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认知让姚立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车行驶到半路,天空飘起小雨。胖男人一改先前的和善模样,恶狠狠地威胁每一位乘客再付五十,否则连人带行李都得扔下车。
荒郊野岭,哪怕是壮小伙也不敢冒险。姚立忍痛补了钱,又憋了半个多钟头才在胖男人的厉声驱逐中和晓霞摸黑仓皇下车。姚立也是后来才得知,她们的下车点距离信上的厂房地址至少还有五里地。
人生地不熟,两个小姑娘相互搀扶打气,在雨夜中踉跄前行,最后被一辆巡逻的警车发现。因没有暂住证又形迹可疑,两人被强行带至临时收容所。
那个年代,处理无籍无业的游民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加之制度不完善,收容所可不是好去处。当时的报纸就曾爆过某外来务工人员在拘禁期间被殴打致死的新闻。
两人胆战心惊地窝了一晚,幸好第二日就联系上晓霞的亲戚。只是最后来接人的并不是晓霞的亲戚,而是一个黑瘦矮小的陌生丑陋男人。
丑男人眯着眼往姚立周身一扫,猥琐的目光落在她那张还算清秀的脸蛋上,只笑不说话。这回姚立彻底学乖了,主动奉上五十元大钞。
丑男人收了钱,倒也帮忙打点,为两人办好暂住证和未婚证。——原来,没有这两证以及身份证,姚立连厂房的大门都进不了。
至此,姚立几乎已经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一百五十元,是她家两个月的收入,扔在这座冰冷的大城市里连水花也见不到一朵,而她此时却连大城市的边都不曾摸过。
新世界的浪潮拍打下来。连番磋磨打击只让姚立的一颗勃勃野心愈发坚韧。
姚立如愿进入玩具厂。短短不过一周时间,她便体会到打工妹的辛酸苦辣。
因口音问题被工友排挤,找不到食堂饿着肚子上工,没有上工培训险些被机器绞断手指……这些都只能算小事。
一次,同村的晓霞逛街时,掉进了本地黑心店家的陷阱。店家污蔑她弄坏东西,张口就要她偿还八百。争执中,晓霞被店家直接扒了衣服扔了出去。马路上人来人往,有无数道打量的视线,指指点点。
那天姚立上的夜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走到宿舍楼下,迎面一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落下,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子砸在她面前的水泥地上。
砰——
温热的鲜血和脑浆溅湿了姚立的鞋面。
她怔愣着睁开眼睛,正对上晓霞摔烂的半张脸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晓霞没了。
因晓霞牵线得来的“内部关系”随之瓦解,姚立在厂里的日子变得愈发举步维艰。
几乎是同一年,某知名大厂著名的“十二连跳”事件上了全国报纸,迅速发酵,沸沸扬扬。
噩梦重现。姚立看得胆战心惊,终于下定决心逃离厂妹的牢笼。
她想在这个吃人的城市活下去、活得精彩,就绝不能只靠做死工。
姚立主动找到那个据说极有门路的丑男人。事情一旦开头,接下来就容易得多。
经丑男人介绍,姚立认识了不少多金的男人。她年轻,身材容貌一样不差。最关键的是,她十分聪明。她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她知道如何将自己包装成知书达理、温柔小意的小家碧玉,更懂得如何示弱、如何扮蠢,很快便拿捏住公子哥们的心。她出入各种歌舞厅、溜冰场,过上堪称纸醉金迷的生活。
生活好了起来,却还不够。
就在姚立的野心进一步膨胀之前,生活再次打醒了她。
一次,姚立跟着去看电影。那还是她第一次看电影,暗自兴奋不已,只可惜碰上一部墓地僵尸片,吓得花容失色,被同行人好一通戏弄。
电影散场时,意外发生了。一行人中有个出手大方的男人说自己的金戒指不见了,姚立主动表示要帮忙寻找,竟不顾形象直接跪下来,趴在地面找了起来。
那时的电影院管理不善,椅子底下什么脏东西都有,纸巾、塑料袋、空汽水瓶……姚立摸到几个用过的套,恶心得恨不能剁手。就在她思考着怎么不动声色地诉苦卖好,视线随意转向下一排椅子底下。
黑暗中,有一双眼白分明的眼睛。
姚立僵住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悚然掐住她的脖子。
这种感觉太熟悉。
