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知想,那位讲学士想必既不姓郑也不姓邓,但他说的却一定是事实。
赵珩的心智想必自小便有问题,任何与他真正接触过的人都会立刻发觉这一点,而只因他是唯一的皇嗣,皇室便对此选择视而不见。
如果说前面十几下是在打那位讲学士,后面三十多下便是在敲打长乐宫的其他人了。
见说了实话的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于是所有人便开始装聋作哑,视若无睹,最终让这样一个怪物安稳地坐上了皇位。
颜知为那个不知名的直臣感到痛心,语气有些激动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不知道。”赵珩道,“我从没和其他人说过,单就是想告诉你。”
“……”
“你若不想听,我往后不说便是。”赵珩又道,口吻稀松平常,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颜知对他的漠不关心。
颜知能听出赵珩的话里有几分委屈,可他自己心里还愤懑,断没有照顾赵珩心情的道理。
或许这就是赵珩眼中的唯独待他苛刻吧。
颜知沉默看着药炉子,他能感受到赵珩的视线一刻没停的在旁看着自己,却执意置若罔闻。
待三碗水熬成了一碗,空气中淡淡的药草香便变得刺鼻浓烈起来。
煎煮出来的中药便没有好闻的,两人却都好像都没了嗅觉似的,眉也不曾皱一皱。
颜知用打湿的麻布掀开盖子看了看里头,然后熄了药炉子,将煎好的药倒入准备好的陶碗中,晾凉片刻后便仰头一口气喝了。
“苦么?”赵珩若无其事的问,仿佛刚才就没有过什么不愉快的对话。
颜知却做不到他这种翻篇的速度,心中仍想着那老者的冤屈,没好气道:“别和我说话。”
说完便起身径自开始清理瓦罐与陶碗。
哪怕赵珩又跟到他边上巴巴的看,他也已决心当这人不存在。
说到底,也是赵珩自己要求的,“就当他不存在”。
趁赵珩还没改变心意之前,尽快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第102章 安神香囊
洗刷干净借来的瓦罐器皿,颜知便回了客房,而赵珩也心安理得的跟了进来。
煎了一个时辰的药,天色已晚,颜知转头对赵珩道:“我准备睡了。”
“你还没吃晚饭。”赵珩道。
“我不饿,我要睡了。”
“你睡。”赵珩说着,却没有离开房间的意思。
“……”
好。好。好。颜知被对方激起了胜负心,当真一咬牙在床上躺了下来,面朝里侧,用力闭上了眼睛。
赵珩走到桌边坐下,问:“你睡觉不脱衣裳?”
分明像是明知故问,语气却那般无辜。
颜知对这种事过分敏锐,因而只觉得被对方一句话便剥去了尊严。
他到底做不到对方那般厚颜无耻,盛怒之下,一把扯了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也是一时置气,如此闷在被子里,自然是睡不着的。
在被子里躲了一盏茶功夫,他忽然听见赵珩起身往他的床边走了几步,瞬间不安的屏住了呼吸。
感觉赵珩那带着寒气的手从被角钻了进来,颜知浑身僵硬,身体忍不住发抖起来。
他嘴上再厉害,心里仍旧是惧怕赵珩的。
赵珩就是个外表看似常人的武疯子,别说他自幼习武,即便没有武艺在身,发起疯来那股可怕的蛮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颜知永远忘不了当年在甘泉宫,赵珩就像拆一个布玩偶似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的双臂脱了臼。
如今骨头接回去了,伤口也已养好了,可比起疼痛,那种被绝对的权势与力量压制住无法反抗的绝望感,才是刻入骨髓,叫人一生都难以忘却的。
虽然赵珩说过不再强逼他,可谁能为皇帝的信用担保?如果赵珩忽然想在这里对他做什么,谁也阻拦不了。别说这儿没有旁人,就是今日在那马车里,当着别人的面,谁能救他?胆小怕事的季立春?还是忠心耿耿的思南?
