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号乐手与幢、旌,正候在敛云宫正殿以外,只等皇帝与随行的官员登上车驾,便可以启程,赶在傍晚之前回到崇京城内。
宋明稚随慕厌舟一道,走至车畔。还没有上车,便听见不远处,敛云宫的宫门边,传来了一阵“嘚嘚”的马蹄声。数十名身着银甲、手持缨枪,作武将打扮的人,正骑着快马朝着宫前的空地而来。领头的那一个,正是宋明稚不久以前见过的廖将军!
他负责率军守卫崇京外部安防,为何会在今日匆匆出现在行宫?
宋明稚不由停下了脚步。
慕厌舟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感叹道:“好热闹啊。”
看上去事不关己。
不过眨眼的工夫,廖将军已经翻身下马,率众跪在了敛云宫正殿之前。此时,他正提高声量,朝着大殿内道:“启禀陛下,臣廖志鸣有要事相报!”
廖将军的声音中气十足,瞬间便压过了乐声,传遍了整片空地。话音落下的同时,皇帝也已经在内侍的簇拥下走出了大殿。听到他这一声后,皇帝不由蹙起了眉,不悦地开口道:“大呼小叫,有何事?”
敛云宫内的鼓乐声随他这句话停了下来,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廖将军的身上。此时,他的声音都在微微地发着颤:“启禀陛下,臣等在今日清晨,于京郊外搜到了……冯荣贵!”
近日,搜查已经扩大到了城外。
禁军人手不足,廖志鸣所率的守军,自然也要加入其中。
皇帝瞬间瞪大了眼睛:“什么?!”
宫前的空地上,立刻有人面露不安。
正午的阳光,照得地上的汉白玉,都泛起了刺眼的白光。皇帝愣了一下,立刻在太监的搀扶之下快步走下玉台阶,朝廖将军问:“冯荣贵人现在在何处?”
廖志鸣立刻抬起头来,高声道:“回陛下的话,臣将他带到了敛云宫里来!”
话音刚一落下,宋明稚便看到,几名年轻士兵,将一名穿着身褚衣、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押到了马前来——那人分明就是宋明稚曾在醉影楼内见过一面的冯荣贵!
朝中有曾传言……说冯荣贵或许已经凶多吉少。如今,看到他好好地出现在这里,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而冯荣贵本人,则是直接跪倒在地,朝着皇帝,“砰砰”磕起了响头来:“陛,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宋明稚用余光看了慕厌舟一眼。
此时他正笑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放心,冯荣贵知道怎么说。”
显然,今日这一切都是慕厌舟的安排。
这时众人还未从惊诧中缓过神。
严元博已当机立断道:“来人,快快先把冯荣贵带下去,等到了崇京之后再审——”
他表面上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实际上……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转眼,严元博已经做出决定:先将冯荣贵押到马车上,再在回崇京城的途中,派人在暗中,处理掉他!
让他彻底闭嘴。
守卫反应过来:“是!”
但人还没有穿过卤簿,冯荣贵已经一边“砰砰”的磕着头,一边一口气道:“启禀陛下!户部一案,是臣受康文议指使,有意诬告!几日之前,臣提前收到了消息,说他们要杀了臣以绝后患,臣这,这才提前想办法,逃出崇京城内……藏在了京郊。”
“——你,你含血喷人!”
被点到了名字的康文议,当即面无血色。
他的身体重重抖了一下,差一点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同时,还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左相严元博的身上。
冯荣贵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冯荣贵又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下,他顶着一头的鲜血,抬起下巴,朝着皇帝高声道:“想来臣府中的那些家丁,就,就是他们去杀臣的时候,顺带所杀!”
他这番话,后半段全都是编的。
话语里既将齐王和他手下的人,从里面摘了出来,又在表面上将近日以来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个清清楚楚——显然,这就是慕厌舟那天写在纸上的。
敛云宫前的空地上,鸦雀无声。
慕厌舟轻轻用手指,在宋明稚的肩上点了两下,懒声道:“若不让冯荣贵一口气说完,严元博定会立刻下杀手,不给他机会。”
严元博此人,非常奸猾。
那日慕厌舟一眼便自侍从收集来的证据中看出:严元博与冯荣贵之间,虽然有着联系,但是他完全没有留下任何书面上的证据。那日的麻油,与一切能搜到的证据,最多只能牵扯到严元博手下,一名叫“康文议”的礼部官员的头上去。
若是非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事情引到严元博身上,非但除不掉他,反倒会打草惊蛇。
不同于历史,此时的慕厌舟还没有登基为帝,他自然不可能现在就彻查奸党。因此,那日慕厌舟便将所谓的“密辛”记在了心中,同时还安排了这样的一出好戏,当着皇帝与众人的面上演。
宋明稚低声道:“我明白了……”
慕厌舟凑到他耳边:“爱妃猜猜严元博会怎么做?”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拨起了宋明稚身上的珠玉,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冯荣贵的事。两人的身体,也随着他的动作紧贴在了一起。无论谁看到这一幕,都会觉得齐王这是在与王妃,谈情说爱。
宋明稚微微侧身,将唇贴在慕厌舟的耳畔,小声道:“弃卒保车。”
慕厌舟挑了挑眉。
果不其然——
宋明稚话音落下的同时,严元博已经咬牙道:“来人!先将康文议和冯荣贵一道带走!剩下的事情回京再议,莫要再惊扰圣驾。”听到冯荣贵没提到自己,他藏在衣袖下的那只手,终于缓缓舒展了开来。
这时,守卫皆已听得目瞪口呆。
几息后方才如梦初醒般走上前,将面无血色的康文议压了起来:“对不住了,康大人。请随我们这边走。”
康文议挣扎着转身:“严大人,严大人!臣是冤枉的,严大人一定要为臣做主啊——”
他此番,是在求对方保住自己。
严元博就像是没有听到康文议的话一般。
他转过身去朝皇帝行了一礼,低声说道:“请陛下先上马车,后面的事情由臣来处理。”
严元博不想让皇帝觉得自己无能,失去他的信任。他早已经打定主意,在回到崇京城,皇帝查案的时候,一口咬定冯荣贵是畏罪潜逃,争取再让此事变成一桩无头案。
他没有想到,而且还没有来得及动手。
廖志鸣竟在这个当口,将人带了过来!
