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抬手躲避,“臣——”他停了许久才续上,“臣回来缴旨。”又道,“既见过陛下……臣……回去了。”不等姜敏说话拨转马头往宫外去。
姜敏看着他乘在马上,梦游一样左摇右晃地往外走,忽一时如被刀斫,折身下去,便摔下马,仓皇间抱住马颈才减缓下坠之势,便摔在地上。
马匹受惊,原地踏步,前蹄扬起,眼见一下要踏在男人心口,姜敏抬手一记鞭梢扎在马颈上,那马仰颈长嘶,沿夹道疾奔而去。
姜敏一跃而下,“虞暨。”
男人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抵不住晕眩,身体左右摇晃,又要摔倒。姜敏单膝跪地,一手攥住手臂,另一手用力按在男人脑后,让他抵在自己颈畔。
只这么一触便是一惊——滚烫。折本说他病得厉害,竟无一字虚言。病到这般田地不知养病,急着跑回来。
男人被她一拢便跟抽了筋骨一样,稀泥一样软倒下去,耷在姜敏颈畔,他被焦灼和绝望完全笼罩,只觉身如飘絮没有归途,天地之大无立锥之地,“陛下。”他叫着她,“你不能——”不能什么却说不出口,只沉重地闭一闭眼,“我t想回去。”
姜敏拢着他,感觉男人烧得枯涩的额贴着自己,“你已经回家了。”
男人身体僵直,喃喃道,“我要回去。”
姜敏正打迭言辞,忽一时肩上剧痛,有烫得惊人的湿润的吐息隔过轻薄的纱衣打在那里——她骤然被他撕咬,强行忍住推开的冲动,“跟我回去。”
男人仍无一字,只是死死地,拼命地,像要夺取性命一样疯狂地咬她,从盈满血腥气的唇齿间挤出一句,“我要回去。”
第65章 会死的
姜敏重复,“跟我回去。”
“不。”男人咬牙,“我要回家。”他一掌掀开她,忽一时发作,厉声叫,“我要回家——”
姜敏皱眉,便站起来。男人哆嗦着,气喘吁吁地扶住朱红的宫墙支起身体,“臣回去了。”一只手撑着宫墙,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姜敏立在原地看着男人伶仃的背影,这人早在中京城破时就已经是个病人,挣扎着活到现在。顶着看不到头的苦雨在河堤上与民夫同住同食,四十三日不分昼夜,事了竟不能忍耐一日,从礼城单骑疾驰二百里回来见自己——
姜敏紧走数步,拦在男人身前。
男人低着头,缩着肩膀,抵着墙根往前磨蹭着走,视野中出现皇帝织绣繁复的一小片衣襟,站住,便仰起脸,身体扭转抵在红墙上,迟滞地看着她。
“你走错了。”姜敏盯着他,“你应去凤台。”
男人双膝发软,指尖掐住墙砖才勉强撑住身体不倒,烧得艳丽的一双唇不住发颤。
“随我回去。”
男人神志涣散,只本能地摇头。
“我正在查一件旧事,董献——就是刚才的人,是用得着的人。”姜敏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男人终于说话,“查……什么?”声线抖得跟凌空悬丝一样,颤个不住。
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知道的。姜敏道,“等我查明白告诉你——”
“骗人。”男人盯着她,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什么用得着的人需陛下把他放在燕王府,又放在宫里?”
姜敏一句“你怎么知道”冲到口边,险险收回去。她久居人上,被人如此质问颜面尽失,忍着恼怒道,“你这是病糊涂了,同我回去。”
男人低下头,“臣君前失仪……”便道,“臣回去……等过些日……再来给陛下磕头。”
姜敏放弃,“你骑我的马。”打一个呼哨命马近前。那马漫步近前。姜敏握住男人手臂推他上马,感觉衣衫下男人的皮肤烫得惊人,“我带你回去。”
男人埋着头伏在马上,“不。”他说,“臣自己走。”便偏转脸,留一个黑发的头给她。
姜敏退一步,往马腹上拍一掌。御马载着昏沉的男人,小跑出宫。姜敏招一名内禁卫,“你去——送他回去,看着他入府再来回话。”
“是。”
男人走了。姜敏原地立一时不知当往何处,魂不守舍回凤台。徐萃等在阶下,“董献同陛下出去,又独自回来,可是冲撞陛下?”
