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那边的人说,六皇子的马车已经出宫了。”
“秋芜殿……下面人传来的消息是说,太子殿下在里面。”
皇后淡淡道:“是太子在里面,还是太子一直在里面?”
那人不敢回话。
皇后笑了一声,“本宫今日,倒是成全了他们。”
“娘娘息怒,柳昭仪不足为惧,娘娘若是看不顺眼,随意处置了便是。”
区区青楼女子,便是死了,又有谁会为其讨要说法,至于天子,那更好糊弄了。
皇后扶着额头。
一个柳昭仪确实不重要,可没了她,还会有其他人。
“太子大了,不爱听话了。”
皇后闭上眼睛,半晌才道:“今夜守在秋芜殿外的人,都送走了吧。”
内侍既入了宫,就再难出宫,皇后所说的送走,绝不是简简单单将人送得远远的。
柳昭仪是吗,希望她还能废物利用。
马车一路疾驰到别院,越青君便被下人送进卧房。
宁悬明转头对吕言道:“吕公公,殿下一会儿需要沐浴,麻烦你去让府中下人先行准备,今夜年节,大家应当未料到殿下会出宫,难免手忙脚乱。”
吕言在看人眼色上颇有心得,聪明的没有去询问,而是低头听话地出去做事。
宁悬明这才上前安抚越青君,让御医诊脉。
其实都不必诊脉,邱御医一眼就能看出来眼前情况是怎么回事,但病人具体如何,还需要更细致的问诊,看着眼前的越青君,想想宫中的太子,邱御医只想提前告老还乡。
“殿下所中药的效力虽强,但所幸服用药量不算多,加之殿下意志坚定,才能坚持到现在。”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药力发泄出来,臣再开一副药方,按药方抓药,煎熬服下,休养一段时日便好。”
既然不是毒药,那在御医看来都不是事儿,便是六皇子身边没有姬妾,但还没有婢女吗?说不定药都不用喝,只要在之后补补就好。
“麻烦御医开药了。”有邱御医先施了几针,越青君此时依然清醒,只是身体仍处在难受状态,但他素来会忍也会演,此时在外人面前,倒是稳住了那身姿态,未曾出丑。
邱御医自然知道,这些贵人不愿意在他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也十分识趣地下去开方子了。
只是临走时却多看了一直守在一旁的宁悬明一眼,想想在马车上自己还只能和车夫一个待遇,坐在车辕,而这位宁郎中竟然能进马车和六皇子坐在一起,六皇子也允许对方见到自己不愿意显露在人前的一面,心中对二人的亲近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没想到六殿下对于一个小小郎中都能深交若此,面对朝中高官,世家勋贵的示好却全然礼貌谢绝,若非这位宁郎中言行举止皆十分正常,他都要怀疑二人是否有其他关系了。
龙阳之好在京城达官贵人中并不罕见,世人甚至对其颇有赞誉,上头的文人图风流雅趣,底下的人嘛,就是真娶不上媳妇。
邱御医刚赞叹完越青君与宁悬明之间的兄弟情,起身抬头无意多瞄了一眼,借着不甚明亮的烛光,将宁悬明肩颈处的那道牙印瞧了个一清二楚。
邱御医:“……”
啊?
啊、啊……
这你早说嘛,还好刚刚的话没说出来,否则他都想不到会有多尴尬。
邱御医匆匆离开,半点也不想再在这间屋子里久留。
因为过来的匆忙,屋中灯烛也仅仅只点亮了内室几盏,宁悬明坐在床边,透过垂落的帐幔,仿佛能窥见床内之人紧蹙的眉心,忍耐的姿态。
片刻后,宁悬明终是轻叹一声,“终究是身体更重要,殿下若是点头,府上定然有人愿意。”
床帐中久久未有动静,也不知越青君花了多少心力,才能一边忍耐身体的难受,一边分出心神说话。
“……是我不愿,悬明,你知道的。”
宁悬明当然明白,“你虽有佛心,可到底并未遁入空门,也不必守清规戒律。”
越青君的声音时重时轻,能听出他仍在强忍着,“我只是守心中的戒律。”
“非真心不交友,非深爱不谈情,若无情意,鱼水之欢也不过是一时欢愉,既然如此,又何必沾染一身因果。”
“可今夜并非是为求一晌贪欢,而是攸关性命。”宁悬明并非是针对此时情况,而是对越青君今夜之前的选择提出问询。
越青君似乎笑了一声。
“我知道……”
宁悬明:“你既然知道……”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我的礼物还没送出去,你怎么会走。”
宁悬明一愣,饶是心中有诸多言语,面对越青君此时坚定的信任,宁悬明一时也难得忘了准备出口的话,一句未曾跟上,剩下的自然也说不出口了。
“当真到了性命攸关时,我自然不会拘于小节,可既然并非绝境,既然还有别的选择,我为何要勉强自己?”
