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事关机密,本宫不敢告诉旁人,身边也没有信得过的人。张公公需得留在宫中,稳住内阁大臣们。因此想劳烦陆先生,随本宫出京一趟。”
陆辰被托以如此重任,内心早已澎湃,当即道:“微臣愿为薛王殿下效劳!只是,不知圣上去了何处?”
薛王看向张礼,示意他来回答。
张礼道:“依咱家看,颜大人前脚才离开雍京,陛下第二日便也不告而辞。圣上想必是去了颜大人的家乡,咸阳城下的泾阳县。”
简直是胡搅蛮缠,纠缠不休。
陆辰心中暗暗为颜大人捏了一把汗,然后道:“实不相瞒,下官刚从泾阳县回来。”
薛王闻言有些意外:“竟如此巧合,陆大人去泾阳县做什么?”
“……只是办一些私事。”陆辰含糊其辞,转而道,“只是回来的路上,下官在驿馆听到一些传言。听说近来有一伙山匪在去往咸阳的官道上作恶,劫财不算,还绑人勒索,若家人给不出足量银钱的,那些贼人便将苦主的手脚剁下来,趁夜丢进他们的府宅里。手段实在穷凶极恶,上个月已出了好几条人命。”
薛王毕竟只是个孩子,闻言顿时睁大了双眼道:“太平盛世,雍京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雍京的丧心病狂之事还少?陆辰暗自腹诽。
张礼想了想道:“这倒无妨,甘泉宫有一支精锐,咱家可差遣他们全数跟着薛王殿下。”
薛王道:“一切听由张公公的安排。”
张礼转向陆辰,道:“如今陛下下落不明,断不能让薛王殿下也出事,望陆大人随行时一路多加小心。”
即便他不说这些,陆辰也早已在前夜决心用尽一切辅佐薛王殿下,于是立刻答应下来:“张公公放心,本官自当尽心竭力,哪怕豁出命去,也定会护殿下周全。”
张礼点点头道:“那么……老奴这就去召集精锐部队和几个可信的宫人随侍,明日一早……”
“张公公……”薛王打断了张礼,声音极低道,“本宫想要今夜便出发。”
“今夜?”陆辰颇感意外,可当他看向那孩子的脸,透过那双大眼睛看出了几分委屈时,便大概明白了对方为何如此着急了。
原是自己一直都误解了,今日,并不只是一个东宫太子要去寻找不称职的皇帝来把持朝政,而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要去找回他的父亲。
张礼沉思片刻,咬牙道:“也罢,殿下给老奴一些时间去筹备。半个时辰后,老奴让马车停在长乐宫侧门外接驾,请殿下与陆大人在此休憩片刻。”说罢,便动身离开了。
陆辰目送张公公脚步匆匆的离开,然后将目光移向书案前坐着的小殿下,想要宽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闻先生曾经在大理寺任职。”薛王主动开了口,语气带着几分羡慕,“后来是在颜大人的推举下才来了长乐宫……先生与颜大人一定关系匪浅吧?”
陆辰摇了摇头,如实道:“回殿下,下官在大理寺任职不过半年,期间颜大人对下官指教许多,因而下官视颜大人为师。但这只是下官单方面的想法,颜大人一贯公私分明,与下官并无私交。”
“……”听到这,薛王显得有些闷闷不乐,“那陆先生,你说颜大人为什么要致仕回乡呢?”
“这……”陆辰想起那一夜与季太医的长谈,心头一痛,却只能含糊其辞,“下官猜……世上纷扰太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颜大人……他遇到了许多事,身心俱疲,所以才希望回乡。”
“身心俱疲。”薛王喃喃地重复了这四个字,宛如自言自语般轻叹道,“颜大人确总是一副疲惫的模样,而本宫从前只当是大理寺公务繁重……”
“……”陆辰惊讶看向那孩子。[从前只当]?……那如今,薛王殿下究竟知道哪些事呢?
薛王静默无语,眼周微微泛红。
他曾经亲耳听到颜大人认下毒害父皇的重罪。
也曾无意间听见父皇要毁了颜大人的神智。
第104章 独当一面
薛王静默无言。
一个是自己自幼最亲近的父皇,宽大的手掌曾牵着他蹒跚学步,那伟岸的胸膛和温暖的怀抱自小到大任他欢笑嬉闹,说是他心中最伟大的人也不为过。
而另一个……
哪怕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人依旧让自己莫名感到亲切,每一次与他近距离相处,那熟悉的心跳声都让自己觉得分外心安。
比起对父皇的孺慕之思,薛王更难以解释自己对颜大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或许也只有缘分二字可以解释得通。
世上各色各样的人何止千百万,茫茫人海,唯独这个人谁也取代不了,怎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他曾以为父皇和颜大人关系很好。因为他时常在父皇的甘泉宫外看见颜大人从里面出来,每一回父皇带他骑马,出游,也都会携颜大人一道。
而他每次只会因为又见到颜大人而感到欢欣,又哪里看得透那双眼睛中的隐忍与无奈?
