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并不理解什么是家,颜知却不同,这一生他的幸福感大半都来自于“家”,可也正因为如此,在失去之后重新提起这个字,不免令他心痛。
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体会过了,赵珩这一生没有体会过,也是蛮可怜的。颜知忽然有些心软。
赵珩捆人的绳结如今系在了他家的晾衣杆子上,链马结上加了两个死扣。他大功告成的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又去修吱呀作响的院门。
杀人都滴血不沾的家伙,修个晾衣绳反倒弄脏了衣袖,颜知不自觉上前去,拍了拍他袖子上沾的泥。
赵珩似乎震了一震,回头看向主动贴近他的颜知,一脸的不可置信。
“算了,我就陪你玩两天家家酒吧。”颜知笑着对他说。
在他看来,赵珩一生都热衷于玩家家酒,而他这两天……也恰巧很想玩。
“什么是家家酒?”
“你不知道?在民间的小姑娘们都很喜欢玩的,就是几个同龄人假装是一家人,有爹爹,有阿娘,有小宝宝。”
“我们不是扮家家酒。”赵珩立刻反应过来,认真道,“我不许你这么说。”
“那不玩吗?”颜知仰着头自下而上地看着他。
“……”赵珩沉默了一会儿,没出息道,“玩。”
颜知顺手又理了理赵珩的领口:“我一会儿要把母亲带到山上去,你要同我一起去么?”
颜知还从没这样和他说过话,赵珩的眼睛瞬间像小狗似的亮了亮,立刻忘了什么家家酒不家家酒的。
“好。”
赵珩一向心思敏捷,很快学会游戏精髓,举一反三地问,“那你是不是要叫我相公?”
“我叫你大爷吧。”颜知嗤笑,甩手进了屋。
一股从未有过的、别样的幸福感萦绕在心头,赵珩忍不住低头笑了笑,正要继续修门,回头却看见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人。
“……”
“……”
思南和季立春一大早从客栈赶来便听见这一番有关叫不叫相公的对话,又世俗又亲昵,仿佛老夫老妻之间的调笑。
昨晚发生了什么啊?
在这种漏风的小破屋子里?床头打架床尾和?
季立春陷入无限遐想,头都快炸了。
“来了。”皇帝那边倒是镇定自若,一边摆弄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边道,“你们可以回雍京了,今日便返程吧。”
“啊?”季立春愣住。
自己不是来陪同颜知,为他治病的吗?
连一向唯命是从的思南也有些迟疑,摸了摸下巴的胡茬,道:“陛下,属下可以留下,以暗卫的身份跟随,随时听候差遣。总归将来您也需要个赶车的人。”
赵珩道:“用不着。我不打算回去啦。”
“啊?”季立春又是一怔。
思南也陷入了沉默。他了解皇帝那孩子脾性的那一面,知道劝说也是无用,于是道:“是。属下遵命。”
季立春无言看向杨侍卫,他已经不想再说第三个“啊?”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一国之君,当今天子,不回雍京了吗?
也不等他再有别的反应,年迈的侍卫长已将他连根拔起,捂着嘴强行带走。
颜知已经带上母亲的遗骨盒子重新来到院子,见赵珩三言两语打发了两人,便大概猜到赵珩是真的已做好了与他一起走的准备了。
虽然赵珩这么做一定会引起很大的朝局动荡,但颜知自认只是天底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这一生为自己筹措尚且蹩脚,又如何能周全身后之事呢?
赵珩已信守诺言不阻拦他,那他也确实管不着赵珩。
将死之人,他是该少管一点闲事了。
于是颜知什么也没问,只是在那两人走远后,若无其事道:“这几天,我还是叫你岑玉行吧?方便一些。”
赵珩:“嗯。好。”
于是他带着赵珩上了山,上山的大路没走多久,他便轻车熟路地从支路钻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
下过雪的冬日,山上风清气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他的父亲葬在一个安宁的地方,前面不远处便是一个溪涧,当初选址时,母亲也是找过风水先生相看过的。
当年造墓时一室两穴,已经预留了母亲的位置,立的墓碑也是两人的,上面一侧写着颜父的名字,另一侧还是空的。
颜知带了笔墨,捋起衣袖露出一截腕,照着另一侧的内容,亲手在上面题写:
“慈母 颜林氏 咸阳城泾阳县人”
赵珩一向觉得他的字迹好看,在旁歪着头看他题字,忽然发现两侧的字迹几乎没有分别。也就是说,当初颜父的墓碑是十二岁的颜知亲笔题的字。
再看墓碑的一侧,果然写着一行小字:孝子颜知叩立。
第111章 安葬颜母
题完字后,颜知上前去推封口的石板,石板很沉,他推不开,这时赵珩从他背后伸出一只手来,轻易将那沉重的石板推到了一旁。
那墓穴里本是预留来放置棺木的,足有两米长一米宽,颜知却只带回来一个四方盒子,摆放在墓穴里也依旧显得空空的。
那对温柔的眼睛,那双温暖的手,那样鲜活的记忆,最终竟都装进了这一个死气沉沉的盒子里。
生命是轮回,迭代,循环往复。
如果他将来还能携着妻儿回到这里,母亲九泉之下,想必也会非常欣慰吧。
可是……
颜知盯着那黑色布帛包裹的盒子看了一会儿,眼眶忽然红了。
赵珩见他异样,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他别过脸遮掩,声音暗哑道:“帮我把石板移回去吧。”
身后传来石板移动的声音,颜知本应去帮忙的,却实在没有余裕,尽管强忍着泪,眼窝却针扎似的灼痛着。
他幼时也是大声哭大声笑的孩子,只是父亲走后,母亲总是一个人背着他偷偷的落泪,他便也渐渐学了母亲的性格,再也没法大大方方的哭出来了。
挪完石板的赵珩走到他身边,指了指一旁的空地:“这里,你觉得好吗?”
