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观至沉沉叹气,只道:“三从四德都是《女戒》的内容,而《女戒》的作者……也是一个女人。”
在人吃人这件事上,从来不曾有过鲜明的性别阵营。
第32章 芙蓉村祭(8)
032.
按最直接明了的字面意义理解, 当代人往往会将四德简单粗暴地分别理解为女性的德行,言行,容貌和女红一类的才干。
而乔园园表现出勇敢善良的不俗品性, 马敏君的女儿一看便伶牙俐齿,小鱼是公认的面容姣好, 由此也能推测姚立的女儿大约是手工达人一类的。这四位, 勉勉强强,都能从字面意义上覆盖村长女儿所说的择选标准。
只是总觉得以这样荒唐的理由来筛选听上去十分邪恶的“人牲”祭品, 未免太过草率。
张玄沄也是没料到竟然会问出这么一番发言,被女Boss这突如其来的封建气质惊呆了。在高度紧张之下, 他一时找不到好的拖延时间的法子, 只好破罐子破摔,摆烂道:“那个……本人,也就是我, 我想竞选一下祭品的资格, 你看可以吗?”
村长女儿瞪着他,眼睛凸起如鱼泡。
“诶, 你这眼神, 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怪不得当了这么久的妖怪也只能做个一村之长。你不是说要美人嘛, 在场这么多人, 谁是真的美人你还看不出来吗?”
张玄沄一边说着, 一边抽筋似的猛抛媚眼。
“除了我,舍我其谁呀?”
他一扭头, 就瞧见墨观至那张俊美的脸蛋, 咳嗽几声,心虚地打了一个补丁。
“我的意思是美女!在性别女的里头挑一个,我的脸蛋完美无缺好吧!”
他摆弄双臂, 全方位地释放自己的魅力。
阿波被辣得直眯眼睛,忍不住小声吐槽道:“你的手往哪儿比划呢?放下来,别尽往自己没有的部位上比划!”
张玄沄却越说越自信,已经能够神态自若地冲着站在暗处宛如鬼魅的村长女儿朗声道:“你别说了,那什么轿子在哪儿啊?直接让我上去就行了。我和你讲,我虽然手工活干得不太好,但是其他方面是一点毛病也没有。需要我先给你才艺展示一番吗?”
在他进行“才艺展示”之时,墨观至的脑海中也在飞速运转。
《女戒》作者一般认为是班固,世人皆称曹大家(gu),冠夫姓。班固一生为亡夫守节,晚年留下《女戒》一书,言明“妇者,服也,以礼屈服也”,——“屈服”一词,道尽女性对男性的从属性,——由此训诫本家的适婚女性晚辈要遵守出嫁从夫的礼节,不可堕了班家脸面。
班昭是文学名门之后,作为我国史上第一 位女历史学家,拥有极高的地位。她去世后,当朝皇太后亲自素服举哀,为她行国葬之礼。她被列为古代四大才女当之无愧。
能够站在如此高度的女性,以才华傲视群男的女性,却终究留下一本被人诟病的女性训诫书。在她所处的时代和境遇下,她做出此举或许是有缘由的,只可惜她的文字终究成为父权手中的一把刀,刀下沾染亡魂无数。
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虽不是班固的原话,却也化用了她的“妇德不必才明绝异”,由此贻害千年。妇德的本质便是将历来失节者的“过错”都归结于女性的“明理”和“学识”,认为唯有愚钝近似文盲的女人方能持家守节,侍奉丈夫公婆;由此哪怕允许女性学习,也是为了她们能更好地实现这个目标。可怕的是,时至今日,依旧有女性潜移默化地受到这种思想的荼毒和迫害。
虽然感慨,墨观至此时却怀疑芙蓉村祭所说的三从四德本就是望文生义的版本,多半只是以此为由头故意设置某种所谓的祭品门槛。毕竟之前村长女儿提出的许多禁忌和村祭仪式看起来都没有特定的规律或是模式,也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目的,几乎都是在套用现存的殡葬习俗。
所以,更有可能的情况是,这场明面上的奠礼是在用所谓的村祭来掩盖埋得更深的真实目的。
或许,村祭只是需要具备某种特性的女性作为“祭品”。这类型的祭品可能是具有特殊的生辰八字,可能是身上自带具备DNA性质的与生俱来的物质,定然是不可替代的。而“供果”大约可以理解为某种能量提供体,就像电池一般可用于“启动”邪神阵法或是其他,因为只是一次性道具,由此并不做特殊需求,哪怕是“男变女”的奇特存在也能够派上用场,只要供果具备足够的阴性能量即可。
