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敏下朝回来,进门便见男人双手被极宽的布带缚着,勾着头昏在榻上,黑发凌乱,铺了满枕,白皙细瘦的脚踝以一个奇怪的姿态拧着——像是在挣扎中骤然昏死过去。
御医见她进来扑地跪倒,“陛下恕罪——臣等无法,只得如此。”
姜敏走近,低头便见男人指尖血痕宛然,抬手掀开一点衣襟,心口处亦是如此,昨日还只是朱痕,今日已破肤见血,一片胸脯没个完整处。
姜敏摆手,“怨不得你——去看孙勿回来没有,回来让他即刻过来。”便拆了白布,因为束缚已久,男人挣一下,却仍是以那别扭的姿态昏着。姜敏低头,眼前人满面干涸凝固的冷汗,黑发被汗液粘在颊畔颈边,鬼藤一样攀着他。
像是一只布满隐秘裂纹的玉瓶,就要碎了。
姜敏抬手,掌心贴在他额上——滚烫。一日夜过去,热度没降下去,倒仿佛更高了。姜敏倾身拉他起来,将男人发烫的身体拢在怀里,“你别这样……”她说,“别这样。”
男人手足震颤,从惊怔中醒转,感觉自己被她抱着,初醒时紧绷的身体又松驰下来,沉重地搭在她颈畔,“陛下不要我了……我会死的……”
“不会的。”姜敏抬手,捋着男人汗湿的发,“我永在你身边。”
男人怔怔地,“……是谁?”
“什么?”
“他是谁?”男人筋疲力竭,竟然连珠炮一般质问,“他好看吗?他为什么入宫?他凭什么跟着陛下?”
姜敏一时无语,索性将他分开一些。男人失去拥抱便陷入极度的惊恐,不受控制地又要抬手去撕扯心口。姜敏攥住男人手腕,一字一顿道,“我只有你。”
男人怔住。
“从五年前一直到现在,我只有你。”姜敏道,“我心里只有虞暨,你不知道吗?”
男人闻言,脖颈向后沉倒,视线凝在她目中,像在分辨言语的真假。渐渐绷得笔直的身体泄了力,便哆嗦起来,止不住地打着寒颤,指尖拂在她腕上,雨打过的细枝一样,无力地垂着。“莫……”他几乎要哭起来,“莫哄我……”
姜敏道,“你是虞暨,你不必管任何人的事,我只有你。”
男人终于不能承受,双目慢慢失焦,身体便坠下去。姜敏急忙攥住,男人摔在她怀里,手臂坠下来,砸在榻沿,砰地一声闷响。
外间徐萃乍着胆子道,“陛下——刘相求见。”
刘轨居然追到这里——不见是不成的。姜敏低头,男人昏着,因为烧得厉害,张着口,用力又艰难地喘着气。留他一人亦是不成的,便将心一横,“叫进。”将男人推在榻上,放下帐子。
刘轨入内磕头,“陛下。”
“怎么了?”
“臣惊闻陛下驻跸平康坊,乞望陛下即刻回宫。”刘轨低着头道,“朝中物议沸腾,于陛下,于虞相实在不利——即便陛下不计较物议,陛下在此驻跸,平康坊百姓要如何出入?”
姜敏根本没想到这一层,闻言一滞。
刘轨抬头,“虞相长久陷于流言之中——陛下如此,实在是雪上加霜。”
姜敏理亏,一言不发。二人两相僵持间,帐中有衣裳窸窣之声,混着微弱的一声哽咽——男人的声音在内,尤其痛苦模样。姜敏转头,顾不得刘轨在侧,探身入内。
男人垂着头,昏沉地叫,“……疼。”
姜敏初时惊慌,总算记起这人遍身血痕,必是疼痛,看样子并不十分糟糕——至少没有自毁动作。安抚地握他的手,“就没事了。”男人在她掌下慢慢宁定,复归安静。
刘轨在外听得清白,等皇帝掀帘出来又苦劝,“虞相既得陛下恩宠,入宫便是——怎么能放肆至此,纠缠陛下驻跸于他府上?”
