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心腹仓皇过后,就决定在夹岸逗留数日赚点盘缠,就回京中交差。
至于那个婴孩,他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只能算他命不好了。
婴孩的命确实不太好,他最开始被杀手带走,杀手本想直接捂死它,却正好赶上漕运船帮的火并,杀手因身带兵器搅了进去,等他脱身出来,那婴孩早就不在原地了。
闻叙就看着小小的自己一路“随波逐流”,出狼窝又入险境,很难想象一个刚出生不到二十天的小孩子,居然可以从这样的重重危机中活下来。
到最后,婴孩落入碧洲郡的乞丐窝里,终于停下了漫长的逃生路。
原来,落入泥潭的乞丐窝,竟是生命的起点,闻叙看到此处,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从金碧辉煌的皇宫到破烂不堪的乞丐窝,却竟是他的生路。
‘你看你才这么小一只,吾还送了你一点灵气,你才将将活下来。’
‘多谢您,原来当年是您救了我。’
‘不止哦,吾还知道不久之前你来京城了,吾还以为你是来……谁知道你被人追杀,差点死了。’
闻叙眼中满是震惊:‘原来,是您送我入修仙界的吗?’
‘这是你的机缘,吾当时只是察觉到你即将面临一场抉择,只是小小送了一缕春风给你。’
春风,原来是春风啊,或许他正是在这缕春风之中步入了修行。
闻叙心想,原来我不曾被所有人抛弃啊,哪怕是在凡人境,也曾受过这般的善意,哪怕他知道,这份善意或许与他的命格和出身有关。
‘多谢您,若不是您,便没有如今的我了。’
龙脉心想,果然是好孩子啊,可惜皇帝命格易主了,要不然它肯定能襄助好孩子将江山治理得漂漂亮亮,不过新帝也不差,宅心仁厚、胸有丘壑。
‘你既谢吾,那就将此人交与吾来处置吧。’
‘您要将他如何?’
‘暂时没想好,但此二人谋夺国运、挪为私用,不惩戒一番,实在难平天怒!’
……哦,他还以为龙脉要保老皇帝一命呢,合着是报私仇来了。
闻叙自然没有不应的,他不仅应了,甚至还体贴地为龙脉献计献策,大概内容就是不如让这二人在长生幻境之中痛苦挣扎、相互仇杀、悔恨终身却无计可施。
龙脉:不愧是吾的好孩子啊!采纳!
‘你写个玉简,吾怕忘了。’
闻叙应下后,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去,那趴在龙脉之上吸吮国运的玉檀鬼魂终于被龙脉反擒,而旁边的老皇帝也是同样的待遇,至于蓝桥,他终于死透了。
不过龙脉颇为嫌弃,叫他们走之前将这人的尸骨带出去,不要弄脏了此地。
等蓝桥的尸身被闻叙嫌弃地暂时收起,两人就被龙脉送出了通红之境,闻叙带着周嘉,很快又回到了一堆废墟的摘星楼外。
在里面似过了许久,但在外面,竟只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罢了。
周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神异手段,他心想难怪父皇如此执着于修行长生,试问谁在这等诱惑面前,能坚持本心呢?一次可以,两次呢?三次呢?最好的办法,果然还是直接禁止皇权接触长生术法。
“此地竟是……,那这里是否需要戒严?”
闻叙将蓝桥的尸体交给后面的侍卫处置:“戒严的话,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再者,没有邪法阵术困住,龙脉它是流动的,现在你再看,下面就是最普通的泥石瓦砾了。”
那就好,那就好。
“那……此地空旷,要不要替你盖一座王府?”周嘉忽然开口。
闻叙微微一笑,然后行了一个书生士子礼:“兄长,我要离开盛京城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周嘉心里却依旧下了一场大雨,他们原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兄弟,可却因为种种的算计,如今竟是这般收场:“好,不会再回来了吗?”