打从开始以“栽花宫”“添男丁”“拴娃娃”等为噱头的一系列供奉胎神的行为,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毫无章法,实则只是在广撒网。村祭并不在乎新发展的信众是否会对其中某项活动产生质疑,关键是通过长时间的观察和接触做好前期筛选,将最符合条件的女性在限定在村祭这一天困于芙蓉村内。
其他暂且不说,姚立和马敏君两对母女一定是符合筛选要求特定招募而来的;而乔园园和阿鱼两人,看似只是“误入”其中,究其本质还是被芙蓉村连日来的活动宣传吸引。在此之前,陆续不断有自媒体团队和个人游客往来芙蓉村参观,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未曾察觉到异样,且最终顺利离开。
墨观至的脑海中有无数念头闪过,实则只用了短短数秒时间。然而趋于严峻的现状并不允许他继续思考下去,因为那头的村长女儿已然发起攻势。
也许是张玄沄胡搅蛮缠的举措彻底激怒了村长女儿,她闭口不再做解释。只见她面色铁青,伸出状嶙峋如枯骨的五指,蓦地往空中一抓,手指并拢,就像是提线木偶艺人收紧了手中操纵用的细绳。
同时,随着她的动作,周围的人都能隐隐感觉到有一股无形却汹涌的强大力量,如同带着吸盘的丝线一般,擦过众人急速往供桌方向飞去,最后丝线纵横交错,凝结成一张若有似无的大网,铺天盖地朝着祭品们盖去。
下一秒,一位身着红纸衣的姑娘迎头被“网”一把兜住,蓦地甩出蒲团,浑身像是没骨头似的摔倒扑地,紧接着又被往外拖行数米,速度快到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出乎意料的是,被那股无形网束缚住的并非众人认定的面容更为出众的小鱼,反而是受刺激后始终精神恍惚的马敏君的女儿。
她竟然被挑选为最具符合资格的祭品!
墨观至率先反应过来。他随手操起近旁垂落的一盏莲花纸灯笼,不及多想,手指翻转,利用巧劲将原本轻飘飘的纸灯笼以某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投掷到那张“网”上。纸灯笼侧翻时,内里的蜡烛恰好滚了出来,当即点燃灯笼外壳,吐出长长的火舌,舐上周遭的“丝线”。
只可惜,无事发生!
那张网看似有形,实则虚渺并无实体,普通物品果然无法触碰,更无法通过火焰等物理力量破坏。
幸好与此同时,靠得近的张玄沄、乔园园等人反应极快,紧接着扑身上前,利用自身体重将马敏君的女儿压倒在地,试图阻止她进一步被拖行。
“留心别碰到!”墨观至大声提醒,同时飞速往几人的方向跑去。
那张诡异的大网牢固依旧,甚至越收越紧,仿佛桎梏住马敏君女儿的力量正在逐步变强。渐渐地,马敏君女儿的面部肉眼可见地变得灰败,身体上没被纸衣覆盖的脖颈、手腕等部位浮现出青紫色的勒痕,血管凸起清晰可见,能感觉底下有血液汩汩流过。而缠绕在马敏君女儿身上的根根丝线就像是有生命的触手,扒在她的血管处,用力汲取猎物体内滚烫的鲜血。如此,血液愈发急躁,似滚烫的岩浆一般,眼见着就要撕裂皮肤、爆发迸溅。
乍然一声尖叫。
墨观至脚步依旧超前,脑袋却下意识循声望去。
原本因元气大伤而始终对周遭的情况毫无反应的马敏君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悄然来到村长女儿的身前。她身形还站不稳,摇摇晃晃地看起来马上就要晕厥过去。然而她坚持住了,依旧朝着村长女儿靠近。
村长女儿早已发现马敏君的踪迹,却并不阻拦,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大约是在嘲弄凡人的不自量力。
果然,就在下一刻,马敏君伸出双手,戴着长而尖的指甲的手指猛地抓向村长女儿那张看似同白纸一般脆弱的脸皮,使劲全身力气抠了下去。
“放、开、我、女、儿!”
