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犹豫看了眼,见帐内人没说话,这才恭敬退下。
“要喝药了,殿下还不愿意掀开帘子?”
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我只是一只手有伤。”
不过几息,空碗便送了出来,宁悬明忍不住夸道:“殿下喝药好快。”
帐内传出一声轻叹,“我并非三岁小儿。”
宁悬明将碗搁在旁边桌上,“害怕做噩梦,还非要人陪,还不是三岁小孩吗?”
宁悬明握住越青君露在外面的手腕,将手放进被子里。
屋内灯烛不知何时又灭了一盏,周遭更暗了几分,带着一股夜色独有的安宁。
“无瑕,世上好人总是过得更艰难。”
“要做好人,要花费比做坏人更多的心力和勇气。”
“他们想要在这糟糕的世间活下去,就要比恶人更恶,比坏人更狠。”
“你只是想要好好活着,想要反抗恶行,这并没有错。”
“不必对自己太苛刻。”
他的声音轻柔得好似当真在哄小儿入睡般,充满了梦幻与美好,令人沉迷。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才传来一声失笑。
又似乎并非是笑。
“我自幼在宫中长大,见过的阴谋诡计不计其数,自然不是什么纯善之人。”
“悬明,你将我想的太好了。”他轻声叹道。
“绿珠要害我,我杀她,并不觉得罪恶。”
“我只是……只是有一点私心……”
压在床沿的帐幔紧了又紧,好似床上之人挣扎的内心。
“你见世间黑白不分,善恶不明,唯有我自相识起,便予你几分纯白。”
“若你知道,我亦非纯善,也手染鲜血……”
一声自嘲响起。
“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要让人设不崩坏,就要率先打破人设。
明月尚有阴晴,白玉也染尘埃。
无瑕,终究并非无瑕。
他并非天上仙,亦是红尘客。
第20章 情如风起
红烛青帐,寒夜回暖,炭盆中的炭火亮着明艳暖光,将方才的一切寒冷驱散,任凭窗外风雪漫天,也进不来这小小内室。
宁悬明分明没进那帐内,却也好似感受到了那一室温暖,烛火摇曳间,春日未至,春风却先不请自来了。
他用火钳翻了翻炭火,看着火星冒出又熄灭,看着盆中炭火更旺了几分。
床沿的青色帐幔已久被压得那么紧,只是见它隐约晃动,便知床上之人并不如表现出的那样平静。
宁静的夜色,就在这蜡油点点滴落中渐渐消逝,在这场僵持尚未分出胜负,便有人出现,打破了这份沉默。
吕言指挥人将热水抬进来:“殿下,宁郎中,热水到了。”
宁悬明点点头,接过干净的布巾,“吕总管今夜也辛苦了,都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吕言没说什么宁悬明是客,不应当干这些粗活的话,而是在禀过越青君后,带着人退了下去。
宁悬明转头看向仍旧遮得严严实实的床,“殿下今夜是打算赖在床上,一直不出来吗?”
沉默片刻,床内方才传出声音,“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想不想见我。”
宁悬明走到床边,长长一叹,放柔声音,“若是不想见你,刚刚我就该转身走人了。”
压着帐幔的手松了松,又过了片刻,床帐被人缓缓掀开一角,那人侧着身,歪着头,小心翼翼抬眸向外看。
宁悬明站在床边,与他隔着帐幔对望,倒像是那闺中小姐与欲见小姐一面百般诱哄的风流浪子。
半晌,宁悬明方才展颜一笑。
这一笑,让原本小心忐忑的越青君也放下心来,心弦一松,手中的床帐也重新垂落。
这回不必询问,宁悬明便主动帮对方将床帐挂起。
越青君从床上坐起,浑身只有一件里衣,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背后,衣襟也微微散开,额上衣襟皆被汗水浸湿,其余衣物不是堆在床脚,就是落在地上,与越青君平日里规规矩矩,有条有理的习惯全然不符。
“还能起来走吗?”宁悬明关心问。
越青君面上似有些好笑又无语,“我只是中了药,不是废了。”
他扶着床起身,却是忽觉一阵头晕,眼前一花,脚下差点不稳。
即将重新栽倒回床上时,手臂被人稳稳扶住,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响在耳边,“有需要就叫人,你的嘴只是能吃饭,不是只能吃饭。”
越青君:“……”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给宁悬明安过毒舌标签,进化也没这么快吧。
走到屏风后,越青君转头看着宁悬明。
后者又是忍俊不禁,不知为何,今日分明发生许多事,他却比平日更加想笑。
“也要我回避?”