姜敏如梦初醒,“董献不能留在宫里,但他朕还有用,转往未央坊燕王府旧宅——罢了,你寻个不起眼的住处,让魏钟看着董献,不许随便走动,不许他跑了。”
便不说皇宫是皇帝私宅,便普天之下亦是王土——听姜敏话头,竟要躲着什么人的样子。徐萃反应不过来,“如何不能在宫里?”
姜敏被她问出恼羞成怒的窘境,发作道,“朕说如何便如何——恁的多话!”
徐萃跪下,“奴婢多嘴。”
入夜时林奔入宫,“辅察司等了一日不见陛下,可是有甚么变故?”
“朕正要寻你。”姜敏道,“那个无色要单独拘起来,今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一个人见他,也不许一个人同他说话——包括你。”
“是。”林奔拱手应了,又道,“陛下,内禁卫来报,今日有人持龙禁令驰马闯了内外两重宫禁。值守禁卫见令竟然任由他出入,实在没有把陛下安危放在心上,臣已下令彻查闯宫人——”
姜敏侧首,“知道是龙禁令——你想查什么?”
“是。”林奔万万没想到马屁拍在成腿上,“臣不知陛下竟然下赐龙禁令,以为令牌失窃——”
姜敏愈加不耐烦,“朕赐令还需向你禀报?”
林奔唬得跪倒在地,飞速辩解,“臣负责宫禁安全,有人持龙禁令闯宫,而且还是公然纵马闯宫,臣心中不安——不能不问。”
“你不知龙禁令是什么,亦没有分寸。”姜敏完全失去耐心,“如此不知轻重,管不了宫禁,不必你操心了,出去将内外宫禁交与魏钟——由魏钟为内禁卫都督。”
说话间便失了权柄,林奔懊悔不已,见皇帝心绪不佳不敢哀求,默默忍了,招心腹过来,“你去打听清楚——今日持令闯宫者何人。”
姜敏捱到半夜,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命人备马,乘夜往平康坊去。自从中京城破虞青臣在生死间挣扎数月,虞府上下除了虞氏老宅带来的虞诚,早被换成皇帝的人。
姜敏毫无阻滞进入内宅,差点同出来的虞诚撞个正着。虞诚忙磕头,“这半夜——陛下怎的来了?”
“跑什么?”
“奴才心里着急。”虞诚道,“我们大爷病得厉害,想入宫求个恩典,请孙院正——”
“孙勿出京了,明日才能回来。”姜敏道,“不是命御医来了么?”
“白日大爷醒着,不叫人看。”虞诚紧张地搓手,“现下只怕得再劳动——”
姜敏闻言拔脚便走。入内便见男人埋在枕上,闭着眼睛不住辗转,不时抬手撕扯衣襟,仿佛要挣脱甚么束缚。姜敏抢上前,“虞暨。”
男人一无所觉,犹自辗转。
“虞暨——”姜敏加重语气,“虞暨——”
男人听不见一样,勉力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不能。”又叫起来,“不能——”衣衫在他的撕扯中散了一半,男人指尖掐在颈上,姜敏此时方见他心口脖颈处尽是指尖抠出的朱红的血痕。男人仍不餍足,昏沉间拼了死命地用力,指尖陷入青白的皮肤,所过之处朱痕斑斑。
姜敏见他如此自毁,瞬间瞳孔紧缩,攥住男人手腕将他制住。男人拼死挣扎,直挣得肌肉僵硬青筋暴起,未知多久终于泄力,头颅沉倒仰在枕上,手足震颤,小幅度地哆嗦。
姜敏拢住他,将他拉入怀中,感觉男人滚烫的体温熏着自己,独自一人时飘泊不定的神魄便在这一刻终一落回实处。便偏转脸亲吻男人烧得枯涩的额,“虞暨。”她吻着他,叫着他的名字,“虞暨。”
男人在她的亲吻中慢慢平静,睁开眼,盯着她,“陛下不要我……”又道,“会死的。”
姜敏听得心下剧痛,“莫乱说,你永是我的人。”又低头吻他,“是我的。”
男人沉重地垂下眼皮——做梦吧,只有梦里有这样出格的甜蜜。他放纵自己沉溺在这样扭曲的黑暗里,积累的绝望与崩溃变作滚烫的泪涌出来,漫过没有知觉的皮肤,变得冰冷。不能醒来,醒来什么都没有了。“不能——”他在荒无人烟的绝境中无声呼喊,“不能——会死的……”
姜敏唇边尝到苦涩的眼泪的滋味,便扣住脖颈将他分开一些,男人烧得绵软,软弱无力地抵在她颈畔,干枯的唇不住哆嗦着。
“陛下。”内侍在外道,“御医来了。”
“进。”
虞青臣单骑回来,沈矩留在礼城,孙勿又被姜敏打发去礼城,来的是个面生的中年御医。进门见皇帝倚在榻边,男人没有骨头一样倚在皇帝怀里——虽不相识,既在虞府,必是内阁虞相。他少有陛见时候,无甚城府,惊讶便挂在面上。
姜敏瞟他一眼,“谨言慎行。”
“是。”御医应了,一撩衣襟跪在榻前。姜敏托着男人烧得绵软的手。御医抬手枕过,擦一把汗道,“微臣斗胆,想看一看。”
“看吧。”
御医近前一步,仔细打量男人面色,又掀开眼皮用烛火照一照。退一步道,“大人虚亏高热,又因受惊过度所致神府不属,若安心静养数日,不受刺激,略能好转。”
又是个说不出缘由的病症。姜敏不答,“开方吧。”
“是。”御医应了,退出去。
徐萃在外叫,“陛下。”
姜敏听得皱眉,将男人移回枕上,走出去,“做甚?”
