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颜知一件都没有看到。
他在这里睡了十年,睡过了头,都忘了要守约来找自己了。
难道从提出十年之约的最初,他便已经做好了失约的打算,自己期盼了十年的阔别重逢,从一开始便不可能发生么?
赵珩仰着头靠在冰冷的塔壁上,没有被血污染的那一侧黑色眸子,半睁着看着空无一物的塔顶。
眼帘越来越重,眼瞳渐渐涣散,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一个人影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那人穿着干干净净的麻布青衫,黑发拿一支木簪挽着,对着他躬下身,露出亲切的笑。
好像青麓书院山下,第一次见面的模样。
他就知道,颜知不会骗他。
他们是彼此的知己,颜知不会这样待他。
赵珩定定看着对方,忽然感觉全身又有力气了,自己好像也变回了少年时的模样,两腮赛雪,乌发玉冠,一袭白衣,滴血不沾。
“颜知……”赵珩手里的短剑“当啷”一声落地,“拴着我……”
他呢喃着说道,
“别让我……再来人间了……”
这人间,太苦了。
第130章 那位客人
季用带着人走进书房时,少年天子立刻从成堆的奏疏中抬起头来。
他天生浓眉大眼,如今脸上虽稚气未脱,却已依稀可见将来剑眉星目的相貌。
“陛下……”季用道,“人带来了。”
在大太监身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举止局促地跪了下去。她身穿一袭绿色襦裙,是民间寻常人家的打扮,但看上去生活上还算比较富足。
少年天子端坐在宽大的御案前,注视着前来的少女。
“起来吧。”
他身穿玄色龙袍,帝王的威仪自然散发,但眼中却透露着几分好奇,几分悲伤。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起身抬头:“我叫荣——”
“大胆——”季用声音尖利喝停了少女,“刚教过你怎么回话,都忘干净了?回陛下的话!”
少女吓了一跳,慌忙跪了回去,改口道:“回、回陛下的话!民女荣秀云。”
“季用。”赵珏见少女惊骇不已,便朝大太监偏了偏头,温声道,“你先出去吧。”
大太监应声退下后,赵珏再次对少女开口:“荣秀云,起身吧。”
“……”那个叫荣秀云的少女被方才那一吓,还没缓过神来,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不要怕,朕传召你,只是想问一些事。你只管照实回答,无论答案是什么,朕都不会为难你。”
荣秀云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却仍旧深深低着头。
“听说,你们家曾经是白塔村的一个农户。十年前,拿着礼泉县下发的路引,举家搬去了凤阳县?”
荣秀云仔仔细细的听清了问题,然后有些含糊地“嗯”了一声。
“能和朕说说么?”赵珏的句末有些发颤,“那个给你们家路引的人……”
白塔村的血案已过去了半年,皇考早已顺利下葬皇陵,尽管陆尚书已劝了他无数次,他却还是没法轻易放下这件事。
自那日之后,杨统领便百般自责没能追上先皇,颓然辞去了侍卫统领一职,且郁结于心,一病不起。
在杨思南临终前,赵珏才从他口中,得知了十年前的云天崖上发生了什么,得知了皇考与那个人的十年之约,以及皇考去往白塔村做出那些事的缘由。
陆尚书劝他放下,不要揭开这段尘封的事。可他如何做得到呢?
他的名字是珏,小时候,父皇和他说过,“双玉合一为一珏”。
那时他问,他继承的是父皇的斜玉,那另一个玉是谁?父皇神秘兮兮的告诉他,另一个玉,是颜如玉,也是君子如玉。
别说当时懵懵懂懂,就是如今也不太懂,可就像冥冥中早有注定,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两人,偏偏也是这“双玉”。
他的双玉,先后玉碎在了那个叫白塔村的小村落,一个遍体鳞伤、声名尽毁,一个死因不明,尸骨无存。
要他如何克制追寻真相的冲动?
