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未尝不是给予他的一种赔偿,因为当他下定决心留在修仙界、走上修行之路后,所谓的帝皇命格就不可能再属于他了。
他隐隐约约有些明白支师兄的顾虑了,不是不能断,而是断了之后,再无流转之可能。事在人为,也确实是事在人为。
闻叙感觉到有一束东西自他神魂之中抽离,在脱手之后,又反哺了一些无形之物给他,但他没刻意探知,只觉得浑身一轻,就像是……沉疴终于治愈。
“这是什么?”太子只觉得触手一烫,如同被人在雪天灌了一大碗热汤一样,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说不出的暖意。
“一个,将你父皇从皇位之上拉下来的好东西。”
众人再去看皇位之上的皇帝,只觉得短短一瞬间竟老了那么多,浑身陈旧腐败的气息,就像是垂暮老矣的濒死之人一般。
不过三日,老皇帝就连下榻的力气都没有了,衰老似乎只在一瞬间,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到他身上逸散不去的死气。
朝臣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陛下将死,太子继位已成必然之势。
老皇帝还想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皇位另投他人,他看着自己厌恶的儿子登上皇位,自己却连咽气都做不到,然后他就……被另一个他更为厌恶的儿子像一条死狗一样从皇宫之中拖走。
旁若无人、无人阻拦,他曾是天下之主,如今却低贱至此。
意识消散之前,他听到这个孽障对他开口:
“你不是想要长生吗?那我就送你一段长生路。”
第230章 缘来
三日过去, 大势已定,朝臣永远是最懂风向的一群人,三日之前他们还在批判太子不够仁义、不够端厚, 更有老臣倚老卖老、借机生事,妄图替先帝“磨砺”太子。
而今,太子登基,朝堂之风立刻掉转风向, 那位苏卿老臣更是直接在家吓得生了大病,连床都下不了, 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病中却还在担忧自己家小会被新帝问罪。
但事实上,新帝对此一无所知,周嘉这会儿很忙,倒不是忙于朝政,而是……推平摘星楼。
他已经决定, 大盛朝再也不设国师之位,写进祖训之中, 任何后代都不得违抗。
“陈府尹, 还好吗?”
闻叙点了点头,有春舟照顾,只剩毒没解了:“不问问另一个人好不好吗?”
“不问。”周嘉摇头, “你准备放过母后和陆家了吗?”
闻叙沉默片刻, 道:“她应该过得不太好吧?”
周嘉暗叹一声,随即点了点头:“那日之后,母后就疯疯癫癫的,她手指还未长好,又再次碎裂受伤, 一旦有宫人仔细侍奉她、照顾她,她就痛得浑身难受、抽搐不停,后两日好不容易好转一些,她迫不及待地换上太后朝服,立刻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闻叙:“……这可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这是母后遗弃你、追杀你的报应。”出宫之前,他去看过母后,醒来后她连锦衣都穿不了,华服宫殿、权势地位、玉盘珍馐,母后想要的东西都加不得身,但凡享受到一丝,都会转化为病痛落在身体之上。
对于母后而言,这就是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了。
“你恨她吗?”
闻叙抬头,看着摘星楼的牌匾砸在地上,蒙上尘垢:“不恨,但她应该极为恨我。”
周嘉的话却很令人意外:“不,恰恰相反,她现在最恨的人,是我,她在宫中大喊,若不是我,她就不会丢弃你,若不是我当了新帝,她就不用受此等苦楚,可哪怕她浑身疼痛,也不愿意脱下身上的朝服。”
闻叙明白了:“我不会再对她出手,至于陆家,陆老太爷几番来诚意楼找我,就麻烦你将他劝回去了。”
周嘉也明白了:“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就陷入了沉默。事实上,闻叙之所以会亲自来看摘星楼的毁楼过程,并不是为了跟周嘉说这些话,而是他们发现……蓝桥有些死不透。
这事最开始是陈最发现的,他对这些最为敏锐。
蓝桥的修为不高,也非常贪生怕死,有一些保命手段不足为奇,但他的丹田都被闻叙直接废掉了,人也衰老反噬得不像话,可……就是死不掉。
就像有人用万年老参硬生生吊着他的性命一样,三人合计一番,思来想去这最后一口气,或许是落在这摘星楼上,故此闻叙才特意亲自来监督。
却是没想到,整个摘星楼夷为平地之后,平地之下居然还有一座倒置的摘星楼。闻叙将蓝桥从牢笼里拎出来,却发现蓝桥身上的气息带着粘稠的恐惧,似乎整个人都在抵触、抗拒接近摘星楼。
“看来,你们国师一脉,还隐藏了一些小秘密啊。”
不过如此一来,才算是合情合理了。闻叙身在其中,自然以自身的仇恨为出发点,皇帝罪大恶极、皇后不遑多让,这两个国师更是他的头号敌人,但仅仅只是如此、仅仅祸及数人,哪怕他是帝皇命格,天道何至于动这么大的手笔?