马敏君一字一句地喊道,每个字都用力得好似从喉间挤压出来的。
村长女儿拥有实体,看似能够轻易被马敏君触碰。然而,就在两人皮肤相接的刹那,猛然冒出滚滚白烟。马敏君像是被人泼了一瓶硫酸,两只手迅速灼烧、溃烂,几乎是一眨眼功夫,她的十根手指头发黑如炭,继而根根断裂。
“啊——”
马敏君嘶吼着,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去,疼得满地打滚。
殿内的众人瞧见这如同地狱般的可怖场景,脸上皆是愕然之色。早已体力不支的乔园园感受着身下越来越控制不住、就快被吸成人干的同伴,更是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哭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地有一根细微纤毫的黑色毛发自乔园园的鬓角悠悠飘落,不疾不徐地盘旋下滑,看似不经意,实则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结成大网的某一根丝线上。
锵锵——
空中似有金石撞击之声,石火电光间,那张吸血的大网倏然破开一道口子。原本如触手般肆意蠕动的丝线此时如遭雷击,无数根线头骤然紧缩,连连后退,仿佛在躲避洪水猛兽。
紧接着,殿外便响起村长女儿的惨叫声响起。
底下兵荒马乱,唯有一只小小的黑猫岿然不动。早在确认他的人类安然无恙后,小黑猫的所有注意力便都集中在塔顶那亮起灯光的地方。
小黑猫眯缝双眼,锁定目标,从供桌上一跃而起,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飞上木质楼梯,迅速消失。
第33章 芙蓉村祭(9)
小黑猫轻摇尾巴, 腾空而走,几步消失在塔顶的中空楼阁中。远远瞧着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团,在光影错乱中显得毫不起眼。唯有墨观至心有所感, 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却也只来得及捕捉到那身险些被撑破的迷你红纸衣、以及那条长长的黑尾凌空划过时留下的最后一丝残影。
他心中焦急, 此时却无能为力, 只能狠心扯回目光,继续往张玄沄等人所在的方位跑去。
丝网被破, 马敏君女儿的情况却依旧不好。几人眼睁睁看着她浑身的骨头好似被融化般越来越塌,原本饱满鲜活的躯体也随之一点一点瘪下去, 眼看着就要软烂成一滩泥水。乔园园等人都忍不住别过脑袋不忍再看, 一时间干呕声此起彼伏。
墨观至看得心惊,猛然醒悟,转而看向李、冯二人, 高声道:“不知两位道长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李道长仍旧维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 衣袍纹丝未动。他脸色极差,紧锁眉头, 额间汗下如流, 肩膀不自然地往下倾斜, 仿佛上头压着一座大山。
冯道长正满脸急切地站在一旁, 一手结印, 一手持剑,看模样像是在护法。他还能留意到外界的动静, 闻言快速瞥了一眼被人群围在当中、已成血泥的女人, 毫不犹豫地取出贴身放好的一张朱丹绘制的黄色符箓,沉腰发力,以掌风打了出去。
符箓金光乍现, 如一道疾风朝马敏君女儿飞去。那符箓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贴上她后不过眨眼功夫就融进血肉里。马敏君女儿“融化”的速度变缓,而后缓慢停止,只是依旧看起来血肉模糊、面容可怖。
冯道长见符箓见效,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露出不易察觉的肉疼之色。他并未多言,只是看向墨观至,简单替自家师兄辩解道:“现在还不行,你们再撑一会儿!放心,我师兄正在做法。只是情况危急,只有一次机会,必须找准万全的时机,全力以赴,一击命中!”
墨观至听了,顿时了然。
看来芙蓉村的祸害实力远非普通的小角色可比拟,连李道长亲自出手都未必能有百分百把握。难怪在这之前,两位道长始终表现得分外谨慎,想来也是因为任务目标的实力远超他们此前的预估,这两位不敢托大。
如此也没有办法了。
墨观至下意识地往塔顶望去。
而此时,那只被人惦念的小黑猫正扑棱着四肢,尾巴平摆轻晃保持平衡,以猫刨的不雅泳姿哼哧哼哧朝上“游”去。愈往上走,空气愈显浑浊厚重,混入难以言喻的驳杂炁体,令猫透不过气、迈不开腿。他开始庆幸底下的人类此时无法以肉眼瞧见自己的窘态。
身临空浮,小黑猫没有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但他仍旧仔细观察着周遭的变化,谨慎地控制上行的速度。
塔共七层,而佛家极讲究七,总言红尘七苦,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亦或人有七支,即杀生、偷盗、邪淫三种身业和妄语、绮语、恶口、两舌四种口业。
若芙蓉庙与佛道果然有渊源,如此安排倒也不算意外。
七级浮屠,渡的又是什么恶鬼罗刹魑魅魍魉呢?
