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内空无一物,上、下、前、后无着无落,皆是虚无。
小黑猫摇着尾巴飘荡了一小会儿,眼前忽地一亮,虚无散尽,他的四足着地,肉爪垫终于踩上实处。继而有光影浮动,景色变幻,小黑猫再次置身于芙蓉村内,——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浸泡在阳光下的芙蓉村。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当空,是一个明媚的早春日,枝头还压着最后一波野山茶,在墙根蔓延。茶花开得正欢,红艳艳的好似新鲜的嫁衣。
视线正中心坐落着的正是眼熟的平房院落,里头有脚步声嘈杂,继而是高声喧哗,水流声、金属器皿的撞击声、争执声。一番动静后,一声惨叫,紧接着嘹喨的啼哭声响起,有婴孩在这样的春光溢溢的日子里呱呱落地。
一切真实得触手可及,——却也只是看起来的真实罢了。
小黑猫当即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某种幻境。他略一思忖,决定先作观察。于是,一路奔波的小黑猫这才开始整理起仪表。他先是仔细卷好尾巴,又抬起爪子,认真地抹平红纸衣上的折痕,直到确定那小裙子正一丝不苟地……呃,正略有勉强地穿在自己身上后,他正襟危坐,两只尖耳朵像天线高高竖起。
哐当——咔擦——
碗碟碰撞、碎裂的动静一浪高过一浪。
小黑猫时而冒头,时而拧眉,时而别起耳朵,正听得聚精会神。
忽地有一男人拔高声音骂道:“又是女娃,哎呀,真是晦气!喊我回来干嘛?”
他似乎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唾沫。
紧接着又有女人尖声大喊:“大出血啊,不得了了!要出人命!快,快想办法送医院呐!”
小黑猫只听得云山雾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平房里吱呀一声开了门,终于出现人影。小黑猫打起精神去看,却是一群身着皂衣的男人沉默地抬着一块门板走了出来。
人影虚浮,看不清面庞,倒是他们手中的物事看得分明。
薄薄的门板上盖着一床同样薄薄的、脏兮兮的花被子。被子底下似乎躺着一个人,却因为太瘦,拿薄被一盖,竟也看不出身形。唯有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滚出被褥,指甲因为曾经过于用力,被掀翻扯断,剩下的半截已变成青紫色。
那只手就这样耷拉着,无力地随着门板颠簸的节奏一晃一晃。
滴答滴答……
浓稠的血水浸透门板,顺着缝隙往下低落。
滴答滴答……
黑褐色的泥土贪婪地吸收着血液,滋养着肆意生长的野山茶。
“把鞭炮都退了吧,是个丫头。鸡蛋也不要了,统统都不要了。”之前那声音再次响起,不停叫嚷着、重复着。
是个女的……
女的……
是女儿……
又响起一道苍老的妇人的声音。
“女人的血……脏啊……阴气重,得找人来做做法……”
“再娶一个……外地的……”
“丫头……抱给别家……有口饭吃就行了……淹死……”
“我是干部……还能再生……不行就扔……”
嘀嘀咕咕,咕咕哝哝,似虫蚁蠕动,啃噬骨头。
小黑猫正想抻长脖子往院墙内看个究竟,眨眼间斗转星移,眼前的平房已然换了一副模样。没有苍老的妇人,只剩下之前说话的那个男人。
不过此时,男人看上去心情不错,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童,头发干枯,面黄肌瘦,衬得一双眼睛又圆又大。
“好妹仔,果真把妹妹都送走了,就给阿爸招了弟弟。你最听话,对不对?”男人哄着女童,哈哈大笑。
虽时代久远,小黑猫还是一眼瞧出这俩人便是早年的老村长本人和他尚且年幼的女儿。
女童懵懵懂懂,只知点头。阿爸高兴,她就咧嘴尽力挤出一个笑容。
她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场景再次更换。
歪脖子的老樟树下有了秋千,院子里摆满玩具。里屋却是一片狼藉,年轻的老村长捧着头蹲在地上,神色颓靡,发鬓间已有了银丝。
又长大了些许、瞧着依旧瘦削的女童不知家中大人为何发愁。她趁着无人留意自己,偷偷摸摸从地上捞起一个破损的小陀螺,飞速藏进衣兜里。
第34章 芙蓉村祭(10)
小黑猫意识到自己正在“旁观”那罗刹女的生平往事。要支撑宏大的幻境属实不易, 哪怕是小黑猫自己也多年不曾见到这样的大手笔。
只是,往事已逝,不可变更, 再如何也只是枉然。
他看得兴致缺缺,抬尾欲走, 转而想起, 这是不是就和传说的看电视一样了?