晓霞跳下来那天,姚立就见过类似的眼睛。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事后姚立才知道,附近有个爱玩的漂亮女人被(奸)杀,明目张胆地抛尸在电影院。——类似的案例在当年屡见不鲜。
也许是再次直面死亡的感觉太过骇人,也许单纯只是看过僵尸电影的后遗症,自那之后,姚立连着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梦中一直有个古怪的陌生女人。她长着一张人脸,身上却覆盖着厚实的羽毛。她长着一对令姚立惊恐的眼睛,像极了那个被抛尸的漂亮女人。
怪鸟一样的女人执着地在同姚立说话,一开口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姚立被她拉入不同的梦境中,一会儿是古代,一会儿是现代。她以不同的身份活着,被千奇百怪的酷刑虐待折磨着。
唯一相同的是,她每次在梦醒前都会以最极端的方式惨死,像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她。
姚立彻底怕了,决定收手,找个好人家嫁了。她的想法十分务实,没有盲目选择多金的凯子,反而精心挑选了一个家境殷实、胸无大志的普通大学生。这种男人才是她能长久掌握的。
一切皆如姚立所想的发展,甚至比她想的还要顺利。姚立成功高嫁,再也没有做过有关怪鸟女人的怪梦,——直到她怀上第一个孩子。
彼时姚立已经跟随丈夫回到他的家长。丈夫家中还有兄长,已婚未孕。按照糟粕习俗,弟弟不能越过哥哥率先生下儿子。姚立丈夫一根筋,被家里挑拨,回头就想让姚立打胎。
彼时的姚立全身心沉浸在即将成为母亲的幸福和骄傲中。她设想着将来的亲子生活,暗自发誓一定要成为最好的母亲,无条件疼爱她的孩子,提供给孩子一切她小时候无法享受的物质条件。
这一切都在丈夫拿着钳子回家时戛然而止,成为再也到不了的未来。
怕被单位同事发现影响不好,姚立的丈夫没有拉姚立去正规医院引产。
六个多月的婴孩,看着只有巴掌大小,手手脚脚却都长好了,十个指头一个不少。拼起来就是个小人儿的模样。
是个男孩啊。
姚立痛得浑身发抖,冷汗涔涔。她冷眼看着丈夫用钳子将肉块从自己肚子里一块一块地夹出来。
自那天起,多年前的噩梦重新缠上了她,并愈演愈烈。
也许是老天爷的惩罚,此后姚立倒是去正规医院引产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女孩。直到她终于受不了,拿似是而非的话骗住丈夫,生下了第一个女儿。
听到这里,严粟不由眉头紧蹙。一方面是本能地厌恶故事中的血腥味,另一方面是在思考姚立行事的逻辑。按照姚立的叙述,她不应该会在多年之后,还有强烈的求子念头。
或许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那个“梦中女人”的身影。
姚立似乎看出严粟的疑惑,牵起唇角,露出一抹略显嘲讽的笑意。早在决定和盘托出的那一刻,她就决定一吐为快,不再遮遮掩掩。
此时,她也没有隐瞒,直言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调查我,迟早的事。不如我卖你一个人情,给你指条明路。”
严粟心想这女人实在厉害,情绪崩溃到这种程度还能有条不紊地讨价还价。既然是人情,自然有来有往。只要姚立能协助非人办提供线索,他们就不会过度追究她牵涉玄学事件的责任。而姚立也并未真正意义上地对他人造成直接人身伤害,人间律法恐怕也无法将她问罪。
严粟不置可否。
姚立却像是笃定对方不会拒绝,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们家那个废物注定是个没有子孙福的。怀的女孩多了,我就想,反正都不能生下来,不如‘物尽其用’吧。有一年,我又一次怀孕后,得知是个女孩,就托关系找了位高人,把它制成了灵姐。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早慧、不寿,完美不过。高人说很久没遇见这么合适的魂魄了。”
姚立莫名笑了一声,笑得严粟头皮发麻。
他追问道:“是什么高人?”
姚立斜眼瞥向他。
“我不会告诉你细节。再说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高人,只知道他是个道人,姓钟。一直活动在边境地带,求见一面要花大价钱。”
道人?严粟嗤笑。邪魔外道,算哪门子道人。他将细节记下,又问道:“你的灵姐现在在哪里?”