总不可能是看老皇帝不顺眼,非要将他弄走扶个新帝上去吧,平心而论,老皇帝治国治得不差,但以老皇帝对修行和长生的执着,他应该没多大心思在治国之上,倒更像是在刻意努力当一个好皇帝一样。
“上次你说,你们与大盛国运气机相连,到底是怎么个相连法啊?”
蓝桥呜呜咽咽地说不出来完整话,但很显然,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兄长,你觉得如今的大盛朝如何?”
他又叫我兄长诶,周嘉立刻精神一振奋:“应当还算是安居乐业、四海太平吧,只是近几年天灾人祸不断,哪怕是最富庶的江南之地,也不比从前了。”
特别是近两年,每至夏日两河流域就会发大水,南方大水,北方却大旱,哪怕国库还算充盈,也抵不住频发的灾害,蓝桥从前每次都说会遇难成祥,如今想来,怕是诓骗之词。
“难怪,我瞧着也没九年前热闹了。”
闻叙将手中的蓝桥丢下,直接取了一把旁边侍卫的铁剑,“排除一切的可能,如果治国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就绝对出在其他地方了。”
什么地方?
“轰隆——”一声巨响,闻叙提剑直接将地面之下的摘星楼劈成了两半,任凭是什么样巧妙的阵法机扩,只要蛮力足够强,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整个地下的横截面在烟尘散去之后显露出来,闻叙原本没察觉到,现在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刚才那一剑收了劲:“原来,是这么个气机相连啊。”
“这一幕,真该叫那位先帝来瞧瞧。”
瞧瞧什么?自然是瞧怎么引狼入室、与虎谋皮、被人耍得团团转了。
当然,闻叙这么说他也这么干了,反正人暂时就被他关在玉瓶小秘境里。
“怎……么了?”
闻叙将手中的剑还给那个侍卫,侍卫看了看自己手中毫发无损的剑,心想……人与人之间的剑术相差这么大的吗?这不合理啊。
“走,我带你下去。”
下?下哪里?
周嘉只觉得一阵狂风自他耳边呼啸而过,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来到一个光怪陆离的通红之境,只是这里鼓噪的声音有些大,大得甚至让他的耳鼓都有些震颤。
“此处,应当是盛朝的一处龙脉所在,摘星楼名为摘星,却是擒龙之处,难怪是气机相连呢,我就说修行之人没那么好心,赌上性命还要给老皇帝卖命的人,只有一个陈鹤直。”
周嘉:……龙脉?!
“不对,那里……是不是趴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他是谁?”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确认又确认,“真的是一个人!他是谁?”
太子并没有见过玉檀真人,他只是听说过,但他记事的时候,国师已经是蓝桥了。
但蓝桥认得啊,于是他颤抖的频率更高了。
“你们一门,胆子真的很大啊,关键是,还真让你们谋划成功了。”这就很离谱,修仙界的邪修都没这两位国师吃得好,毕竟修仙界早就没有皇室国家了。
吸食龙脉之力助力修行,难怪当时所谓的玉檀真人死得那么痛快,陈最第一眼就说蓝桥身上不对劲,原来是这么个不对劲啊。
“老东西,给别人作嫁衣的感觉,怎么样?”
老皇帝自混沌之中醒来,眼睛还未睁开就听到了两个孽子的对话,等他睁开眼睛看到那个扒在龙脉之上大口吸食的人影时,他完全破防了!
