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知垂头看着手里的红梅:“这是做什么的?”
“是簪……”
“是送心上人的。”赵珩在小姑娘开口前便抢先道,顺手将手里的白梅枝插进了自己的发髻,“大人拿着吧,属下已付过银子了。”
“心领了,我不需要。”
颜知将梅枝小心放回了姑娘的篮子。
见那小姑娘显得有些失落,赵珩道:“我家大人脾气是这样的。”
“……”颜知看了看小姑娘单薄的衣衫,没忍住问道,“你叫什么?父母呢?这么冷的天,怎么让你穿的这么单薄就出来?”
“……我,我叫秀秀。”那小姑娘显得有些局促起来,“我、我娘几年前走了……家里只有我爹……他让我出来卖花,补贴家用。我、我不冷的。”
见颜知听完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赵珩忽然有些不悦,开口讥讽道:“嗯?颜大人,这样的家,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熟悉?”
幼时丧亲,家中贫寒,与单亲相依为命……
颜知知道赵珩在说自己,脸色一下子便又阴沉了下去。
他又看了看那年幼的女孩,本想做点什么,但又记起自己只有三天时间,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心事重重的走开了。
赵珩留在原地,等颜知走远,上前一把捋开小姑娘的袖子,果然见上面满是淤青、血痕,新旧都有。
方才小姑娘往自己头上比对的时候,他便已看到了。
他松开手,垂眼看着那小姑娘慌慌张张把自己的伤处遮掩好,问:“冬梅,你想不想跟我家大人去雍京?”
“雍京?”
秀秀心想:冬梅是在叫我吗?却不敢真说出来。
“我家大人过几日便回雍城,你要是愿意去他府上做事,至少不会挨饿受冻,如何?”
没想到刚认识不久的客人忽然说了这样的话,秀秀吓了一跳,犹豫了许久,小声道:“可,可我爹还在这里。我也只有我爹这么一个亲人了……”
“噢,那便罢了。”
赵珩说完,若有所思的走掉了。
走出巷弄时,颜知已走远,赵珩疾步追上那素色身影,问道:“颜知,亲人是什么?”
这实在是太显而易见的问题了。颜知正一脑门子官司,又怕不答他会纠缠上来,只能简单回道:“……父母妻儿、兄弟姊妹之类。”
“这些人,和世上其他人有什么分别?”
“……所谓至亲至爱,自然……是有分别的。”
赵珩套入自己身上想了想,反而愈发困惑。
“若有益处还好说,又无益处,要这种至亲至爱做什么?”
“我方才问那春梅愿不愿意上雍城你府上做事,她却因父亲在这,不愿离去。宁可在这吃苦受罪。”
“难道为至亲至爱,便雪地不觉冷,空腹不觉饥,浑身上下好似钢筋铁骨不知疼?”
颜知不知道他在那絮絮叨叨什么,只知道自己的思绪一直被打断,不打发了他自己便无法再思考下去。
“你究竟想问什么?”
“这至亲至爱,人人都有,就我没有么?”赵珩问。
他遇到颜知时,对方又瘦又小,穷困潦倒,自己不知累也不知疼,连死也不怕,却凡事都念着家中母亲。
方才的卖花姑娘也是如此,明明有更好的路走,却因着至亲至爱,甘心留在这长丰县挨打受冻。
好像世人无论多贫多难,都有至亲至爱,而他赵珩一国之君,坐拥一切,却竟没有这种东西?
颜知回道:“至亲至爱从心而生,家中人丁稀薄幸福美满者有之,子孙满堂心若荒芜者也有之。”
“至于你……虽无手足,却有父母,之所以体会不到,无非是你心中装不下人。”
赵珩听他说完,忽然察觉到已许久没听这人对自己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了。
以至于,他几乎忘了颜知原本是多么牙尖嘴利的一个人。
在青麓书院时,颜知甚至说他“不该来这世上”。
这近一年来他自问已经把颜知里里外外都摸透了,却越来越触不到他那长满了刺的内核,只因颜知怕他,把自己囫囵个的藏了起来。
如今难得再次触到,虽然扎了一手的血,他却觉得无比怀念。
“那我真是要庆幸没有这种牵累了。”赵珩道,“你任我拿捏,不就是因为你有一个‘至亲至爱’的母亲么?”