越青君的手用力抓住了帐幔,帐幔上显露道道褶痕,好似越青君向来温和淡然的姿态下,固执又坚持的内心。
正是有这份不愿轻易妥协的性情,才有如今与他结为好友的越青君。
宁悬明轻笑一声,“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当然支持你。”
“那你先歇着,我去药房瞧瞧药熬得如何。”
他抬步欲走,帐内却忽然传出一道声音:“能不能不要走……”
宁悬明:“……”
御医说了药效要发泄出来,他此时离开,正是为免越青君尴尬好吗。
他作势要掀开帐幔:“那我进来陪你?”
越青君却又迅速在里面压住帐幔,不让宁悬明掀开。
宁悬明忍俊不禁:“殿下,在马车上您都咬过我了,如今却连让我看一眼都吝啬吗?”
难得见到这样的越青君,宁悬明忍不住多逗弄两句,就是可惜帐幔误人,遮住了床上人的恼羞成怒,任凭他如何好奇,也窥不见半分。
里面沉默半晌,方才压低声音说:“你再这样,我就不和你说话了。”怕忍不住吃了你。
宁悬明笑意愈浓,生气了,于是不和你说话吗,这般小儿作态,实在令人不自觉莞尔。
“殿下既不想让我走,又不愿意被我看,莫不是殿下也想我如宫中内侍一般,在你床边守夜?”
宁悬明本是调侃,然而在这句调侃后,帐内却再也未有说话声。
宁悬明又等了片刻,若非压着帐幔的那只手未曾松开,便是冒着越青君生气的风险,他也要掀开帐幔瞧一瞧里面的人有没有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悬明重新坐下,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向外面的风雪。
今夜离宫时,天上飘着的尚且是稀疏细雪,然而此时到了后半夜,细雪逐渐变得密集,雪花也渐渐变大,此时风一吹,零星雪花落在窗弦,渐渐积起了薄薄一层白,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就是此时,帐内忽然传出一道声音,带着重物落地后的平静。
“我杀了绿珠。”
耳边风雪骤停。
简单几个字,却让此时屋内陷入了比外面雪夜更重的沉寂。
“我修不成佛了,悬明。”
并非悔恨与遗憾,而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仿佛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接受了现实的认命。
宁悬明脑中飞快闪过,在宫中时,越青君抓住他的手,几次强调他不要进去。
原来那并非是对危机的提醒,而是刚刚染指鲜血的人,不愿意让他看见的罪行,也是越青君不愿意面对的狼藉。
此时将他叫住,是否也是怕上半夜的血腥,进入下半夜的梦里?
“绿珠是谁?”他忽然问。
越青君顿了顿,方才答道:“是明镜宫的宫女。”
“她做了什么?”宁悬明又问。
“诱我喝下下了药的酒,骗我落入陷阱。”
“你为什么要杀她?”宁悬明的语气平静又镇定,仿佛眼前山崩地裂,他也会冷静地安排一切,从容走上既定的命运。
越青君呼吸一紧,药力作用下,眼前好似浮现了原文中结局那一幕。
他笔下的宁悬明,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其实并未变过。
就像十年后的宁悬明,依然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对方能达成他的期望,心中的希望从未消失。
因此,十年前的宁悬明,也必然有那份不惜己身,生死面前亦能谈笑风生的从容。
他甚至想掀开帐幔看上一眼,此时的宁悬明,一定十分迷人,有着能诱他放弃慢慢来的计划,直接将进度拉满的那种不可抵抗的魅力。
手压在床沿,用尽力气方才忍住。
“我知道……”
“我知道,虽然她见我察觉不对,要强行留下我,虽然她带了匕首,显然并不打算手下留情,但我依然有其他选择,不必亲手杀她。”
“她既要害你,你不曾手下留情又何错之有?”
宁悬明将矮墩挪到越青君床边,拍了拍床沿,“把手给我。”
越青君伸出右手。
宁悬明无奈一叹:“另一只,殿下,你连自己那只手受伤都不知道吗?”
这回等的时间多了片刻,那只带着牙印的手才探出来。
宁悬明打开邱御医留下的药瓶,将药膏小心涂抹在泛着血丝的牙印上。
忽然脑中闪过什么,等等,越青君这会儿是在自给自足,泄出药力,那这让他等了又等的手刚才是在干什么?
宁悬明:“……”
握着的手忽然就滚烫了。
加速上完药,宁悬明将这尊贵的手放回去,也实在没想明白,怎么对方还用受了伤的手劳累,另一只手是搁着打节拍吗。
窗外风雪灌进来,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帐中传来几声轻咳,宁悬明忙起身将窗户关上,听着声音,想来越青君也不需要这风散去热意了。
下人端着刚熬好的药送来,宁悬明从对方手中接过,“我来,夜色已深,你们去休息吧,有事再叫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