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立春心存一丝侥幸,心道绝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这八年来皇上对颜知如何宠爱有加他都看在眼里,总不至于忽然之间绝情至此。
“有是有的……可陛……陛下……是要……”
“朕要毁了颜知的神智。”
赵珩淡淡一句便破除了他的全部侥幸。
季立春:“……”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原来颜知才是最了解眼前这个君王的人。
原来他一直都是对的。
第82章 医者的准则
在季立春看来,颜知犯下这种滔天大罪死不足惜,让大理寺断罪,让三法司会审,让刽子手活剐他三日,怎么都行。
可他只是一个医者,不是大理寺的刑狱官,怎能用那些为治病救人而学到的药理残害他人?
孙思邈曾言,善行医者,智欲圆而行欲方,胆欲大而心欲小。
意指,作为医者,应当大胆挑战,细心做事,遇事应当随机应变,却也要恪守本心。
季立春并不是一个善人,毕生心愿只想做一个“良医”。
胆大心细,几乎已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而论智圆,他也是其中翘楚……
偏偏是行方——!
他自问品德有亏,需要时刻警醒,死守的行方——!
他这双手若是脏污了,往后余生又要如何用这双手去治病救人,还有什么脸面留下什么药理千金方,还谈什么我为医者,提壶济世?
……
见季立春迟迟没有回应,赵珩渐渐没了耐心:“说话。”
“陛下……”季立春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吞了口唾沫道,“颜知毒害圣上,本就罪该万死。陛下想要报复颜知,判他凌迟车裂诛九族也便解气了,何须如此?”
“报复?”赵珩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为何要报复?”
季立春顿了顿,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漏说了一句,于是再次重复道:“……是颜知下毒,险些害了陛下的性命。”
赵珩仍旧不懂。
在他看来,他可以杀人,其他人有能力自然也可以杀他,因而并不觉得颜知刺君就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
颜知只是想杀他而已,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在他将短剑送给颜知之后没多久,颜知就曾经试图从背后杀掉他。赵珩那时都不觉意外,今日就更加觉得平常。
“颜知一直想要摆脱朕,可除非杀了朕,他又没有其他办法,他有什么错?再说,他在世间唯一的牵挂便是母亲,颜林氏病重垂危,朕怕他知晓,便自行做主将他母亲安置在宫中……想来,是朕逼他太甚了。”
赵珩维护的话说得稀疏平常,季立春听完却愣怔了好一会儿。
不是,那到底是谁要毁人神智?刚才是他听错了吗?
季立春看向一旁的张礼,似乎在求第二个正常人的认同,张礼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宛如不存在。
他只得硬着头皮,自行细问下去:“陛下为何要那种方子?”
“朕说了,为了毁颜知的神智。”
若不是为了报复,惩戒,又是为了什么?季立春懵半晌,才又问:“那陛下为何要毁颜大人的神智……?”
“朕要救他。”赵珩一脸认真道,“朕很久之前便翻过古医籍,颜知郁郁寡欢,对世间无依恋,是心病。若不那样,朕留不住他。还是说,你有法子救颜林氏?”
一言以概之,毁了颜知的心智,是为了救颜知。
季立春再次愣怔许久,对方的结论好像在开玩笑,思考过程却又似乎可以自洽,实在令他困惑不已。
他唯唯诺诺道:“颜林氏的头风病已病入膏肓,恐怕……”
“那就是了,你去写方子吧。”
赵珩这话一说完,张礼便好似活了回来,立刻走到书案边开始为季立春研墨。
眼见话题又绕了回来,季立春急道:“可是,陛下,一个人的神智若是毁了,便也不算是活着了!神智被毁,人便会忘了自己是谁,性情大变,那真的还是同一个人吗?”
他这一声喊的大声了些,以至于吵到了被赵珩抱到床上的薛王,只见小殿下身体动了动,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赵珩见状,将孩子身上的被子压了压,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哄他入睡,此时的他看上去不过是世间再普通不过的慈父,可他心中盘算的事却如此偏激毒辣。
“朕如何不知?”他垂眼看着七岁幼子,眸色深沉,“可朕别无他法。”
此时张礼已研好了墨,放下那松烟墨块,催促道:“季太医,笔墨都准备好了。”
季立春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彻彻底底的陷入两难。
一方面,他不敢忤逆皇帝,另一方面却又不愿以草药方子害人。
其实,即便是他不给,那些阴邪的方子在偏门古籍里也是比比皆是,皇帝若真想要,再找几个太医来问,还是唾手可得。
他若只是不愿脏污自己的手,推给别人便是了。
只是他心中仍旧不忍。
颜知那般清高又固执的人,就像被踩进尘灰中依旧不肯谢败的兰草。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自己真的要为了皇帝这点占为己有的私欲,便眼看他将这样一个人的人格也毁了吗?