“嗯,不会了。”闻叙从袖中掏出两个口袋,里面各自装了平安符,“给侄子侄女的礼,虽未见过,但想必你会提及,以免他们觉得我做人小气,连一点礼物都没有。”
周嘉:“……我没有吗?”那个法器刚刚还留在龙脉那里了,太亏了。
“你是天子,自有天地国运庇佑。”要这平安符有什么用。
“不一样。”
于是,闻叙又补了两个口袋:“王府就不必了,若你愿意,可以替我义父造一座香火庙吗?不必在此处,碧洲郡泸水镇足矣。”
“好,朕会亲自督办,绝不假手于人。”他也想亲自去看看,去看看弟弟成长的地方,只是这些话,他就不必说出来了。
周嘉知道,他的皇弟闻叙,将会有远超他想象的无上前程,他不该做阻隔的刀,他只需要替他守好大盛江山,做一个有德之君,不辜负这份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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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城的风雨终于落下,闻叙与两位友人却在一个午后悄悄离开了诚意楼,与北上时的肃然不同,此刻南下,四人的心绪都说得上畅爽。
“呼,终于出来了,总觉得最近诚意楼里狗狗祟祟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不会都是来看你的吧?”
闻叙对此不太在意:“或许吧,陈府尹,你还好吗?”
陈鹤直摆了摆手,坐在一群小年轻之中,他自觉心态也年轻了不少:“不必再唤我府尹了,我已经辞官不干了。”
任凭是谁效忠皇帝却被皇帝背刺,这官都很难当下去,虽然这江山已经换皇帝坐了,但当时被碾碎身躯、毒入肺腑的痛苦尚还在心中,陈鹤直只喜欢当为民请命的父母官,京中的大官实在是……敬谢不敏了。
可他若不辞官,新帝势必要给他升官,或许是尚书、或许是御史大夫,他都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再者……他的毒还没解,不如趁此辞官了事,反正他身后无人,也没什么遗泽需要给子女亲人。
陈鹤直做官时严肃不阿,但辞官后却非常和气,颇有种面团人的感觉。
卞春舟和他处得非常好,如今已经叫上陈叔了,但实质上论年纪,真还没到叔的地步,只是陈鹤直做官做得认真,难免就显得疲倦老态,毕竟上班嘛,谁还能精神稳定的,就算是青天大老爷也做不到。
“你若是不介意,也可以唤我一句陈叔。”
闻叙看了春舟一眼:“陈叔,我今年三十整了。”
四十二岁的陈鹤直:“……也行吧。”问题不大。
卞春舟见此,当即热热闹闹地挤过来:“叔,能问个稍微有点冒昧的问题吗?”
“……假的,我确实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但她不是失踪了,而是另嫁他人了,为了她的清誉,故才不与人提及。”
卞春舟瞪圆了眼睛:“叔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不然呢?”陈鹤直没好气地开口,都写在脸上了,他很难假装没看到。
“好吧,既然如此,叔你为什么不成婚啊?”不都说古代很注重这个的嘛。
陈鹤直却道:“我出身贫寒,家里也没什么需要我传承的地方,我少时求学,有些功名后也曾经有人想要给我指婚,可他们既要我的才学却嫌弃我身上的穷酸,我做官后,亦不贪图那些,并非不愿找,只是不想将就。”
……居然如此,卞春舟忍不住心生佩服:“陈叔牛气!”
“当然后来,就是先帝不允许我婚配了。”毕竟他算是朝中直臣之首,他原以为陛下至少对他有几分君臣之义,却没想到……如此叫人寒心。
陈鹤直看向马车里端坐持身的如玉公子,不论看多少次,都让人忍不住想起曾经的太子殿下、如今的新帝,毕竟实在是长得太像了:“闻叙,其实你不瞎,对吧?”
