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一回到大理寺,便径直前去求见颜知。
去了这一趟渝水县,他才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恐怖的对手。
对比起陈主簿的沉稳老练,自己就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以为凭借一腔热血便能解决一切。现在他想通了,想要破获这起案件,便应该整合一切能够帮忙的助力。
其中,前辈的经验,自然是最为宝贵的。颜大人虽然至今并没有查到真凶,却毕竟也与判官周旋了多年,卷宗上他平稳的笔迹,以及方才他亲临现场时平静的反应,都证明了他丰富的见识和经验。
陆辰不能浪费这样难得的经验,想要破这判官案,就不能仅凭意气用事。
大理寺卿的书房总是终日紧闭,陆辰端正了一下衣冠,恭敬的敲了敲门:“颜大人,下官陆辰求见。”
里面没有应答,但面前的房门没过多久便打开了。
对于他的到访,颜知似乎有些意外:“陆少卿,有事吗?”
“颜大人。”陆辰高举起双手,躬下身去深深一揖,“下官已经在渝水县将案件初步调查过,想同大人汇报进展。若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颜知沉着一张脸,许久才道,“不必如此,陛下既然已将此案交托于你,本官不便插手。请回吧。”
抢在颜知关门之前,陆辰按住了他的手,语气急切却诚恳道:“大人,下官自知那日早朝多有得罪,但是,下官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见颜知仍不为所动,咬了咬牙,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低声道,“实不相瞒,下官想要查明这起判官案,乃是为了下官的恩师。”
“这跟本官有什么关系?”颜知反问道。
陆辰原本打算和盘托出,却被这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脑子一时一片空白:“这……”
没等他想出下一句话来,颜知已经将自己的书房门关上了。
“需要朕帮忙吗?”
刚刚将书房门关上,颜知的身后便传来了赵珩的声音。
“……不必。”颜知垂眸道。
赵珩此时穿着出宫时常穿的黑色劲装,坐在书案后的软榻上。他顺手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起来,浑然不在意那是别人饮过的茶水:“当真不必?”
“只是个愣头小子罢了,掀不起什么风浪。”颜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蔑,然后转过身来,“陛下是不信任臣了?”
这话像是取悦到了赵珩,那张冷艳如白芙蓉似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浅笑。
“怎么会呢。普天之下,朕也只有颜卿一个知心人。”
他说得温声细语,颜知却面若霜寒。
赵珩倒不计较颜知对他露出什么脸色:“颜卿可知,他所说的恩师是谁?”
“不知。”颜知满脸漠然,全然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可赵珩还是把话说了下去:“就是在你刚入大理寺头几年,自绝于府邸的前大理寺卿……那个那个……朕记得,是姓徐吧。还是姓罗来着?”
八竿子也打不着。前大理寺卿名叫司马崇。颜知并不反驳,只是问:“那又如何?”
“没什么,只是刚才陆少卿似乎很想告诉你的样子。朕不喜欢他那样,好像凭着几句肺腑之言,就能把朕的东西抢过去。”
“……”颜知沉默。
赵珩养了一批专供他驱使的死士,加上他心思缜密,行事永远快人一步,想必在那日早朝之后就已将陆辰的身世背景摸的一清二楚。
初入朝堂的年轻人,又哪里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颜知在心底为他感到一丝悲哀。
“在想什么?”
不过走神的片刻,赵珩竟然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那人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盯着他,像是要钻进他的脑子里去,把他整个人都看穿。
第5章 青麓书院
颜知压下慌乱,定了定神道:“陛下深谋远虑,微臣自愧弗如。”
赵珩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他有一双比鹰还锐利的眼睛,哪怕是将自己所有情绪全副武装的颜知,也逃不出他那双眼。
正如颜知这一瞬间的出神,还有那日早朝的回眸,再细微的情绪,也无一例外的全部被他敏锐捕捉。
他心里但凡有了答案,任人怎样抵赖也是无济于事,所以通常也懒得去刨根问底,只是暗暗记下。
“朕要的名单呢?”赵珩转移了话题。
“……”颜知给出了和几日前一样的答案,“尚在筹备。”
“颜卿啊,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懂?朕并没有那么挑剔。”赵珩捞起颜知一只手,捏着他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的手指,慢条斯理道,“明天早朝前,朕要看到名单。否则,朝会后,你就再来一趟甘泉宫吧,陪朕打发时间。”
听到甘泉宫三个字,颜知的眼神明显的动摇了一下。
八年前,春闱后,第一次踏入甘泉宫正殿书房的他还沉浸在登科及第的欣喜中。可当他看清了那个坐在软榻上的君王时,头顶的那片天,就仿佛被夺走了全部的日月星辰,再也没有亮起过。
那些在书院时留下的阴影,在好友的劝慰下,在时间的淡化下,才好不容易被驱散了一些,却又在那一天变本加厉的再度侵袭,将他吞噬。
他以为的苦尽甘来,不过是命运的玩笑,兜兜转转,他还是逃不开这个人,逃不过沦为对方的玩物。
那时的他才终于明白,当年那个人离开书院前,为什么能如此笃定地留下那一句——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那是一句诅咒,是一张密织的网。赵珩就像是一个熟练的猎户,守在猎物的必经之路,用那双戏谑的眼睛,看着它朝陷阱一步步走近,跌入万劫不复。
正如朝中盛传的那样,他与赵珩的初次见面,并不在朝堂,而是十年前,坐落在咸阳近郊的青麓书院。
十年前,青麓书院。
颜知脚步匆匆赶到山下的时候,那辆远道而来的黑色马车已经停在了驿站门口的官道上,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小半个时辰。
赶车的车夫大概是问路去了,只有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半蹲在马车边,正安静地逗弄着一只侧躺在地上,露出肚皮的大黑猫。
颜知莫名确定这就是先生让他下山来接的人。
“它叫玄墨儿。”
那少年闻言抬起头来,那张芙蓉花瓣似的脸上,长着一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眼睛。
明明是主动搭话的那一方,颜知却反而吃了一惊。
他从未见过长相如此出尘的少年,五官精雕玉琢的,若不是眉宇间还有几分英气,这副容貌简直堪称艳丽二字了。
“玄墨儿。”少年倒没多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被唤到名字的大黑猫翻了个身,露出另一侧圆鼓鼓的肚皮让人抚摸。
“你就是岑玉行吧?我叫颜知。江先生知道你今日会到,让我下山来接。”颜知说着,看了看四周,问,“就你一个人?赶车的呢?”