墨观至通过推测得出村长女儿也许并非幕后主使的结论,小黑猫却仅凭一眼便能勘破那个女人的真身。
村长女儿只是一只最低等的罗刹女,亡故不过十年,吊着一口未散的怨念留存人世,并无多少作恶的本事。也正因如此,她说话时逻辑混乱,作为并无章法,只能循着生前的本能和支离破碎的记忆行事。
她身后必定有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在役使她,逼迫她成为提线木偶,操纵着芙蓉村这般大的煞炁场。
那力量自上而下,如丝如网,源头自然就在塔顶。
小黑猫原想一鼓作气,直接杀上塔顶,只是“游”至半空便再也无法前进半寸,隐隐有一道结界将它拦下。这结界灵炁颇为浑厚,若是不计较守护范围,倒比小玉山的护山大阵还要牢固一丝。
小黑猫不由得撇撇嘴,面露不满,心中更是下定决心,定要将那令他十分在意的宝贝挖出来,说不准带回去就能用来修复护山大阵。
上行路不通,再往两边的塔楼望去。塔身刻有玄而又玄的铭文阵法,螺旋状的数道旋梯首尾交织,明明是死物,却能像活物般活动。看似近在咫尺,小黑猫一旦靠近,那旋梯立即似蟠龙游走华表柱,倏地窜走混入其他旋梯中,眨眼间便抓不住踪影。
看来要真正登塔,还得找到规律呢。
正琢磨着,小黑猫眼珠一转,想起之前墨观至所说的唐僧扫塔的故事。唐僧扫塔,自下而上,看似在扫塔,扫的其实是禅意,讲究的不是“登顶”而是“当下”。莫不是这座给邪物当家的塔庙也有这等讲究?
小黑猫抖抖胡须,心道出家人就是穷讲究。他干脆放弃以蛮力开路的计划,毕竟耗费如此多的灵炁本就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小黑猫于是眯眼略作观察,而后将尾视作舵,飞速摇动尾巴,驱动“小猫游艇”逐渐朝一侧塔身逼近。他定下心神,在旋梯位置再次发生变化的那一刹那,眼疾爪快,一把抓住通向最底层塔的那道梯口。许是终于撞破玄机,原本滑不溜的旋梯终于停了下来,重新变成死物。
小黑猫得意地翘了翘胡须,低头又瞄了一眼仍旧身陷混战中的人们。
且说村长女儿使出的丝线齐根断裂后,她来不及撤退,自身也受到波及,瞬间承受了来自千千万万条丝线汇聚在一起的攻击力。当下,只见她浑身一阵猛烈摇晃,如有雷火从她的身体内部爆裂而出。她先是迅速膨胀,衣物尽毁,继而坍陷,在一堆肉皮里重新“生出”一具形容模糊的肉团,有头有脸,有手有脚,看着还是人形,却已是一具非男非女、非人非鬼的怪物。
断裂的丝线重新连结、凝聚,变得鲜红、变得厚实,一环扣一环,到最后,结成无数条手腕口粗细的血色“链条”。层层重重的血色链条将怪肉缠成一个巨大的茧状物体。链条捆着茧,拖着茧,抬着茧,蠕动着,像血色潮水,轰隆隆、哗啦啦往殿内而去。
若是小黑猫仔细去听,应该还能听见张玄沄扯着嗓子发表的副本失败总结陈词。
——卧槽,这属实是没能秒杀Boss,Boss刷新后直接开大,血条再次增厚。
小黑猫并未多关注其他人,只留意到墨观至的状态看起来还行,虽不知从哪儿滚了一身灰泥,但小黑猫点着爪子认真数了数,他全身上下手手脚脚都还健全着呢。
墨观至尚有余力组织众人往血色链条的攻击范围死角出躲藏。幸而那怪物似乎视力不如何好,只要能躲过它初期的无差别攻击,等到李道士功成,或许就能逃过一劫。
而那李道士显然已经到了要紧关头。小黑猫一甩头,暗道人修就是麻烦,施展法术还得憋上半天。不过小黑猫估摸着凭他的本事,击杀那团怪物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小黑猫又看向那只木偶小人,见她依旧潜藏得极好,此时正骑在墨观至的头顶,看起来神态轻松惬意。他先是眯眼勾了勾爪子,而后彻底放下心来。
小黑猫将尾巴当作摇杆几乎晃出残影,顺着旋梯,呼呼往第一层塔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