久居深山的小黑猫可是知道的,电视机是了不得的家用电器。小玉山地远妖穷, 早些年谁也没见过电视机,此前的小黑猫也只在苟富贵珍藏的小人书中匆匆瞧过几眼。一个小黑盒子, 四四方方, 能播西洋景,如今看来倒更像是放大版的手机。
往年,更是有多嘴的小妖直言:谁家拥有电视机, 村长也得在他家过年。——可据小黑猫所知, 这么多年过去了,苟富贵一直都是独自过年的。
想着“看电视”的机会得之不易, 且幻境内容往往与所有者的“奇遇”息息相关, 或许能从中刨出来有关不知名宝物的线索。左右无事, 不如再看看。
于是, 小黑猫的屁股抬起来又再次坐定, 耐着性子继续看了起来。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许空虚, 若是能来点有嚼劲的小鱼干, 一边啃一边看,定然再惬意不过。
只是后面的镜头也并无新奇,大约便是女童成长为少女的几年间, 发生过的平平无奇的几件事。明明皆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记忆却那样深刻,哪怕身消,魂魄深处也刻着深深浅浅的痕迹。若按照佛说七苦来划分,这大约便是凡人所扰的“生苦”吧。
小黑猫刚这么想着,很快又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
世人谁不苦,就算只是度过短短一瞬的生命,也需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哪里只用一苦就能说清?众生芸芸,疾苦芸芸,交织如麻,分不清、道不明,只知吞入腹中,都比莲心更甚百分、万分。
或许,这幻境影射的是所有者自认的人间疾苦,塔的层数由低到高,痛苦程度由浅到深。
小黑猫如此想着,紧随着纵身一跃,朝高处飞去。
这一回,塔并未再多作阻拦,小黑猫轻轻松松便已来至第二层。
在这层幻境,原先的女童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为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她似乎过得还不错,不再骨瘦如柴,也许是初入社会有了自己的收入,衣着打扮时髦靓丽,显得与其余村人格格不入。父亲正式当上村长,颜悦色不少,早已不见当年的疾言厉色。
幻境中同样出现了另一个年纪稍小的男孩。男孩个性毛躁,经常吵吵嚷嚷,少女对他却十分宽容。按前情来看,这位应当就是少女“招来”的弟弟。只是小黑猫观其面相,一眼断定这男孩同村长一家绝无血缘关系,或许也是从别处“抱”来当做亲生子的吧。
一家人相处的模样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句“其乐融融”。
只是不知怎的,除了一开始被一张门板抬走的模糊女人,幻境中从未出现过少女的母亲一类的角色。
小黑猫不停变换耳朵尖摆放的位置,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画面再度切换,少女穿着一身血迹的长裙,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浑身狼狈地出现在平房前。
紧接着幻境又开始扭曲起来。小黑猫听见争吵声、尖叫声、摔打声,有铁链当啷作响。此后,芙蓉村的天空再也没有晴朗过。
小黑猫不明所以,无奈只好又往上走。
结果,第三层塔中竟然是一片浑浊的浓黑,无声无息,无光无彩,无边无际,看不到任何出路。偶尔有类似仓鸮嘶哑难听的叫声如火花呼啸而过,很快便被浓稠的黑吸收得一干二净。身处其中,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一般。
小黑猫抖抖毛毛,只觉得浑身不适,想也未想,直接迈爪蹦上第四层。
第四层终于恢复色彩,却也极其有限。仍旧是阴云密布的芙蓉村,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淤泥味和鱼腥味。
村长的平房却比以往要热闹不少。不时有陌生男人进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老,有的瘸,——唯一相同的是,这些男人的脸都是黑白色的。他们来时,怀中塞得鼓鼓囊囊,手里往往提着一桶清水。他们去时,偶尔会抱走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脸上露出或喜或悲的神色。
村长年纪大了,越发显得和颜悦色,早年眉宇间萦绕的戾气在岁月的冲刷下几乎散尽。他交友甚广,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不碍事的,医生说不是脑子的问题,不影响孩子。就是以前受了点刺激,得锁着,别的方面都是好的……挺好挺好,现在好吃好喝的,不需要她操心……女娃想送走就送走吧,现在福利好,说不定就进好人家了呢,吃穿都在城里……”
