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叙难得觉得,春舟的呼吸有些太过扰人了:“……闻所未闻。”
“诶,大家都不敢说出来嘛,对吧?还有人完全没有方向感,天生不知道东南西北,一去陌生的地方就会迷路,哪怕是熟悉乃至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闻叙:“……还有这种人?”
“还有人天生对数字不敏感,十以内的算术都会做错,做生意赔得血本无归。”
闻叙忍不住有些疑惑:“你别不是说来哄我的吧?”
卞春舟立刻叉腰、故作生气起来:“你还不信我,这样吧,我们这一路回碧洲郡,我给你找几个这样的人出来,我跟你讲,这世上的人,本就是胡乱、野蛮生长的。”
闻叙半信半疑,然后……也不知道春舟到哪找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人,居然真有人与他一样天生不会识人,也有人天生记性极差,睡一觉就能把隔天的事给忘了,甚至还有人天生极难入睡,一天睡一个时辰就足矣。
不得不说,闻叙很少接触陌生人,哪怕接触,他也不是与人交心的人,如若不是春舟,恐怕他这辈子都会以为自己的眼睛是特殊的、孤独的。
“你看,这就是基因彩票的赌性了。”
闻叙不解:“……什么是基因彩票?”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人过目不忘、天生神力,这是好的发展,但也有人天生混沌、目不识人,这是坏的发展,可不论是好的坏的,它们都不是故意的,闻叙叙,你的眼睛并不是故意长成这样的。”
说实话,闻叙心中是震撼的,就连师尊都无法解释他眼睛的奇特,但春舟却告诉他,这并不是针对他的天生诅咒,这是正常的,他亦是正常人,与这天下人没有任何的分别。
他,竟是个正常人,就如同有人天生六指一般,六指生于形,而他不同,只是形于内而已。
闻叙再次独自坐在了老秀才的墓碑前,天地无言,他亦无言。
许久,他才静静地开口,说自己的身世,说朝中的变化,说他跟新帝要了一座香火庙,又说……自己未曾说出口的歉意。
细细一想,他对老秀才是有歉意的,对方真心待他,最后连对功名的执着都放下了,却依旧没感化他这块顽石,闻叙说着说着,眼眶渐渐潮湿起来。
原来,他还是会哭的。
在京中时,那么多人替他委屈、替他生气、替他伸张正义,闻叙的眼睛都没有任何的酸涩,可如今,仅仅只是想起来,他居然忍不住哭了。
“父亲……”
闻叙靠在墓碑上,他记不得老秀才的脸,却记得临死之前,对方干枯垂死的病体,到如今他才真正地意识到:“别再担心我了,我现在过得很好,虽然没有考上状元,但有了师尊、师门,也有了交付性命的友人,我……您会原谅我吗?”
回答闻叙的,是山岗上肃然的北风。
风啊,闻叙第一次不去试图读懂风,他只是有些累了,于是他靠着墓碑、带着泪痕缓缓睡着了。
恍惚中,他似乎见到了老秀才冲他微笑,又或者本是他的臆想,只是等他醒来,绚烂的晚霞盛放在他眼前,光彩夺目、耀眼华美,丝毫不吝啬半分美丽。
“父亲,我要走了。”
风轻轻地拂过山岗,又飘向远方,正如同闻叙这个人一样。
而山下,这一次卞春舟和陈最没有跟上去,只是快离开凡人境了,两人在大买特买,准确来说,是卞春舟在大买特买,连时兴的话本都没放过。
“不是,你们真要带我去上界?”陈鹤直惊愕了。
卞春舟:“这还能有假的不成?”
“我还以为,你们那么说是为了气先帝的……诓骗之词。”毕竟那可是先帝赌上大盛江山都没能前往的上界啊,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凡间人臣,如今连朝臣都不是了,年纪也不小了,陈鹤直根本没把这话当真来着,“所以,我的毒真的要命?”
“对啊,怎么可能用这个来诓骗你啊,我们都把你偷出京城了!”
陈鹤直摸了摸自己怦怦跳的心脏:“可我觉得我很好啊。”
“陈叔,你难道不想去吗?”