“去打听路了。”岑玉行随意指了指驿站里边。
颜知正准备去驿站里找人,恰逢一个车夫打扮的生面孔从里面走出来,于是他又将自己的来意报了一遍。那车夫正愁走偏了路,知道是书院来人,大喜过望,立刻回了马车的驭位。
岑玉行施施然起身,拍了拍下摆的灰尘,躺在他脚边的黑猫也很识趣的翻身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钻进了一旁的草丛。
颜知看着黑猫离去笑了笑:“玄墨儿是书院散养的猫,却总不安分,爱往山下跑。”
岑玉行没理他,踩着脚凳走上马车,正准备进去,又突然回过头来看看站在一旁没动的颜知,问:“你不上来吗?”
“不用了。”颜知摇了摇头,“书院离得不远,几步就到了,况且山路有些复杂,我在前面好给车夫大哥领路。”说着,便跑到马车前给车夫指路去了。
山路难行,车夫不敢颠着马车里的人,因而行的缓慢。
岑玉行已经坐了几日的马车,实在无聊,便掀起一侧的帘子,正好看见走在前方的那个同龄人,于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一身青衫简朴却整洁,木簪固定着束发,且身形单薄,看似生活窘迫,但待人接物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书卷气,一眼看去就是个读书人。
“你也是青麓书院的学生?”
颜知意外地回头,对上马车上少年打量的眼神,神情透出一瞬的尴尬:“啊……算是吧。”
青麓书院毕竟是前丞相致仕后所创,求学的学子一个个非富即贵,颜知猜想是自己这身粗布青衫与青麓书院格格不入,才会引得对方有此一问,便解释道,“我家就在山下,原本在书院里做些勤杂。不过,江先生仁厚,见我有进学之心,讲学时也愿意带我一个。”
岑玉行听完,眨了眨眼:“你说你叫什么?”
“颜知。”颜知看着眼前的路,笑着答道,“笑逐颜开的颜,乐天知命的知。”
岑玉行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浅浅记了下来。
“岑小公子你呢?是从哪个书院转来的么?”
岑玉行白白净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是。先前家中给请了位西席先生。”
能在家里尊请一位先生,想必是相当富贵的人家了,颜知心想。
“那为何来此?是西席先生走了么?”
“做了错事,母亲让我来的。”岑玉行说完,便将帘子放下了。
听到这个回答,颜知愣怔了一下,回头见岑玉行躲回了马车,便猜到是自己问错了话,于是不安的闭了嘴。
那马车将人送到了书院,车夫从马车上几大箱子行李,一箱箱的往岑玉行住的房间搬。颜知则负责将人领到江先生的书房,而后便去后厨帮忙去了。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午膳时间,颜知正在大堂布菜,晚枫堂跑来了几个嬉皮笑脸的少年,是与颜知差不多年纪的学兄。
“颜师弟,快来帮我们断个是非曲直。”
“什么?”颜知被挤在几人中间,急忙专心稳着手,免得打翻了食物,“断什么曲直?”
“就是今日你下山接回来的那个小少爷,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6章 家境贫寒
“定是洛阳士族的公子吧?”“不对,我看着啊,像是将门之后。”几人七嘴八舌的议了半天,齐齐看向颜知,等着一个正确答案。
“我没问。”颜知苦笑,手里布菜的活计不停,“就是问了我也不懂啊。”
他出身不比这些世家公子,哪里知道什么侯府什么士族的。
“那你倒是问了什么?”“知道他年纪吗?”“家中可有在朝为官的?”
颜知并不是背后传人是非的性子,况且也确实是一知半解,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光顾着给车夫指路了。”
几人齐齐哀叹。
“不过。”其中一人道,“那个小少爷定是来头不小。”
能来这书院求学的,好像就没有一个是来头小的。颜知心想。
“江先生前几日刚接到来信,便让人将南边那间最大的卧房收拾了出来,要知道,那可是江永师兄以前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