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朝皆知他这柄短剑,颜知没法否认,只得稳住声线,“回陛下,确是臣的短剑。”
“真是一把好剑。”赵珩看着锋利的剑身,由衷地夸赞了一句。
“陛下若是喜欢,可将它留下。”颜知说道,他是一点也不希望要回这柄沾过无数条人命的短剑。
“朕不缺这些。”赵珩语气柔和地谢绝了,然后便将短剑收回剑鞘,放在书案上,又朝着颜知的方向推了一段距离,“物归原主。”
赵珩一张脸生得俊美出尘,一举一动都散发着贵胄之气,当他以天子面目示人时,是极其能唬人的。
颜知才知道,群臣眼中的赵珩原是这种端庄持重的模样。难怪陆辰先前会左一个陛下右一个圣上的赞不绝口。
颜知看了一眼张礼,见他忙着斟茶倒水,没想要为自己递物,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书案前。
他动作小幅度,速度却极快地拿了书案上的短剑,正准备退回远处时,赵珩忽道:“颜卿身体如何了?”
如此近距离的听见赵珩的声音,便叫颜知肝胆俱裂,一个不稳,手里的短剑“当啷”一声落了地。
颜知慌忙拾起地上短剑,起身道:“臣已无恙。谢陛下关怀。”
赵珩微微笑了一下。
“颜卿可能已听说了,朕记不起来许多事了。张礼说,朕与颜卿曾在民间同窗共读,真是如此吗?”
“……”颜知抬眼看了对方一眼,怀疑的眼神在对上对方真诚的注视后,慢慢消散了。
“回陛下,那不过是朝中以讹传讹罢了。臣从未入学过青麓书院,更不曾与陛下同窗。”
“是这样吗?”赵珩似乎有些吃惊,看向张礼。
“老奴也是从人口中听来的。”张礼解释道,“加上陛下曾求学咸阳,颜大人的祖籍就是咸阳的泾阳县,老奴便以为传言是真的。”
赵珩摇了摇头,苦笑道:“原是空穴来风。”
颜知的心慢慢的落了地。
方才那一句是他小心丢出去的试探,而赵珩的反应看起来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颜知庆幸之余,又觉得讽刺。
那个折磨了他十年的人,算不算是最终死在了他的手里呢?
还是说,他其实活得好好的,只是忘了一切,便轻松的,彻底的洗脱了所有的罪。只留下身心俱疲的受害人,满腹怨怼,无门可诉。
“不过……”赵珩又道,“既然重阳佳节,朕会出宫找颜卿对酌,想必朕与卿确是关系匪浅的。若非如此,卿的短剑怎会在朕的寝殿呢?”
他说的意味深长。
“……”颜知说不出什么回应来,只是带着短剑后退到几丈开外。
赵珩看着退到远处的颜知,轻轻叹了口气:“颜卿是怪朕么?”
颜知未料这么一句,警惕地抬眼朝对方看去,只见赵珩的眼睛如山色净明,如秋水澄澈,不见分毫狠厉阴霾。
“颜卿是怪朕忘了情誓?”
“……什么?”
“听张礼说,朕专宠了颜卿八年,为了颜卿甚至不纳后妃。那把剑便是朕赐予颜卿的信物。以剑定情,想来是取了故剑情深的寓意吧。”
这一瞬,颜知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当众剥去了尊严。
他看向张礼,眼神发出无言地质询。
专宠?定情?故剑情深?
过往十年他遭受的一切,到了张礼嘴里,就被粉饰成了这些形容?
可很快,颜知便又意识到,张公公也没有什么其他法子。
如果赵珩率先意识到了什么,层层追问,难道要张礼告诉失忆的赵珩,作为九五至尊、一国之君的他,是怎样在内殿书房里强暴折辱一个臣子的吗?
张礼作为侍奉赵珩的大太监,只能尽可能的粉饰赵珩那些行为的正当性。
想明白了这一层,颜知于是决定不再责怪旁人,转而手握成拳,冷冷看着那个罪魁祸首。
若有必要,他不介意揭开自己的伤疤,露出那些血淋淋的伤口给这个“无辜”的赵珩看。
告诉他根本没有专宠,没有定情,没有故剑情深。
他给予自己的,从来都只有折磨,羞辱,蹂躏,践踏。
第81章 人死债消
“没有什么情誓。”颜知袖子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都几乎要刺破掌心,颤抖着开口了,“臣这些年……”
揭开伤疤,谈何容易。
何况那始作俑者就坐在他面前,如清风如霁月,好像看客般,等着听着他说出伤痛来。
他不过片刻犹豫,赵珩那厢便好似误解更深了:“颜卿若不是生朕的气,为何这半个月不来见朕,与朕说说过往呢?”