颜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更靠近溪涧的地方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下有块被芦苇覆盖的平地。
他明白赵珩在问什么,点点头道:“还不错。”
“那我便留一封信,安排人把我们葬在这里。还有,我喜欢你的字,想要你来题写我们的碑。”赵珩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什么很高兴的事。
“……”
颜知望着眼前的山景,心中涌起千百般情绪。
他忽然很羡慕赵珩对生死的态度,羡慕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像这山林间的飞禽走兽,不被往事牵累,也不为前程担忧。
胸腔里空无一物,自然也不会痛了。
颜知口吻羡慕地问:“你的性子是随了你爹,还是你娘?”
赵珩愣了愣,这么多年来,他鲜少和颜知说过自己的事,颜知也从不对他的事感兴趣,就算他偶尔开口,颜知也会立刻制止他,直白的告诉他“我不想听”。
如今颜知主动询问,他自然很想说点什么,可开了开口,却答不上这个问题来,讷讷道:“不知道。没人和我说过。”
见颜知像是在思考什么,赵珩便反问:“我是什么性子?”
“狠戾。残暴。不道德。还有点虚伪。”一个个贬义词从颜知口中蹦出来,语气却不是辱骂,他就像在叙述什么似的平心静气,最后道,“总的来说……不像个正常人。”
赵珩回想了一下自己对颜知做的事,便也不难理解对方得出这样的结论了,于是无所谓的点了点头,一一认下。
“不过。”颜知见他那安之若素的表情,笑了笑,总算说出个好词来,“气量还不错。”
当初被陆辰那奏折骂了十几页,赵珩倒是完全没往心里去。每次颜知口出讥讽时,他的反应也是相当平静的。他一直是个情绪很稳定的皇帝,哪怕言官和内阁在朝堂对他无理取闹。
所以,颜知常常想,为什么偏偏是他要承受赵珩的真面目呢?
如果当初没有在青麓书院招惹赵珩,或许他会像其他朝臣一样,视赵珩为千年难遇的仁明君主,安心的在这太平盛世做着一官半职,娶妻生子,一生幸福美满,顺心遂意。
颜知不想把这些疑问带入土,于是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如果当年我没有心生邪念,行差踏错,你会怎么做?”
赵珩道:“你何时行差踏错?”
颜知道:“当时我家里很难,我们母子俩只能勉强支撑生计,根本还不上伯父家的债。伯父劝我放弃科考,去医馆做学徒,可我……自命不凡,不愿就此泯然众人。这时恰巧撞见你杀人,我便因这一念之差,去勒索了你。我常想……那时我若没有去……”
“那便不是你了。”赵珩断然道。
……谁知道呢?颜知想。
他一向是瞻前顾后的,从年少时便常常做出自己事后感到后悔的事来。
就像那次,他因为救玄墨儿而受伤,却最终没能救下猫儿,他便感到后悔,想了一夜自己实在不该冲动。
可是眼见玄墨儿在嘶叫,那团火球在眼底灼烧,他心痛得没法思考,那一瞬如此紧迫,行动全依着身体的本能,他又如何能预料最后的结果呢?
当年招惹岑玉行也是一样,为了母亲,为了他自己,他太需要那笔银子,像溺水中的人抓住一根藤蔓,哪知道上面长满了毒刺,这一生都要搭进去。
“你来找我,恰是因为你觉得那人该死,他的命不值得你为之主持公义。”赵珩道,“而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渣滓,也配让三法司审理?审理半天,或许不过赔点银两罢了,与其浪费那时间,不如我顺手杀了了事。”
颜知叹道:“所以你才觉得……我是你的知己。”
痛思了十年,颜知却在这一刻才终于听懂“岑玉行”的那句话。
赵珩道:“颜知,你一直都是。”
“你可以说我暴戾,我杀人,但你自己呢?你也对我下过两回死手了,难道你还要否认,我们是一样的人吗?可见我们都有动用私刑的冲动,充其量,你心中标准比我高一些罢了。”
颜知愣愣看着他,心想:原来他也知道自己是恶人之首,是最该死的人。
“颜知,我不会看错。你就是我的知己,你只是假装不懂我,你怕承认,其实在你心里住着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放在以前,颜知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是赵珩的同类人的,可这一刻,他认了。
他只是不懂,为什么老天给他心里安放了和赵珩一样的暴戾,又要给他过高的道德感,如果他能完全像赵珩,便不至于痛苦这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