他和颜知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深知他的脾性。
颜知这种读书人,八成奉行[舍生取义][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准则。
而季立春是医者……医者,也有自己的准则。
[善行医者——]
季立春伏在地上,默默念着自小铭记在心的这句话。
[智欲圆而行欲方——]
智圆,才能遇事灵活,触类旁通。
行方,才能恪守本心,品行端正。
[心欲小而胆欲大——]
心细,是为考虑周到,百无一疏,
而胆大,是无所畏惧,敢为天下先!
季立春的眼神忽的变了,他抬起头道:“陛下若只是想救颜大人,卑职或许有个更好的办法。”
“……”赵珩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端正了坐姿,眼神中透出一丝希望来,“什么方法,你说。”
“卑职认识颜大人八年,深知他并非一心求死之人,郁郁寡欢,只是因无法摆脱过往的阴影……”
季立春道:“卑职愿毛遂自荐,为颜大人治好心病。”
从古至今,只有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心病还需心药医。
还从未有一个大夫敢站出来,拍着胸脯说,他定能够医治好一个人的心病。
直至这一刻,有一个叫季立春的太医决定,就由他……来做这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第83章 深夜到访
如果说先前颜知还对赵珩失去记忆这件事抱着些许狐疑,在安然无恙从甘泉宫里出来之后,他已尽信了。
若是从前的赵珩,便是将他全身的骨头一寸寸的拆了也是轻的,怎么可能如此有礼有节的待他,还允他回乡呢?
走出甘泉宫的这一刻,似乎有什么重量从他的心口上移去了,红色宫墙西侧那渐渐下沉的夕照暖暖地照了进来。
皇帝重病后忘了事,这件事根本是不可能瞒天过海的,没过多久,便已是朝野皆知。
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把文武百官都忘了个精光听上去相当严重,可赵珩这个人,举朝皆知,经常对着张三喊李四,对着王五喊赵六,除了几个常见的近身大臣,名字姓氏一个都喊不对,百官早已习惯了他忘性大。
至于家国大事,还有内阁那群老臣在抢着发光发热,再说,比起前面那个一个二三十年不上朝的皇帝,当今圣上还愿意上个朝批个奏折,再糟还能糟到什么地步?
举朝都愿陪着皇帝复健以表忠心,甚至想趁着这波机会好好刷一波存在感。
毕竟,如今圣上心里,所有人都是陌生人,哪知他将来会更亲近哪一个呢?
若能得陛下眼缘,一跃成为陛下眼中的新贵,那当年颜知得的恩宠和封赏,就不再是可望不可及的了。
那季立春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自打圣上醒来之后,季立春借着诊治的由头三天两头的甘泉宫面圣,早已一跃而成陛下眼中最重视的亲信,非但成了太医院提点,更是日日封赏不断。一言蔽之,红得发紫。
对比之下,昔日大理寺卿的风头已不再,无事不受传召,他推脱身体不适,不上早朝,也极少抛头露面。有眼尖的甚至发现,颜大人如今出入连那柄短剑也不带了。
说来也是,所谓的同窗之谊,在圣上忘记了一切之后,又有什么份量呢?
众人感慨着君王寡恩。却不知颜知这些日子难得过得像个人。
他就像才来雍京一样,发现了许多从前都没有留意到的东西。
譬如大理寺正对着一家点心铺,譬如东华门外有个馄饨摊,譬如雍京的街道犬牙交错,譬如眼下的时节正是秋高气爽。
过了几日,颜知甚至回了一趟大理寺,将手头在办的案子和公务都和宋融等人一一交接了。
宋融表面圆滑私底下却爱八卦,颜府这次刺君案闹的那么大,最后却成了无头公案,自是满肚子的狐疑。
只是他对颜知还有几分敬畏,才忍住没瞎打听。
若是换了是陆辰在这,定是做不到的。想起那个冒进莽撞的青年,颜知脸上偶尔会露出一丝笑意。
不知是因为季立春那张草药方子有奇效,还是因为赵珩离开了他的世界,他只觉得身体日益好转,尤甚于重阳日服毒前。
从大理寺出来,走在回府路上的时候,他的眼里终于有了过路的行人和沿途的景色。
形形色色的路人,还有他们口中喜怒哀乐的对白,无一不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令颜知孤身走在其中,也不觉冷寂。
现如今,颜知的家虽是空的,心中却是满的。
不知翰林院的陆辰是否还一根筋的扑在判官案上。太医院的季立春还有没有继续撰写着他的千金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