“朕虽然不记得了,却并不是寡恩的人。这些日子,朕也问了许多关于颜卿的事,希望可以回想起来。”
“颜卿,给朕一些时间。”
再次对上那双无辜又陌生的双眼,颜知忽然意识到——赵珩可能真的走了,被他亲手杀了。
人死债消,他又何必将过往那些不堪再取出来翻看,讨要不可能得到的公道。值得么?
何况,眼下他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如果说多了话,让赵珩回忆起了什么,反而是得不偿失。
权衡过后,颜知改变了主意。
“陛下,往事已矣,臣并非拘泥于过去,作茧自缚的人。”他低垂眼帘,轻声说道,“比起这些无足轻重的风月之事,陛下更应将精力放在家国大事上。”
“颜卿真是顾全大局,心胸豁达。”赵珩道。
颜知不接这话,而是转移了话题:“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颜卿请说。”
“上月,微臣母亲病逝,臣想带着母亲的遗骨归乡下葬。加之臣身体也大不如前,因而生出了致仕归乡的念头。望陛下恩准。”
颜知说完,低头屈膝,伏跪在地上。
“有这回事?”赵珩再次朝着张礼侧头。
“陛下,确有此事。”
赵珩点点头,道:“颜卿节哀。朕明白了。一片孝心,实属难得。起身吧,回去后将奏疏写上来便是。”
颜知从地上起身,低着头道:“陛下,臣的奏疏已在半月之前呈交内阁。”
“原来如此。”赵珩温煦一笑,对着书案边那好几沓奏疏和公文抬了抬下巴,“叫颜卿见笑了。朕大病初愈,精力有限,加之对处理这些还不是很上手,堆积了好些。这里也只是冰山一角。”
赵珩说得温和而亲近,只是颜知心存芥蒂,没法去搭这些话,便只是沉默站着。
他不知道赵珩会如何理解他的沉默,只是听见对方也跟着沉默了片刻,道:“言归正传,朕已知晓了,待见到那本奏疏,便批颜卿回乡。”
“……”颜知听对方口风愿意放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谢陛下。”
颜知告退,倒退几步后,转身离开了书房。
赵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眼中的暖意一点点的散尽了,撤下伪装后,余下的只有霜雪一般的冰冷。
“叫季立春来见朕。”
张礼急忙出屋去传人。
太医院离甘泉宫不远,不多久季立春便到了。
这阵子他没少被传来甘泉宫,对外都是宣称陛下大病初愈,仍需要他诊治看护,可实际上,圣上的体魄好的惊人,转醒后仅用了三天时间就恢复如初。
众人都以为他借着救治有功一飞冲天,如今风光无限,却不知他次次面圣都提心吊胆,愁红惨绿。
看着季立春走进书房,张礼便不由记起半个月前,陛下醒来的那个深夜。
那夜,他守在殿外,往里边探看,见床边的薛王殿下身上的毯子落了下来,便轻声走进寝殿,想为熟睡的小殿下重新披好毯子。
走近几步时,龙床上被褥下竟不知何时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上孩子的头顶。
“……陛……”
他尖细颤抖的声音突然中断,因为皇帝扫了他一眼,眼神清明,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皇帝沉声问:“颜知呢?”
“回陛下,薛王殿下将颜大人安置在太医院。”
“乖珏儿。”赵珩夸了一句,又问,“他醒了么?”
“是,颜大人早已醒了。”张礼猜度皇帝心思,问,“陛下,要传颜大人来么?”
虽是深夜,皇帝若想见,又有何难?
“不必。你去把季立春传来。”赵珩道。
在太医院过夜的季立春很快就到了,他显然是跑着来的,进寝殿时上气不接下气,一头的汗。
一眼看见床上的赵珩,季立春便是一惊,寻常人遭这一劫,即便能转醒,也难免虚弱个半年。
可眼前的君王神色清明,表情冷静,哪里像是一个方转醒的病人?
若季立春没有亲自为皇帝日夜诊治,几乎都要怀疑皇帝根本没中过毒了。
“卑职叩见陛下。”
赵珩开门见山道:“朕有话要问你。你轻声答,不要吵。”
顾及到床沿边睡得香甜的小殿下,赵珩的声音放得很低。
季立春只求澄清与自保,此事还哪里敢怠慢,以额贴地跪在地上,立刻将一切和盘托出:“颜知以君影草果实毒害陛下,罪大恶极,此事与臣没有一点关系,臣虽熟知药理,却从不害人。望陛下明查。”
“没问你这个。”赵珩道,“朕知你本分,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
季立春刚松了口气,却被对方下面的一句话吓得魂飞魄散。
“你既熟知药理,可知有什么药方子,能将人神智毁了。”
季立春愕然抬头。
他才刚说完从不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