陈鹤直直接后仰:“说什么胡话,谁不想去啊!只是我若是早知道是真的,当日在帝乾宫,就是爬也要爬到先帝耳边吹嘘两句了。”
说罢,脸上竟全是遗憾,恨不得原地时光回溯,他爬回去再重走一遭一般。
卞春舟:……没想到陈叔也挺记仇的。
正这般想着,他看到闻叙叙踏着斜阳回归,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一刻的闻叙叙身披霞光,竟是说不出的坦然和从容。
唔,从容?卞春舟一拍大腿,不对啊,闻叙叙装瞎骗骗我这颗小趴菜也就算了,他到底是怎么骗过雍璐山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的?!
这不应该啊?!
第233章 记得
“什么?居然是神尊……”卞春舟得到了解惑, 然后脸上的表情却更怀疑人生了,“神尊第一次见你就戳穿你装瞎了?那之前呢,就真的没一个人怀疑你?”
闻叙想了想,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这缎带是我师尊施了术法、替我遮掩眼睛真实情况的,只要修为低于我师尊,便不能探查到我眼睛是否能视物。”
……怎么说呢,像是神龙会做出来的事情, 估计宗主知道后,应该也不会多么惊愕。
“不过在拿到它之前, 我们拜师还入过居雍大殿,殿内不乏化神尊者,宗主亦在其中,虽然我在拜师之前,从未睁开过眼睛,但……难保不会有人察觉。”
说实话, 闻叙也没想到,自己装瞎能装这么长的时间。
卞春舟听完, 却是大呼牛逼:“闻叙叙, 我谁都不服,就只服你!”说装瞎就真的当个瞎子,估计大家也没想到, 惊才绝艳的小师叔祖居然会没事装瞎, 但思及闻叙叙的重度脸盲,他倒也能理解好友的选择。
“是吗?可我怎么记得,春舟你佩服的人有很多啊,远的不说,前两天你还佩服陈叔工作勤勤恳恳呢。”
卞春舟立刻捂住小心脏:“闻叙叙, 你学坏了,你以前从来不会戳穿我的。”
“他戳穿你什么了?你买这么多东西有什么用,真的不能现在收到储物袋里吗?”只见陈最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有扎好的布染,也有可爱的小玩具,甚至还有包得严实的蔬果种子,“真不知道你要这些做什么?”
“当然不行,你凭空变物,街上的人都会把你当妖怪的。”
陈最抿着嘴,竟有些跃跃欲试,毕竟他还没被人当妖怪看过呢。
“别别别,怕了你了,你再忍忍,过几天咱们回宗门,你想怎样就怎样!”陈最最的表情实在太好懂了,卞春舟立刻哄骗道,“你看闻叙叙都回来了,是不是一切都解决了?”
此刻天边阴阳交割,闻叙望着最后一缕阳光沉入地平线:“嗯,一切都解决了。”
不论是他的身世,还是他心中的不平、愤懑,都在春舟那句“你亦是正常人”中被抚平了,闻叙今年三十岁,回首过去,竟也没觉得那么难过了。
他自出生起就被双亲抛弃,却为龙脉所救,一路南下原以为是身世飘零,却没想竟是一段求生路,小乞丐很难当,他亦吃过许多苦,他厌恶曾经弱小的自己,厌恶能够随意被人支配命运的自己,但如今……都已是往事了。
闻叙很了解自己,如果没有这段修仙界的经历,没有师门与友人的关怀,哪怕最后他凭借自身的算计报仇雪恨了,他或许也不会感到多么地痛快高兴。
他或许会变成另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以仇恨为食、满身污垢,最后达成所愿,却并不是自己想要登陆的彼岸。
“真好,闻叙叙,恭喜你!你超棒的!”
陈最当然也看得出闻叙的变化,他对这些本就最为敏锐:“恭喜。”
陈鹤直看着浑身气质平顺的青年,也送出了自己的祝贺:“恭喜。”
“……我请你们吃我曾经最爱吃的炸糕吧。”
虽然修士已经辟谷,但偶尔吃一次自是不妨碍的。这家炸糕在泸水县极为有名,幼年闻叙还是个脏脏的小乞丐时,每次路过炸糕摊子,闻到诱人的香气,他就很想知道这得是什么样的神仙滋味,后来老秀才买给他吃,果然滋味绝佳,大抵是看出他的喜爱,每次考试过后,老秀才都会让书童给他买炸糕吃。
“好哇好哇,哪里呢?我怎么没见到?”