玉檀,玉檀!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玉檀这个狗贼在为自身谋夺力量!
那他算什么?他苦心孤诣、妻离子散、日夜殚精竭虑,难道就是为了给玉檀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贡献一切吗?!
“原是如此,难怪你会招致天谴,原来如果不是我,再过四五年,这大盛江山就要气运衰竭了,你举江山之力供给一人,这玉檀真人上辈子救过你的命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朕要杀了他!杀了他!”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老皇帝居然当真爬起来冲了过去,或许是因为做过皇帝的原因,龙脉并不排斥他的靠近,那个趴在龙脉上如痴如醉吸吮的魂魄也终于察觉到了有人闯入。
“玉檀,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玉檀见是老朋友,登时桀笑一声:“原来是陛下啊,您可终于发现了,可惜晚了,我已经——”
“你已经什么?”
闻叙推了一把周嘉:“兄长,把我给你的东西拿出来。”
周嘉非常听话,东西他一直随身带着,倘若闻叙不要回去,他甚至决定带着它死后入皇陵:“然后呢?”
“丢到那个老鬼身上,它吸了太多,得叫它吐出来。”
一听是来帮它的,龙脉似乎也有所感应,它老早就看身上这个蛀虫不顺眼了,奈何是自家人引狼入室,它驱除不得,如今终于有明白人进来了,龙脉立刻配合起来,那老鬼竟还要跑,吸了它那么多的元气,它怎么可能任由他跑!
登时,玉檀老鬼的鬼体被困住一瞬,法器随之落到鬼体的丹田附近,下一刻龙脉就爽了,终于回流了,这些年它兢兢业业、抠抠搜搜地维护大盛江山,它容易嘛,它可太不容易了,这孩子果然知恩图报,不枉费它从前费心费力地帮他活命。
可惜,帝皇命格易主了,诶?易主了?
龙脉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里更爽了,好哇好哇,换新帝了呢,那岂不是证明,它不用再被这一门术士觊觎了?!
‘孩子,你真好。’
闻叙脑子里陡然出现了一个昏沉的声音,既小孩又老迈,非常矛盾,却并不违和。
‘您叫我孩子?’
‘对呀对呀,你那么丁点大的时候,吾就见过你了,你不信?’
登时,闻叙就觉得自己坠入了时间的记忆长河,他曾经在被魔种攻击之时陷入过混沌梦境,如今梦境再次来袭,却破开蒙昧、拂去尘埃,真正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闻叙看到了自己,年幼尚在襁褓的自己。
第231章 几番
琉璃瓦、金翠顶, 老人都说小孩子刚生下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但闻叙却看到了,也记起来了。
他记得皇后宫殿里的金碧辉煌, 记得皇后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记得宫女急促跑来跑去的脚步声,记得自己身旁……还有一个同他一样的婴孩。
那是太子周嘉。
不过很快,他就被人从头到尾裹紧向外移动, 抱他的人非常用力,似乎是要将他活活勒死在襁褓里一样, 小小的婴孩浑身青紫,宫人巨大的喘息声如同是手拉破风箱一般,闻叙看着自己像一团棉絮一样交到了年轻的陆学士手中。
彼时,陆学士正当壮年,抱着婴孩的手却在止不住的颤抖,婴孩也得以喘息, 免于被襁褓勒死。不过很快,陆学士养了他没两天, 就悄悄交于陆家心腹送出盛京城, 大抵是陆路不好走,所以走的水路。
这心腹起先对婴孩照顾得还算周到,但他不知婴孩的身份, 只以为是自家老爷的私生子, 生怕被太太知道才送往边陲之地。后来船上无聊,他见有人聚众赌钱,一来二去便忍不住下场,等他反应过来,莫说是自己身上的盘缠, 就连老爷交代留给婴孩养父母的钱都给投进去了。
他登时害怕,转头却发现,孩子没了!
心腹害怕极了,可如果是拐子,他一个人哪里还找得回来啊,加上身上的钱都输了个干净,最后他心里一合计,反正老爷的意思是不再管这孩子的将来,想必送到哪里都无所谓吧,只要能够瞒过老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