阳子?”
黎渐川心里念头转了转,还是开口问了。
只要有机会,他便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抓住的线索。
“说来话长呀。”红衣道长叹息。
若是在其它地方,黎渐川或许还得寻思下怎么才能撬开对方的嘴,继续打探,可这是福禄观,所求之事,怎么可能绕得过钱权名利四个字?
黎渐川笑了笑,取出一小叠红钞:“耽误道长几分钟,还望道长见谅。”
红衣道长撩起眼皮瞧了眼,没说话。
黎渐川有点敬服于人心之贪婪,但他不知道能控制这具身体多久,也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多作纠缠,便顺了红衣道长的意思,又加了一叠红钞,顺便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肉疼的神色。
红衣道长终于满意,开了尊口:“所谓阴阳子,自古以来就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流传最广,当然,是在多子神教与我福禄观中流传广,你们寻常人还是难以知晓的。”
“这说法在我福禄观的记载中,是说两百年前文宗意图弑神,为行巫术,屠了欢喜沟。欢喜沟村民尽皆惨死。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镇压文宗后,面对一片惨状的欢喜沟,却并未如外界百姓传言的一般,就此放弃,而是企图逆转轮回,令欢喜沟无数村民死而复生。”
“可轮回并非是神明可掌的,这是天地自然的规律,以大神通强行施为,带来的结果便是欢喜沟村民虽全数复生,但却也再不是真正的活人。”
“他们介于阴阳之间,只要不离两位神明沉睡之地太远,便能受神力笼罩,阴阳平衡,如常人一般生活。但若离了太远,便会生阴压阳,绝了自己的命数。自此,欢喜沟人便也被称为阴阳子。”
“与欢喜沟人结合,诞下的孩子,也便会继承这种血脉,亦为阴阳子。”
黎渐川道:“那第二种说法呢?”
“第一种说法是正史,有正经经文和宗教记载,第二种说法那便是野史了,道听途说而来,但我听了,觉着有几分意思,便记了下来,你可听可不听。”红衣道长抚须道。
“来都来了。”黎渐川笑了笑。
红衣道长也跟着笑起来:“对,来都来了。”
他叹了口气,目光悠远:“说起这第二种说法,其实与第一种说法类似,只是略有差别。所差之处,便在两位神明逆转轮回上。在这道野史里,两位神明并未逆转轮回,去救欢喜沟村民,而是径自陷入了沉睡,并在记忆里始终保有着欢喜沟尽皆死人的印象。”
“可欢喜沟到底是神乡,战乱过后,便又来了许多人定居于此。这些人都是大活人,但在神眼里,欢喜沟只有死人。”
“带着这种念头的神明在沉睡中无意识地扩散着神力,神力覆盖欢喜沟,经年影响,这些大活人便也不再是真正的活人了。半只脚阴,半只脚阳,故称阴阳子,便是这么一回事。”
黎渐川听过这两种说法,也明白了红衣道长指的路,仍是叫他回欢喜沟,唯有如此,方可活命。
“有人摆脱过阴阳子的命运吗?”
黎渐川想起周沫之前所说,向红衣道长问道。
“你猜命运为何叫作命运?”红衣道长摇头叹息,“神有神道,人有人生,神都不能摆脱,更何况人?”
“你不能,我亦不能。”
红衣道长慢吞吞捻起红钞:“有人说命运是条路,其实不然。命运是这大大世界,任你走千万条路,亦跳不出这世界,亦要在世界之中。想离开这世界,没路去,也活不了。”
离开福禄观,黎渐川回到医院,躺在病床上,仍一宿一宿地难以入眠。
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的过程是难捱的、绝望的、痛苦万分的。
每每盯着墙上的挂钟辗转反侧之际,黎渐川都会由衷地升起一种强烈的饥饿感。
病号服没有裤兜,但他去摸,却总能摸到那两张肉饼。
真的是很香、很好的肉饼,一看就知道非常美味。
黎渐川前几夜还会将它们拿出来看看,但后来却不敢了。
他闻得到那种味道,这对他的味蕾来说太过刺激。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了,他只能吃流食,打营养液,此时两张肉饼摆在面前,他太难控制自己。
再后来,他连流食都没办法吃了,只能靠打针勉强吊着口气,精神也近乎完全涣散。
他终于能睡上一些好觉了。
可却又不敢睡太沉,真睡过去,就是真的死了。
在他又一次从抢救室出来时,他昏沉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数道熟悉的人影。
他们像当初站在村口望着他逃离时那样,黑沉沉地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要接他回家。
这具身体将死,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黎渐川拼尽一切,也只从病床上翻了下来,向前跑了两步,便栽倒在地,
“秀兰!”