“这摊子摆在净坛寺门口,是素馅的炸糕,从前也不是每一日都会出来摆的。”
今日却是好运,炸糕团子的摊子还摆在山脚下,闻叙付了钱,依旧是熟悉的香气,也是记忆里的味道,但他早不是那个连一个炸糕都吃不起的无名小乞丐了。
闻叙只觉得心中有一个庞然大物轰然落地,却又寂静无声,悄然间化为乌有。
“后生,你好久没来了。”摊子的老板是一对夫妻,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两人也老了,所以出摊的日子越来越少,若不是舍不得这班食客,两老早就不做这个营生了。
这后生如此俊俏,老板娘很难不记得,每次来都要两块炸糕,一甜一咸,只后来听说这后生高中了,便再没见过了。
“婆婆,您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当年十里八乡的媒婆都想给你介绍大闺女,哪能不记得啊,来,多拿两块,不收你钱。”
闻叙:……
“你这后生竟还这么俊秀,一点儿不见变化,如今可娶亲了?”
闻叙生怕老婆婆下一刻就要拉着他给他介绍女子,当即付了钱带上炸糕遁走,人间的烟火气很好,但还是雍璐山更适合他。
“呜呜呜,这个豆沙的好好吃!我可以连摊子一起带走吗?”
陈最:“……你在说什么疯话?”
“这滋味确实不错,哪怕是京中,也少有这般的滋味。”陈鹤直还是挺爱吃的,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一路南下,这三个小后生似乎并不如何进食,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用刀的后生吃东西。
他心想,原来也是肉体凡胎啊,也不知道上界是如何绮丽模样。
“诶,我们没说吗?”
陈鹤直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说什么?”
“陈叔,我们都辟谷了哦,修士是不需要吃饭的,哼哼!”对于这点,卞春舟老怨念了,但暂时他无法改变大环境,就只能自己赚钱买灵食偶尔打打牙祭这样子。
什么?!不用吃饭?!难不成真的餐风饮露啊,这么一想,陈鹤直也没那么期待去往上界了。
不过总的来说,他还是非常期待的,毕竟没有人不想活命,身中奇毒而无解,能有活命的机会,谁又会轻言放手呢?反正他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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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上位,朝堂自然是百废待兴,好在先帝权欲控制欲极强,朝中并没有权势极盛的权臣,周嘉接手皇权虽然有些阻碍,但一番连削带打后,也算是平稳接下了。
“早知道,该留他过一个年再走的。”
太子妃生得毓秀钟灵,英国公府如今已经被平反,她也已经登上了后位,就连难缠的母后都不再需要她应付,在数月之前,她绝想不到人生的转折会来得这么快:“只可惜,臣妾当时尚在禁闭之中,无缘得见。”
“皇后,我想等恩科之后,去碧洲郡一趟。”
“好,臣妾愿随陛下一道前往。”
原本是册封太子才开的恩科,现在他登基大赦天下,这场恩科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个人能力看得见,势必能在朝堂上一展所长。
周嘉高坐庙堂之上,曾几何时他是瞻仰父皇的人,现在他终于成为了群臣仰望的孤家寡人,这个皇位原本该是属于另一个惊才绝艳之人的,那日之后,他有一孪生弟弟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周嘉并没有截断消息的传播,他甚至有意放任了。
他不想让闻叙如此寂寂无名地离开,那是父皇和母后的错,哪怕皇弟他本身对皇位没有任何的在意,他也想将能给的,尽数给全。
对方不需要,并不代表他可以就此心安理得地接受,无论怎么说,他周嘉都是既得利益者,而皇弟闻叙如今所得到的,却都是自己用命拼搏所得。
倘若易地而处,周嘉自问做不到那般成就。
朝野之中自然议论纷纷,有朝臣甚至死谏、不愿他就此辱没先帝名声,可什么叫辱没?他所披露之一二,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就连外祖父,竟都进宫替母后求情,他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为何皇弟不愿意再见对方。
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修成了仙长模样,人心就不会痛了吗?
周嘉固执地做着自己的事,一年又一年春,天下稳定,四海升平,他终于来到了碧洲郡的那处泸水小镇,镇子真的很小,江南小桥流水,虽别有一番风味,但与繁华热闹的京城相比,自然是没得比的。
他只带了两个护卫,微服出行在泸水镇的街头,或许是因为他的模样与皇弟实在太过相似,竟有人将他错认成皇弟,在盛京城中,大家都将皇弟认成是他,而到了泸水县,终于是他像皇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