“无瑕,京城常有同僚好友相携去澡堂,你这般大家闺秀,出去可是要人笑的。”
越青君意味不明看他一眼,随后主动别开头去,“想留下来,得做我房中人才行。”
宁悬明只当他是说笑,并未放在心上,还是十分体贴地退了出去,担心越青君有什么需要,就搬了个矮墩,坐在屏风外。
不多时,一件里衣便被丢到了屏风上,屏风后渐渐传出水声。
屋中放着炭火,为免中毒,在越青君沐浴时,宁悬明又去将窗户开了条缝。
仅仅是一条缝,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便簌簌入耳,给人一种身处自然,远离人烟,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宁静。
就在这水声、风雪声中,宁悬明悄然开口:“无瑕。”
屏风后水声稍稍一停。
宁悬明任由风雪拂过面颊,似是在享受此时的凉意与清醒。
“世上本就没有完美无瑕之人。”
“我也从未要求你纯良无害,白玉无瑕。”
“活在这魑魅魍魉横行于世的世道,若无锋芒,不过是徒添冤魂一缕。”
“你我相识,本就是缘分使然,在此之前,我也从未以为你是圣人。”
只是那时明月刚好,缘分正妙,让人忘了一切,也忘了俗世尘嚣。
大约越青君也是这般想的,这才不愿意破坏这份美好。
“官场黑白我会分辨,人间是非我也自能分明。”
“圣人自有梦中来,无瑕却是与我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的挚友。”
“你无需忐忑不安,反倒是我应当感谢你。”
“谢你心中自有锋芒,谢你懂得保护自身,谢你让我不必为你担忧,让我今后仍有挚友一人伴随身侧。”
“无瑕不必无瑕,无瑕只是无瑕。”
屏风后,越青君伏在浴桶上,试图隔着屏风窥见屏风后的身影。
明知宁悬明就是这样的人,但当听到这些话时,心中仍然难免生出波澜。
没人不想听好听话,只要他有让所有人都说好听话的权利,这一点,想必没人比章和帝更有发言权。
没人不喜欢真君子,若是这君子再善解人意一点,能设身处地体谅他人,那么想来许多人都愿意与他为友。
越青君不只想做他的好友,还想与对方生同衾死同穴,想要宁悬明心里眼里,皆是他一人。
因是雪夜,越青君并未将头发全然浸湿清洗,而只是仔细擦了擦,等他穿上新的里衣从屏风后走出,宁悬明便拿着厚实的中衣给他披上。
“不小心些,明日醒来又要请御医了。”
越青君面上带着些许笑意,任由对方给自己披上。
“明日、今日新年,悬明莫要咒我。”
今夜早已到下半夜,除夕已过,已是新年。
“不想让它变成现实,那就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宁悬明说罢,便要告辞。
下一刻,越青君却拉住他的手腕,宁悬明回头。
越青君视线落在他的肩颈处,眸光微动,“悬明给我上药,怎么忘了你自己?”
宁悬明下意识摸向脖子上的牙印,随意道:“小事而已,都不痛。”
越青君咬自己可比咬他狠多了。
“现在看着不明显,醒来后却是要肿起来的,悬明想顶着它被所有人看见吗?”
话已至此,宁悬明自然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乖乖坐下,任由越青君为自己上药。
然而当他坐下,透过铜镜看见为自己认真上药的越青君,忽然反应过来,即便要上药,为何他不能自己来,而要越青君帮忙?
但见越青君认真的神色,明白或许越青君想要的不仅是让他的牙印消下去,还想要给他上药这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