姚立脸色一变。
“当年钟道人和我说,灵姐能预言吉凶,帮我趋福避祸。头几年确实好用,我炒股赚了些钱,又放进房地产。后来就越来越不听话,我一下子亏了不少,险些回不了本。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把它供在另一个家里。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得有五六年了吧。”
“不见了?”严粟提高音调,探究地看着姚立,“这么大力气求来的东西丢了你没想法?”
姚立比他想的还要通透。
“这么多年我早就想明白了,什么叫命里该有。我能贪,但不能贪多,尤其是通过这种不能见光的法子得来的。况且我能怎么办?呵,报警吗?”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主动卷入芙蓉村事件?难道不也是为了利用不能见光的法子谋利?”
姚立的脸颊瞬间褪色。她咳嗽了几声,又猛灌了一口凉茶,这才回道:“是那个怪鸟一样的女人,她找到了我。”
察觉到姚立措辞的微妙变化,严粟陡然坐直身体。
“你是说她从你的梦里出来了?”
姚立点头。
严粟眼神一凛。
这可不是小事。的确有邪物能够影响梦境,但从梦境进入现实并造成实质性影响却是另一件事。拿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突破次元壁,这可是破坏时空的巨大能量。
严粟不得不再次审视姚立,判断她话中的真实分量。
姚立继续道:“我不敢违抗那怪鸟,只能它说什么我做什么。它让我想办法拉点阴气重的人过去,我照办了。一切都是它说了算。它让我想办法把怪肉嘴里的东西掏出来,我也只能照做。我知道我做的事情不对,我也不打算辩解,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能感受到它在监视我,或者它可以监视我的脑子,我不敢反抗。”
严粟若有所思,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客厅门口忽然传来尖细的讥笑声,清晰可闻。
“你们这些大人啊,就喜欢美化自己的行为。什么迫不得已啊,什么我过得也很苦啊,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它怎么威胁你了?用你的男宝吗?你们这些人,为了儿子,真是连命都可以不要。”
姚立狠狠皱眉,抬头去看,说话的竟然是马敏君的女儿。
原来是非人办的其他成员将马敏君母女以及姚立女儿从医院接了出来,一并送过来。门庭大开,几人谈话时太过投入,竟然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不得不说魂魄的能量是强大的。马敏君母女在芙蓉村被折磨得几乎奄奄一息,被严粟及时用符箓安魂固命,在医院只治疗了皮外伤,不过两日就能出院。如今两人面上虽还能看出青青紫紫的骇人瘢痕,精神却已无大碍。而看马敏君女儿尚能中气十足讽刺人的模样,恐怕恢复了七八成。
姚立可不是吃素的,被晚辈呛声,并没有立刻厉声驳斥,反而嗤嗤笑了起来。
“哎呀,是毛毛出院了啊。声音这么大,阿姨家的屋顶都要被你掀翻了,精神很好嘛。看起来医院伙食也不错,脸都圆了不少。又让你妈妈照顾你了吧。”
姚立故意喊对方的小名来恶心她,讽刺她最在意的体重,享受对方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
她向来不喜欢马敏君这个自作聪明的女儿。马敏君蠢,她女儿却是蠢而不自知。
马敏君女儿拉过姚立女儿,大声道:“我妈对我当然好,不像某些人,为了儿子,对亲生女儿也下得去狠手,说献祭就献祭了,一点儿都不带 心疼的。真是最恶妇人心!”
姚立女儿没怎么受伤,脸上却常年浮着不健康的淡粉色,看起来比两位病人还要病气。
马敏君站在一旁,眉头不展,一语不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好似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姚立冷笑,说道:“你别说这些阴阳怪气的,我都承认。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一个好妈妈?”
姚立女儿的脸色更差了,纤瘦的躯体颤颤巍巍,像一棵冷风中的枯草。
姚立却并不在意,目光甚至没落在自己女儿身上。
她看向马敏君女儿,脸上讥嘲的意味更浓。
“倒是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最毒妇人心。怎么,你不是女人吗?哦——”
姚立故意一顿,拖长尾音。
“我明白了,你妈妈说过,你在网络上也很会发表意见呢,总是喜欢指点江山,告诉别的年轻姑娘要怎么生活、怎么自强不息。呵呵,阿姨很好奇,你自己赚钱了吗?你是靠自己活下去的吗?你怎么给人上课的?告诉她们,好好活着特别简单,下辈子投胎个有钱的爹就行了,对吗?”
“你!”马敏君女儿面红耳赤。
姚立不为所动,脱口的话更加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