“祖制陛下不可在宫禁外宿夜。”徐萃道,“若陛下执意在外,内禁卫只得来此宿卫——只怕……有碍物议。”内禁卫守在平康坊,叫人瞧见,便什么都藏不住了。
姜敏沉吟一时,“既如此——让内禁卫过来驻防。”
“陛t下?”
“朝服车辇都送来。”姜敏道,“朕从这里上朝。”不顾众人惊慌,自己掀帘入内。只离开这么一会工夫,男人又在枕上辗转,疯了一样掐抓自己脖颈,雪白的皮肤红痕密布,灯下看着竟有些可怖。
姜敏用力制住他,掐着他叫,“虞暨——虞暨——”
男人眼睫震颤,艰难睁眼,怔怔地望住她,“陛下……不要我了……”
“没有的事。”姜敏道,“不会,永远也不会。”说话间倾身上榻,扳住男人消瘦的肩膀将他拢入怀中,“你不要胡思乱想。”
男人埋在她心口,怔怔道,“我走得太久……陛下有更好的……不要我了……”
“我不是在这里么?”姜敏抬手抚着他嶙峋的肩臂,“你睁开眼就能看见。”
男人乏力地阖上重若千钧的眼皮,“陛下不能……我会死的。”怔怔重复,“会死的。”便在她柔和的抚弄中慢慢昏睡过去。
姜敏定住心神,此时方见他衣衫如旧,腰带勒着,除了给他脱了靴子,连发髻都束得同宫中时一般模样——虞诚这厮实在没有照顾人的能力。
姜敏拢着他,一只手解了腰带,拆了发髻,又除去沉重累赘的外裳。男人昏沉中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宁定一些。徐萃送汤药,见状一言不发放在案上,指一指,又退出去。
男人刚睡下,姜敏便不肯唤他,仍如病重时一般,自己含在口中哺给他。男人恍惚睁眼,感觉被她亲吻,便陷入甜蜜的模糊中,连苦涩也觉不出,只挣扎着低喃,“不能……我会死的……”
第66章 秦王
男人病中极不安稳,每不过半个时辰便挣扎,闹得姜敏亦不曾睡好。刚在天近明时囫囵睡了一个时辰,便听徐萃在外极轻地叫,“陛下。”
姜敏侧首,男人蜷着身体伏在自己身畔,两颊飞着诡异的红晕,烧得口唇发颤。低头贴住男人前额——仍烫得厉害。她不能放心,却不能不走,只得给他拢好锦被,极轻地走出去。
徐萃见皇帝穿中单走出来,强行忍住惊诧,“此处毕竟太简陋,不如带大人回宫。”
“等他醒来再说。”姜敏由她伺候着更衣洗漱,“这府里没个像样的人,你留下——只不许同他说些有的没的。”
“是。”
姜敏收拾妥当便乘御舆入宫。皇帝驻跸平康坊,内禁卫驻军便封了道路,除了虞府,别家住户只得从自家后门改道绕正昌坊和仁肃坊出入。消息比长了腿还快,这边朝议刚结束,那边中京城已是人尽皆知——难怪连续高升,原来这位内阁次相早已是皇帝入幕之宾。
片刻间虞青臣出身缘由便传得飞起——早在前朝时便向皇长女姜莹自荐枕席,被姜莹扒了外裳淋一头热汤撵出来,又走通废帝门路,混到阁臣——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人,不知有甚能耐,居然又入了当今皇帝的眼。
各种猜测不堪入耳,传得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