尽管有了杨思南的坦白,真正调查起来也并不容易,派出去的人费了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寻到一条线索。
十年前,颜大人曾托同窗卢举真的关系,向隔壁的礼泉县县令,为白塔村的一户人家要过一道路引。
凭借这道路引,那户人家得以举家迁往了凤阳县。
抱着微茫的希望,赵珏派人找到了那户人家,证实了十年前有人给了他们一道路引。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不久前已染病离世,少女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做母亲的脱不开身,最终只得让这十七岁的少女前来面圣。
阿云来雍京前就已知道会被问到什么,母亲再三叮嘱,要她如实回答一切关于恩公的事,如找到了恩公本人,更是要为全家表达说不尽的谢意。
于是,面对天子的问话,阿云虽然紧张,却深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将自己亲眼所见所闻,与后来父母反复提及的事,一一娓娓道来。
她仍旧记得,那一年她七岁,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
一辆很特别的马车,停在了她家的院子外。
她的家位处于村口,因而经常接待旅人商客,她见过来来往往多少驴车牛车马车,却没有一样是那样特别——特别大,特别贵,拉车的是四匹特别高的黑马。
家里常常有陌生旅客逗留,她和妹妹阿雪都不是怕生的人,相反的,她们喜欢客人,尤其是特别的客人。
这回,马车上的四人都有不寻常之处,她们俩在旁选了许久,瞄准落单的那个青年。
幼时模糊的记忆里,阿云已记不清那人的五官,只依稀记得那人温柔的笑容和绣着漂亮纹样的衣袖。
也是长大之后,她才知道那纹样叫做流水曲纹,因为那个人将绣着同样图样的一方帕子送给了她们姐妹二人。
那张帕子,后来被她们父母小心收着,常常翻出来看,念叨着当年的大恩大德。
所谓大恩大德,自然不是指一张帕子。
离开后没过几天,那位客人又住进了她们家。
她们家并不算是真正的驿馆,只在难以行路时才有人来投宿。
可奇怪的是,明明路上的积雪也化尽了,那位客人却一住就是小半个月,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那段时间,她娘正怀着三妹,却时不时躲在屋子里哭泣,她爹安慰来安慰去,好像只是说“不会的”,“别多想”。
阿云并不知道父母在担忧什么,只是总带着妹妹阿雪去那位客人的屋子里玩。
那位客人也不厌其烦,总拿许多花生和蓼花糖出来招待她们。
那真是她见过最好看,心肠也最好的客人,四岁的妹妹阿雪也同意,可是他却总说:“你们要小心分辨,世上有许多坏人。”
阿云问:“哪里有坏人?”
他的目光忽然放空,自嘲道:“或许你们眼前就有一个。”
他常常不在房间里,总喜欢去山坡上转,村里的人都忌讳那个矗立着五重塔的山头,他却偏偏去那个山头,每天都要去几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至那日阿娘临盆,先是稳婆赶来,再是好多村里的人也来了。
那群人三五成群的坐在院子里,非但不帮忙,还要喊人倒茶来招待。
阿爹心不在焉的,只是在厨房进进出出,不停地烧水送到阿娘不住哀嚎的房外。
于是只能由年长一些的阿云去给客人们倒茶。
有个男人促狭地笑着,问她:“你叫阿云吧?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啊?”
她不知为何害怕那个笑容,仿佛男人在前面挖了个陷阱,等着她跳进去。于是她只是闷头倒水,什么也不说。
在天暗下来之前,阿娘生产的房间里终于传来了哭声。
婴儿的哭声,母亲的哭声,混在一起,令她感到错愕害怕。
第131章 姓甚名谁
院子里的那群人终于起身,却也全往哭声传来的房间去了。
阿云看见阿爹呆愣在房外,有人拍了拍她爹的肩膀:“老荣,别哭丧着个脸,福祸相依,来年一定是来个大胖小子。”
传来哭喊的屋子里,稳婆脸色难看的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走了出来,嘴里直念:“作孽哟。”
那群人立刻将婴儿从稳婆手里抢去,七手八脚拆开襁褓看了一眼,然后似乎确认了什么,互相点了点头。
这时,阿爹突然伸手去抢婴儿,却被早有预谋的人墙阻隔开:“怎么?老荣?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阿爹立刻朝着那群人跪下了:“求求你们,放过小女吧。”说着就往地上咚咚磕头,在那硬石板上没磕几下便流了一脸的血。
那群人里有人叫嚣:“不想镇塔可以,你再去找别家的闺女来啊!”
妹妹阿雪见爹爹流血,也开始哭起来,跑到爹爹跟前拦着不让他再磕。
阿云见那群人人多势众,阿爹却只有一个人,害怕地后退了两步,转身忙不迭的跑去了那位客人的房间,想要找帮手,却发现房中无人。
等她再回到生产的房外,只见阿娘跌在地上,哭得几乎要断了气。阿爹则抱着阿雪在一旁默默垂泪。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说起这段过往,阿云仍心有余悸,她一说便入了神,眼眶也红了一圈。
只是这时,她忽然记起天子问的事是关于[那位客人],而不是关于她们家的事。
糟糕!
一时慌乱之下,她抬眼小心去看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却对上同样一双眼眶微红的眼睛。
那一瞬,她忽然想,或许已被自己忘却容颜的那位客人,他温柔的眉眼就是长这样吧。
“朕已听闻白塔村的镇塔一事……天下竟会有如此残酷的事,实在灭绝人性。”
赵珏始终记得,那个人第一次亲近他,温柔抚摸他颅顶时,对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