小黑猫探着脑袋四处打量,也没见村长女儿。
铁链声混着被压抑的争执声,嘈杂刺耳,吵得小黑猫心情焦躁,忍不住伸爪挠了挠地面。
就在小黑猫忍不住要出爪时,幻境终于迎来新的画面。
寒冬时节,夜沉如水,万赖俱寂。
许久不见的村长女儿踉踉跄跄地奔走在林子里。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团东西,像是忘记如何正常行走,每走一步几乎都要摔一跤。她走着、摔着,一路来到溪流边。
她一下子扑倒在地,怀中的物事滚落出来,竟然是一个刚出生、浑身染血的婴孩。
婴孩同来时一样,不哭不闹,好似一团死物。
村长女儿深深看了它一眼,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将那婴孩留在彻骨的冬夜。
小黑猫坐在原地,静静看着那一小团。
他临下山前,苟富贵翻遍全村,找出最好的一块凡人布料给他做包袱皮。而这个小东西,寒冬腊月,身上包着的只是半件破了洞的单薄秋衣,竟连包袱皮也比不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只灰白色的仓鸮悄无声息地停在婴孩身侧。它将脑袋歪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一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婴孩,一边发出咕咕的动静。
许是受到仓鸮的影响,那婴孩骤然爆发出一声啼哭,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变成细小的呱呱声。
远远地,突然出现两道身影,像是一对夫妻。他们小声商量着,彼此搀扶,循着哭声找来。
小黑猫抻长脖子正想看个究竟,却见那只仓鸮一拧脑袋,直愣愣地朝他望来。——不是那种毫无目的性的放空眼神,反而像是穿透幻境本身,凝视着小黑猫的存在。
仓鸮再次“啊——”地一声叫唤,振翅朝溪流方向滑翔出去了。只是它看起来并不如何擅长低空起飞,只能狼狈扑棱翅膀以维持平衡,哼哧哼哧,肚皮偶尔还会撞上结冰的水面。
小黑猫心念一动,在那只仓鸮身上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令他感兴趣的气息。他连忙掐爪一算,很好,他的人类暂且安然无恙。
小黑猫于是放心地摇动尾巴,圆鼓鼓的毛爪子轻轻一点冰面,身姿轻盈地一跃而起,跟随那只仓鸮而去。
再远一些,那条溪流结冰的水面逐渐松动,到某处时,水流蓦地变换走势,居然朝“天上”流去。远远望去,就像一柄好端端的银剑被硬生生翻折过去。
那条仓鸮无知无觉,依旧沿着水流飞行,于折弯处腾空而起,紧接着便消失在一片虚空之中。
小黑猫微眯双眼。
上头,便是塔楼的第五层!
他并未犹豫,迎头追了上去。
而此时,被小黑猫认定安然无恙的墨观至的状态却称不上好,确切地说,他本人确实无恙,但大殿内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一触即发。
且说小黑猫进入塔楼第一层后,殿中众人苦苦支撑,终于等到李道长从保守的酝酿状态苏醒过来。那李道长也不含糊,几乎没有多浪费一秒就适应了当下的危岌情形。他翻身跳起,随即和冯道长两人互为项背,默契十足地组成能攻能守的二人剑阵。
浑身捆满链条的怪肉感应到杀机,登时调转攻击方向,直直朝着李、冯二人扑去。李道长不慌不忙,第一时间举起手中的桃木剑挡下来自链条的攻击,旋即从袖中摸出一沓符箓,咻咻一连甩出四五张。那些符箓不同于冯道长之前使用过的那种,上头的纹样更为复杂,且自带难以言喻的玄妙气息,飞动时,周身散发出一股震人心魄的暖流。
李道长脚踩魁罡,口中念咒。当是时,符箓簌簌作响,金光扬起,在半空形成阵法,围着怪肉飞速绕转,组成困兽之势。
两位道长加入战局后,原先一边倒的局势很快出现转机。其余人见状,慌不迭地逃离怪肉周遭,寻找到更安全的位置,这才来得及庆贺自己的再一次死里逃生。他们并非玄门出身,或许看不出李道长所用的具体法门,但仍能从他的一招一式中感受到玄之又玄的韵味,由此心中又燃起一丝希冀。
那怪肉 惨叫着跌倒,匍匐在地,身体剧烈起伏,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渐渐地,符箓组成的阵法越收越紧,怪肉也越埋越低,身上的动作幅度变小,很快便没了动静。
偌大的大殿之内登时陷入一片死寂。
李道长神色严肃,仍旧站在几米之外观望着。其余人更是一动不敢动,惊恐地望着被困在殿中央的那团怪肉。
就在这时,姚立矮着身体一寸一寸挪动,悄无声息来到王道士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