“……”颜知黯然垂下眼帘。
赵珩若是真不懂人情世故,还不会如此可怕,偏偏他懂人心,还擅长利用弱点。
早在书院时,自己就已被他看穿了软肋在何处。
颜知叹息道:“你说得对。既然你注定没有,便不要追问,不要强求。”
第33章 一家团聚
这一天时间,颜知全拿来走访了几个遇害人的家。
影卫思南也在傍晚回到了客栈,和颜知叙述了自己打听到的一些情报。
几个遇害人,有贫有富,身高、相貌各有不同,甚至有夫妻和睦和夫妻不睦的,除了都身怀六甲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共同点。
颜知再次回想了一遍思南的情报,和自己一整天打听到的事,心想,共同点倒是有一个。
那就是在他们口中,所有遇害人,都是[心善]的。
可仅凭这么点线索,又有什么用呢?颜知感到头疼。
第二日,颜知决定从邻里口中再问出点线索来,便又回到昨天跑的县北那几个地方来来回回的跑。
正午时分,路过一个小巷子时,颜知看见一户人家门口三三两两的围着一些人。昨日来时还是一片冷静萧条的景象。
“啧啧……听说是生生冻死的……真可怜……”
“可不是……很乖巧的姑娘。”
“可惜了……母亲走后,便没过一天的好日子。”
“造孽哟——”
颜知越听越不对劲,带着不好的预感,朝着那户前门大开的人家疾步过去。
透过大门,他只看见院子里一红一白两棵梅树,以及那皑皑白雪上的一卷小小的席子。
翻倒在一旁的小竹篮,和散落一地的梅树枝条,无一不是分外的眼熟。
颜知瞬间如坠冰窟,微微打着颤,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身后的赵珩。
赵珩也已缓步跟了上来,他朝着院子里望了望,然后才看向颜知,道:“不是我噢。”
赵珩虽是个疯子,在颜知面前却是一向敢做敢认的。
听他亲口否认后,颜知稍稍冷静了些,立在那听身边那些左邻右舍的议论。
“这个杀千刀的老酒鬼,三天两头的打孩子。昨日不知哪弄来了些银钱……喝的酩酊大醉,又给这姑娘一顿好打。”
“就是的,可怜见的,哭得好大声!后半夜才渐渐没声了……”
……若是昨日……他能留心一些……多想一想……
颜知内心沉痛,却深知已于事无补,只问:“官府来人了吗?”
在旁一个老妇人道:“来过了。官府早上把人带走了。但听说仵作验了尸,说姑娘是不小心睡在了外边,冻死的。八成也就作罢了。”
“……”
世上的苦难总往最贫弱的人身上倾泻,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自己虽也自幼丧父,家道中落,但至少有母亲荫佑,尽她所能的小心护着,这才磕磕绊绊的成人。
而秀秀的人生里,显然连这么一点点幸运都没有。
对一个孩子来说,世道已是艰险,若是至亲之人也要落井下石,天下之大,哪里还有生路呢?
颜知闭目片刻,定了定神,长叹一口气后,听见赵珩在他身后语气极淡地说道:
“这才是亲人啊,颜知。”
他不想问赵珩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关心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是心情复杂地继续调查手中这桩采花案,连身后跟着的赵珩何时消失了都不知道。
回到客栈,思南也带来了县南调查到的消息。
和预想中一样,邻居们都说事发时并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陌生人。
每户受害人的房门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这个凶徒若不是神仙,那就是长了一张人人都熟识的脸。可……这两种情况都是不现实的。
颜知与思南探讨许久,脑海中才模模糊糊的有了一丝好像是直觉,又好像是推论的念头。
直至深夜,消失了大半天的赵珩才孤身回了客栈,带着一阵寒风推门走进颜知的房间。
赵珩平日里一张脸冷得很,极少露出笑容,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就是只有杀人时才觉得快乐。
因此,光是看到他面上带着笑容回来,颜知便已在心里确定他一整天去做什么了,执笔的手开始略微发抖。
他不敢问也不想问,只是将头埋的更低,坐在书案前继续梳理今日问到的线索。
现在已是第二天夜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但能够称得上切实有用的线索,似乎还一条也没有。
如果明天找不出犯案之人,他便要受赵珩变本加厉的折辱。
一想起赵珩想拿那对银环要穿入如此受不得疼的地方来羞辱他,颜知便几乎害怕的无法思考。
然而赵珩既没有自知之明,也不管他时间紧迫,捋摆在他旁边坐下后,便自顾自开始说道:“颜知,你猜我今天去做什么了?”
“……”
“我弄了辆马车,去衙门门口接了那个老酒鬼。哈,我说要请他喝一杯,他便真的上了当。然后我把他带到县郊的冰湖,凿了个洞,把他丢了进去。他一爬上来,我便给他一棒子,敲了四五次,才终于让他喝了个够。你是没看见,他满脸冰碴子和血碴子,哆嗦个不停,哭着喊着求饶的样子……”
颜知被迫听着这些细节,手心涔涔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