此言一出,马车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外面驾车的陈最都没声了。
第232章 坦白
闻叙装瞎其实装得不算太认真, 如果不是师尊送的缎带覆眼,或许他根本装不了多久,也就春舟心性纯然, 一开始助长了他的“逃避”。
刚入修仙界时,他满身是伤、浑身尖刺,在被追杀了数日之后,说句直白的, 他对整个世界都带着扭曲的恨意,只是他会装、忍住了, 才得到了在修仙界的第一份善意。
然后,自这份善意开始,他又得到了更多,师长的疼爱、同门的爱护、友人的关怀,他扭曲的世界开始回正,渐渐露出了本来明亮的模样。
但哪怕如此, 哪怕他步入金丹,面对这双眼睛, 他依旧下意识选择逃避。对于一个修士而言, 瞎不瞎,实在分别不大,他很多时候甚至想:哪怕我是装瞎, 只要我装一辈子, 那我就不算真正地欺骗他人。
但这样的说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闻叙自我逃避,却又放任了自己破绽百出,他既希望能保持这样的状态,又希望有人能戳穿他, 只可惜春舟太信任他,而陈最对此根本毫不在意。
闻叙也没想到,第一个戳穿他的人,会是陈鹤直。
沉默的气氛四散开来,像是一剂强效的哑药一样,连最为活泼的卞春舟都不敢深呼吸,生怕自己的出声会让闻叙叙继续缩回龟壳里,但也或许是这样的气氛,给了闻叙坦然承认的魄力,他原来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个如此胆小之人。
“嗯,不瞎。”
居然真的看得见,卞春舟痛苦地捂住了脸:“我是不是……太迟钝了?陈最最明明说你看得见,我还让他不要疑神疑鬼。”救命,快被自己蠢哭了。
“对不起,是我欺骗了你们。”
卞春舟当即摆了摆手:“好啦,我大度原谅你了,不过应该没有其他隐瞒了吧?”比如说好回去休息,结果回去偷偷当卷王之类。
不过闻叙叙装瞎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只有他见过闻叙叙坠崖后濒死时的惨况,而且当时闻叙叙也没明说自己眼瞎,是他自己误以为,然后闻叙叙顺水推舟了。
再者,他穿越者的身份,也是一直瞒着友人的,大家都有秘密,卞春舟并没感觉到自己被欺骗后的愤怒感。
他甚至觉得,想给现在的闻叙叙一个大大的拥抱。
闻叙呼吸一窒,随后将蒙在眼睛上的缎带解下来:“其实……”
“其实什么?”
春舟的语气,简直是生怕说重一下,就能击碎他一样,闻叙心想我其实没那么易碎的:“其实,我算是天生的半瞎。”
三声不解此起彼伏地响起:“啥叫半瞎?”
闻叙就稍微解释了一下,哪怕帝皇命格已经不在他身,他私下尝试过,依旧认不清任何人的脸,包括自己。
“我看太子,犹如看自己,看自己犹如看众生,众生于我,都是一般模样。”
陈鹤直陡然心生佩服,他心想倘若帝皇有如此心性,如此坚韧不屈之品格,哪怕他曾经被先帝背刺过,他也愿意再次留下盛京,辅佐对方。
试问谁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哪怕是少于见人的深宅妇人,日日认不清他人的脸、枕边之人的脸,这如何不叫人崩溃!如何不日日愁郁!光是想想,他就觉得人生窒息,可闻叙呢?命运如此苛待,他还能如此不屈,陈鹤直从未见过这样的年轻人。
他想,哪怕对方没有帝皇命格,若长在皇宫之中,也必然是皇位的不二人选。
有些人,天生就是成大事者,自小处便可窥见。
可惜,因为先帝的一己私利,天下失去了一位注定青史留名的明君,作为曾经的朝臣,陈鹤直心里充满了可惜。
但那么再可惜,时间也不可能流传,这已然是注定的事实了。
“抱歉,我不该如此直言相询。”
听到陈鹤直的话,卞春舟这才如梦初醒,他瞬间一拍大腿:“你这不就是重度脸盲嘛!你说得这么禅味十足,难怪不释那个家伙老想挖你去苦渡寺修佛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私底下没少偷偷给你发传讯符吧?”
“重度脸盲?”闻叙满脸疑惑。
卞春舟立刻凑过去:“对呀对呀,其实世界上脸盲的人还是很多的,但是像你这么重度的确实少见,你想想,平常人是不是也经常有把人记混、或者隔很长时间认不得他人的情况?”
闻叙难得陷入了沉默。
卞春舟哪里看不出这是好友的心结,自然是再接再厉:“只是你是完全记不住,轻症者需要多次记忆,才可以保留给人的面孔印象,就像你读书,有些人就是怎么读都读不进去,哪怕勉强认得几个字,过一段时间又全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