赵珩就是做的人尽皆知,也不过让史官写他一句荒淫无度,而颜知遭受的羞耻和痛苦,除了他自己,不会有人在意。
……
然而赵珩这回却没做什么,他那只冰手摸到颜知的手后,往里面塞了个小东西,便立刻原路退出了温暖的被窝。
颜知的五指不易察觉地虚握了一下,感觉手中被塞进了一个丝质的小袋子,里面装着什么干燥的东西,轻轻一碰便沙沙作响。
是个香袋。
“这是我自小随身带的安神香,助眠的。”赵珩道,“我自小睡眠浅,这香是太医院为我调配的。”
颜知这才后知后觉一股熟悉的香味在被子里若隐若现的弥漫开来,正是赵珩身上的气息。赵珩就连杀完人后也不会沾染分毫血腥味,身上总是一股淡淡的熏香,原来是自幼随身佩戴香囊的缘故。
原本是很好闻的气味,却因为叫人忍不住联系起那些血案现场,令颜知瞬间头皮发麻。
手心顿时仿佛火灼一般,颜知想把香袋丢出去,可被赵珩方才这样一吓之后,他又不太敢再激怒对方了,便只能硬生生在被子里煎熬。
……
季立春的方子本就有助眠的功效,加上那安神香真有奇效,没过多久,颜知当真维持着蒙着头的古怪睡姿昏睡了过去。
赵珩察觉他的呼吸平稳了,去一旁吹了灯,回到床边压了压被子,让颜知露出口鼻来。
然后他便借着透进窗的微弱月光,美滋滋地坐在床边,歪着头看着颜知睡去的脸,眼底亮亮的。
他记起那年在青麓书院,颜知跑到他的房间里勒索钱财,他虚张声势的样子像只炸毛的猫儿,看着又弱小又可爱,最后甚至晕倒在他的房间里。
那年颜知的个子和他差不多,骨架却那么瘦小,他轻轻松松便将人抱上了内屋的软榻上。
他拆开颜知手臂上渗血的纱布,小心擦洗了伤口,重新为他包扎,做完了这些之后,他托着腮在旁看着对方,满心欢喜。
麻布青衫,眉清目秀的少年,昏睡在绣着忍冬纹的彩锦薄被上,宛如一颗明珠卧在铺着丝缎的盒子里。
最贵重的东西,理应摆放在这里。
而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一想到往后余生都能像今日这样快乐,赵珩唇角便露出了一丝笑意来。
***
陆辰在半夜接到长乐宫的密令,当他赶到宫中的时候,发觉今日的长乐宫出奇的安静。
召见他的是薛王殿下,书房里一个宫人都没留,甚至包括长乐宫的总管太监季用,唯一一个站在薛王身边的太监,是内务总管张礼。
陆辰不明所以,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参见薛王殿下。”
“免礼。”
那七岁的孩子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了,脸上的稚气褪去许多,被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所代替。
他开门见山道:“陆先生,本宫有一个不情之请。”
“殿下请讲。”
“请您看一看这个。”薛王将书案上一个精致的长盒推了出来。
陆辰还没想明白什么,一旁的张礼却已面露慌张神色:“殿下!使不得!”
张公公是何许人也,在宫中四五十多年的老人,从前长秋宫的内侍,如今侍奉在甘泉宫天子身侧的内务府总管。
陆辰没见过他几回,印象中他却总是不动声色的,如今他竟也慌了。
反倒是七岁的薛王显得很平静:“无妨。陆先生是颜大人推举到长乐宫的人,本宫信得过他。”
陆辰心口一热,虽然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受传召,却已坚定了为薛王殿下赴汤蹈火的决心。
张礼脸上虽然仍旧不安,却没再说什么。
陆辰接到薛王的眼神鼓励,急忙上前双手接过盒子,打开盒盖,只见一张折叠整齐的明黄色绢帛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看上去好像是传位诏书,陆辰心里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却立刻打消了这种无端的想法。
皇帝二十有八,正值盛年,更何况,哪有昨日才立储君,今日便禅让帝位的。
陆辰低头小心抖开绢帛,退位二字瞬间映入眼帘,他只想回到一秒钟前,给自己那张乌鸦嘴来俩耳刮子。
第103章 事关机密
那诏书,陆辰是一边读一边直摇头。
薛王静静等待他看完放下后,才问:“陆先生怎么想?”
“荒……!”陆辰差点脱口而出,可面对的是皇帝唯一的子嗣,还是收回了不礼貌的话,道,“着实……出人意料。”
薛王道:“这里没有别个人。陆先生想说什么,便直言吧。”
“…………”
张礼道:“看来陆大人无话可说。”
“……”薛王垂下眼帘,道,“也难怪陆先生如此。”
“敢问……圣上如今在何处……?”陆辰问。
“父皇今早便不知去向。”薛王道,“张公公今日凌晨在寝殿发现了这诏书。一同消失的还有甘泉宫的侍卫长和太医院提点季大人。”
“殿下若是真不介意,臣便直言不讳了。”陆辰道,“这传位诏书实在让人匪夷所思。皇帝陛下才刚刚立您为储君,册立大典都还未成,就突然宣布退位,全然不顾朝局会有怎样的动荡。简直……简直荒唐至极!这哪里是一国之君应当有的担当!”
听到这,张礼终于忍不住声音尖利的断喝出声:“大胆!”
薛王不置可否,只道:“父皇一定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又问,“依陆先生之见,本宫当如何行事?”
陆辰看看张礼又看看薛王,心情有些矛盾,道:“当务之急,应当赶紧找到圣上。”
他虽知道皇帝的真面目,可眼下并没有更好的办法,薛王殿下毕竟年幼,在朝中根基不稳。皇帝即便真是要退位,也当以太上皇的身份在薛王殿下背后坐镇,直至殿下可独当一面。
薛王似乎对这个答案表示赞同,与张礼对视了一眼后,口吻终于轻松了一些:“太好了,本宫与张公公也是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