仓皇的脚步声与哭喊声终究还是追上了他,淹没了他。
一辆颠簸的小车把已长大成人多年的小少女拉回了欢喜沟。
小少女,不,年轻女人再次被关了起来,这次是在厢房。
她绝食抗争,不吃不喝,宁愿去死,可她的身体却还是渐渐好了起来,诡异得令她惊悸战栗。
她的妹妹来看她,说自己在大学里谈了恋爱,毕业就会结婚,对象信仰福禄天君,不信多子菩萨,等结婚了,他们不住欢喜沟,住到县城去,住到市里去,总之,到时候小日子过起来,家里也管不到那么多,要想让她不顾危险冲击十胎嬷嬷,也得看她爱人答不答应。
“姐,”妹妹说,“我们都是普通人,改变不了什么的,只能尽可能地在规则内过好自己的人生。”
年轻女人望着妹妹,最后问她:“姐要是还想跑,你还会帮姐吗?”
妹妹同她对视,良久,轻轻地笑了:“会。我们是姐妹。姐能在离开后还计划回来带我走,我也能再一次答应姐,帮姐离开。”
“姐,我希望你过得好。”
年轻女人双眼不动,泪却落了满脸。
晚点儿,母亲也来了,她坐在阴影里,看着自己的女儿,低低地说:“秀兰,你离开了,又回来了,折腾这么一趟,还没想明白吗?你真的还觉得自己该恨的是多子菩萨吗?”
“没有了这个菩萨,总还会有下一个菩萨。不是世界因神而建,而是神因世界而生。”
母亲留下了该留下的话,又叹息着离开了。
年轻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小屋内,望着外面渐渐熄灭的天光,终于颤着手,摸向了自己的口袋。
她取出了黎渐川接连多次按下欲望未曾吃掉的肉饼,从中选了一张,一边无声地嚎哭着,一边张大了嘴,一口一口将它吃了下去。
黎渐川想阻止,却完全不能。
因为自从年轻女人回了欢喜沟后,他便被自己的身体排斥了出来,只能以意识漂浮在外,成为了彻底的旁观者。
没过多久,张家逆种改邪归正的消息便传遍了欢喜沟。
只是逆种到底还是逆种,仍不愿皈依多子菩萨,而是选择拜了福禄天君。
“现在多少恶劣风气都与福禄天君脱不开关系,我也不喜欢祂,但总比多子菩萨好上太多。”这是别人问起时,年轻女人的说法,依旧桀骜不驯,显得好像连神明都要低她一头,供她挑捡。
她正是议亲的年纪,这做派引得太多人不喜,婚事也艰难。
但也有人恰好就喜欢这种个性。
年轻女人在县城谈上了一个对象。
这对象与她年纪相仿,爽快可靠,是福禄天君的忠实信徒,也不太喜欢多子神教那套。在这位忠实信徒眼里,不论男女,能出来为他们这个家赚钱才是最重要的,待在家生那么多孩子有什么用,还平白多了那么多张要吃饭的嘴,不划算得很。
年轻女人也不太赞同男人的想法,但这至少比多子菩萨的信徒强多了。
就像妹妹计划的一样,等她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住到县城去,也不再是欢喜沟的张家能管得了的了。
年轻女人如此想着,越发拉紧了男人这根救她出苦海的绳。
后来的一切都与年轻女人所想的差不多。
他们恋爱,结婚,一起工作,一起旅游,日子一度美好得让年轻女人怀疑自己从前的困顿是否全因自己钻了牛角尖,看不破。
可是,就如那位收两叠红钞的红衣道长所说,命运是这大大世界,任你走千万条路,亦跳不出这世界,亦要在世界之中。世界不变,路纵有千变万化,也无济于事。
一个夜晚,年轻女人确认怀孕了。
又一个夜晚,男人偷偷摸摸,给家中请来一尊多子菩萨的神像。
年轻女人发现那尊神像时,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也没有不管不顾地质问咒骂,要去打胎,她只是愣在了原地,呆滞地望着那尊神像很久。
直到男人回来,惊愕心虚之后,朝她解释,向她道歉,她才慢慢转过头,对男人道:“原来他们说的是对的……”
“我逃不出去。”
男人唱念做打的戏一停。
他抬眼,望着立在多子神像前的年轻女人,忽然觉得在这昏暗的、幽红的光里,女人的面孔与无数肉块簇拥的那张少女面孔,有着说不出的神似。
这想法令他一惊,打了个寒颤。
当天夜里,年轻女人默默吃掉了第二张肉饼。
然后做了一个梦。
黎渐川看到了她的梦。
她的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被割了舌头的小女孩,扑在脏乱浑浊的泥地里,狠狠撕开了自己被从内缝住的嘴巴,边疯狂地撕咬着漆黑的肉泥和触手,边泪流满面,无声大哭。
之后,年轻女人挺着大肚子回了欢喜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