皇帝对朝堂之事压根没什么兴趣。
见冯荣贵已被捉拿归案,所谓的“凶犯”也指向了康文议,他不由长舒了一口气,一边在太监的搀扶下登上车架,一边摆手不耐烦地说:“好,此事就交给爱卿了。”
严元博咬牙道:“臣遵命。”
同时站在原地,恭送皇帝乘车缓缓地向前而去。
待马车走远后,他方才穿过卤簿,朝自己的马车而去。而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没来得及登上马车的慕厌舟,还不忘朝他点头,笑道:“丞相大人辛苦了。”
严元博打碎牙齿和血吞。
强撑着朝慕厌舟行礼道:“这是臣应该的。”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坐上了马车,心情看上去十分糟糕。
太监扶着慕厌舟登上了马车。
转眼就只剩下宋明稚,视线还没从严元博消失的方向离开。
见他未能跟上。
慕厌舟也缓步停在了车门上。
末了笑着转过身,抬起手在他眼前虚晃了一下。
“回家了,阿稚。”
-
一行数百人于吹打声中,坐上马车,离开了敛云宫。车内,严元博忍不住用力,捏碎了腰间的玉佩,咬牙切齿道:“冯荣贵……”
究竟是谁救走了冯荣贵!
又是谁在今日,将他送到了廖志鸣的手中?
严元博用力将手按在了心口处。
身为礼部侍郎的康文议,是他的心腹手下,如今……自己只能将他退出去顶罪。这一关虽能够安然度过,但是看到康文议的下场,自己周围其他的人,心中自然会生出不安与芥蒂。
这一切,全都怪那个救走冯荣贵的人!
“咳咳咳……”
急火攻心。
严元博终是没有忍住,低声咳了起来。
阳光自车帷的间隙落在他的身上,严元博看到……这一回,自己竟被气得咳出了血来!
※
如今,徽鸣堂周围已经没了“耳目”,慕厌舟日常行动变得愈发自由。回到王府之后,他便消失在了徽鸣堂内,对外说是在补觉、休息。不过宋明稚能猜到——齐王殿下十有八九,是在关注宫内的动向。
自己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身为“齐王妃”宋明稚日常可以自由在城内活动。
回到崇京城后,他便带着几名侍从,离开了王府,在坊间随意闲逛了起来:齐王府所在的“瑶光坊”附近,便是“召安坊”,梁王慕思安的府邸,就在召安坊正中央。他前几天被皇帝关了禁闭,如今门口还有一大圈守卫。
宋明稚以熟悉京城环境为由。
让侍从们带着自己,在召安坊内随便逛了逛。
并在不知不觉中,远远地将梁王府绕了一圈。
按照宋明稚了解到的消息:
梁王这次的“禁闭”关得十分彻底,就连家中的采买,都由守卫们负责。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那些幕僚、侍从,自然没有办法,顺畅进入他府中谋划什么。
若要来的话,自然要靠翻墙。
宋明稚早已经将崇京城内,各处的巷道、府宅的布局,印在了脑海之中。他不需要熟悉环境,今日这一趟……只是为了去看看,梁王府的守卫、布局究竟是什么情况罢了。
侍从一路介绍着带宋明稚离开了召安坊,最后殷勤道:“王妃还有哪里想去?殿下说了,无论是哪里,您都尽管吩咐。”
正事已经做完,没有必要再在此地逗留。
宋明稚笑了笑,他远远看了一眼远处的齐王府,并没有选择回府,而是转身朝侍从道:“走吧,去北市——”
一想到此时齐王正在王府内做正事、谋篇布局,宋明稚便格外安心。
今日自己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有这个时间,倒不如去北市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