那人从不主动与他亲近,尽管如此,他以为只要自己乖巧,努力,那人便会对自己改观。而近来的种种迹象,让他也本以为事情都在往好的一面发展。
可他忘记了,他与颜大人从来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对颜大人而言,他至多也仅仅是[友人的孩子]。
这就代表着,如果颜大人与父皇反目,自己便什么都不是了。
自重阳日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一夜,从父皇口中听闻颜大人要致仕回乡,从此便不会回来,他再也无法忍受,趁夜偷偷地跑出了宫去。
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单纯想要再见见那个人。
他只有七岁,第一次清晰的明白什么叫生离死别,一时间如何接受?于是他就这样毫无计划的逃出宫去,意外的,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到了那个没有些微灯火的府邸前。
他踮着脚叩了很久那门环,衔环的神兽椒图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像不欢迎人来访的样子,他贸然前来,自然也怕颜大人会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可他更怕将来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不知过去多久,自那黑漆漆的府邸里走出来一个带着光的人。
颜大人从未这样温柔的待他,悉心为他披了衣裳,耐心和他说了许多话,还教他玩手影的游戏,可那温柔的背后却藏着会刺伤人的坚决。
他可以那样温煦的与自己嬉闹,却唯独对自己的挽留回以冰冷的沉默。
那一刻,赵珏似乎明白了父皇口中的“留不住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离去不为任何人停留,父皇身为一国之君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那一夜,赵珏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兔子,父皇与颜大人也都变成了兔子,前爪贴着前爪,耳朵碰着耳朵,相亲相爱地环绕在他的身边。
醒来之后,他拉着被子,蒙着半张脸,静静地想:如果有一天,他长成比父皇更有能力的人,这样的美满会实现吗?
他从枕头下边摸出那支竹节样式的木簪,手指描摹着那一节节的突起,数着数计算。
七岁,离长大还需要多久呢?
将情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薛王看着书案上的诏书,双眼透出几分茫然,轻声问道:“陆先生,本宫何时才能像父皇那样独当一面呢?”
“……殿下的意思是?”
“这份诏书,本宫何时才能安稳接下?”
“……”陆辰肃然,东宫太子最该学会的便是藏好野心,眼前这个七岁的孩子显然还不懂,好在张礼不在场,否则或许又难免一场风波。
薛王哪里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出格的话,只是继续道:“背地里,宫人们都在议论,说本宫与父皇并不相像。”
“这……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殿下不必介怀这种小事。”
陆辰看着那孩子浓眉大眼的模样,与大衡秋祭日看见的陛下容貌确实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他向来不以貌取人,所以在长乐宫许久才发觉这一点。
“陆先生也这么想么?本宫与父皇不像?”
“殿下不需要与人相像。”
陆辰暗自心想:殿下心性善良,还是不要和那个判官皇帝相像来得好。
薛王沉默片刻,有些不高兴的样子,道:“可是本宫觉得,自己与父皇是很像的。”
“本宫自幼便养在甘泉宫,父皇身边,看着父皇的一言一行长大,如何能不与他相像呢?”
“父皇他物欲极低,对金银宝器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却唯独喜欢有生命的东西。他待人温煦,从不重罚宫人,爱才且怜弱。连待花草鸟兽,也是一视同仁的温柔,有一次,父皇带本宫在御花园赏花,回去的路上被一根横出的桃花枝拦了路,父皇都低下头绕过,不忍宫人将它折去。”
“本宫一直想,长大后,一定要成为像父皇那样仁厚,如神明一般的人。”
“……”
陆辰听得有些懵。他是一个既固执,又不固执的人。固执在他常认定一个目标就不放手,而他不固执的一面则体现在,他不质疑他人的观点,哪怕那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他也愿意倾听并接受对方言语中的信息,收录进自己的脑海里。
再说,当今皇帝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本就不甚了解,又哪有质疑从小在皇帝身边长大的薛王殿下的资格?
薛王殿下这番话说得真诚,也没有必要作伪。而且,皇帝的贤明仁善,这十年来百姓是有口皆碑,甚至连自己,在没有调查深入的时候,也听过好些传闻,并对此深信不疑。
比如圣上于政事上一丝不苟,宵衣旰食。又比如圣上自己打扫书房,许多事都亲力亲为,待宫人宽厚,生活简朴……
这些声音并不是出自一个人的口,想来也是有几分依据的。
“殿下定会成为如圣上一般贤明仁厚的人。”陆辰不再多想,道,“只是往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这份诏书……来得时机不好。待时机成熟,下官必然首当其冲,为殿下披荆斩棘,排除万难。”
“……”薛王惊了一惊,因为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终于拥有了朝中的第一位亲信。
第105章 不期而遇
寅时,张礼准备的马车静候在了长乐宫的侧门,不一会儿便从偏殿疾步走出一高一矮两个裹着披风的人影。
赶车的车夫和马车里随侍的宫女立刻下车低头向二人行礼。
“殿下,陆大人。”张礼收了拂尘,行礼道,“老奴已安排精锐部队在西华门外等待汇合。这一路请务必多加小心。”
“有劳张公公了。”陆辰恳切道。
听见他的声音,宫女抬起了头来,那双杏眼立刻瞪大了,眼底像有什么在夜色中微微发亮:“……”
感受到那灼热视线的陆辰回望过去,也是愣怔当场,与那少女四目相对,默然无言。
张礼安静地瞧了瞧两人,没说什么,只道:“殿下,陆大人,事不宜迟,快出发吧。”
“茵茵姑娘。”
一上马车,陆辰便憋不住了,激动的眼眶都热了,“你怎么在这?”
“是陆先生认识的人?”薛王好奇地端详着一旁的宫女。
陆辰点点头:“是下官在大理寺调查一桩案子的时候认识的。”
“薛王殿下,奴婢茵茵。”苏茵茵对着小殿下尚且还算恭敬,转过头来面对陆辰,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骄傲,“我怎么不能在这?离了那种地方,也总得找个新差事养活自己吧。”
尽管说得洒脱,她心中对自己流落风尘的经历显然还是颇为在意的,又是在小殿下面前,于是只是用“那种地方”粗略带过。
“我以为,我以为你……”陆辰道,“你不辞而别,又不来找我,我还以为……”
苏茵茵竟被这榆木脑袋说得脸一热:“我……我找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