姜敏招架不住,“虞青臣病着,不能移动,朕来此——也不是他的意思。”
“如此陛下更应速速回宫,宫中医药总比此间便捷。”刘轨道,“朝臣不知虞相病症,必会弹劾虞相藐视君上。”
“……朕今日便回。”
“虞相陵水一行其实居功至伟,陛下原可厚赏,如此一来倒要避嫌,陛下委实不该如此。”刘轨道,“大功无赏,实在可惜。”
姜敏向来行事恣意,被刘轨进谏初时因为理亏尴尬,挨了半日骂倒变得皮实,眼下也没什么值得她顾忌,索性便道,“他与朕一体,原就不必赏赐。”
刘轨一滞。
“你去——拟诏。”
刘轨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果然皇帝道,“虞青臣为阁臣行事有矩,进退得宜,襄助朕躬,卓有功劳——册秦王。”
秦王是诸王封号中最不同的一个——由王君独有。这与辅政院宰辅的职衔大不相同,从来只有王君能做秦王。一般由秦王兼任辅政院宰辅,所以尊相王。偶然也有例外,祖例便有秦王长于军事,兼的是北郡都督,那一位秦王便尊督王。
虞青臣已是内阁次相,又册秦王,内阁首辅早晚是他囊中之物。比祖制定的相王还要高出一级——毕竟内阁不同于辅政院,正经辅臣,不是给皇帝处理家事的。
刘轨没想到今日苦劝,劝出一个王君,他自燕郡便跟随姜敏,心知这位认定的事必无圜,便道,“臣遵旨——恭贺陛下喜得王君,伏愿秦王殿下早复康健。”
姜敏说出口,只觉天地尽宽,“就由你作册封使,安排册封事宜。去吧——你今日进谏,实出公心,朝廷有你这样的直臣,是朕之幸事,着进一级,册辅国公。”
果然——懂得闭嘴的人运气不t会太坏。刘轨就便沾光,更没什么可说,“臣谢陛下隆恩,必定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便低头退出去。一直走到平康坊门口才如梦初醒——
秦王就这么定了?林奔早以相王自居,这么一来,他那个辅政院宰辅岂不是成了笑话?
姜敏拢了帐子,转头便见男人醒着,强撑着烧得粉意融融的眼皮,失神地望着自己。便道,“你听见了?”
男人迟滞地点头。
“听见便同我回宫去。”姜敏四顾一回,“当日分府我便同你说——这地方不必收拾,你住不成。”
男人一言不发,慢慢支起身体,攀援过去,嘴唇便贴在姜敏颈畔,“陛下是不是被我吓到?”
姜敏就势拢住他肩臂,感觉男人因为烧热不时寒颤,便抱得紧些,“是。”停一时又笑,“原来你知道……你这人,既知道病中吓人,莫再这样。”
男人怔怔地贴着她,“我总是生病……很是寻常,竟能吓到陛下么?”
姜敏忍不住,“虞暨,你这是在得意炫耀么?”
男人一言不发埋首过去,面庞完全隐在她颈畔,“是有些出乎意料。“我竟能吓着陛下……总是陛下吓我——陛下不要我,我定是要死的……”
姜敏偏转脸,嘴唇在他眉峰落下一个吻,“这次罢了,以后别再这样。”
男人被她亲得发颤,困惑道,“我回来便入宫去寻陛下……还用了龙禁令。陛下怎地在这里——”
果然——没有记忆。姜敏不答,抚着他发烫的脖颈,“你烧糊涂时吵着要回来,我只得同你一处。”
男人听着,他陷在刻骨的疲倦和烧热中,便连欢喜都像隔过一层蒙布,模糊,又麻木,“真的?”
“是。”姜敏有所觉,“你四十五天没好生睡觉了,睡一会儿,我带你回宫。”
男人“嗯”一声,又问,“陛下怎么知道?”
“不是只你一人给我写折子——”姜敏抚弄着男人消瘦的肩臂,“我还知道你两回落水——”
男人已经陷入恍惚,小声应道,“我没事……不冷……那里没有冰……”
姜敏见他此时并无防备,乘势追问,“冰在哪里?”
“冰……”男人几乎睡着了,“到处……四面八方……都结冰……结冰了……柴火……要柴火……”最后的尾音糊作一片。
姜敏指尖用力,“四面八方都是冰?”逼问,“中京城什么地方四面八方都是冰?”
男人悄无声息,睡沉了。
“虞暨。”姜敏叫他,甚至想摇醒他,终于在目光停在男人青筋分明的消瘦的颈项时忍住。
罢了,来日方长。
第67章 玉契
皇帝在平康坊虞青臣府夜宿的事一日传遍朝野,御史台监察院连内阁六部诸臣,摩拳擦掌,预备弹劾折子,静等三日后大朝日递上——皇帝说不得,虞青臣不过一个阁臣难道还说不得?
这边弹劾折本才草了一个标题,那边内阁次相刘轨亲自拟旨,待诏司用印,平常要走一二日繁琐程序的旨意不足一个时辰便发下——
虞青臣册秦王。
虽然还没有特别提及大婚,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秦王封号特别,又是单字王,当今皇帝并无子嗣,除了王君谁能受得起?这是一个极其鲜明的讯号——皇帝登基两年,因为战事屡次耽误,终于要大婚了。
旨意一出,得了消息的朝臣默默收了弹劾折本——没有皇帝的示意主动弹劾秦王,还是新晋秦王,跟指着皇帝本人骂有什么区别?
便偃旗息鼓。
旁人还能暂时忍耐,林奔几乎要发疯——他打从正式出任辅政院宰辅便以相王自居,死敌赵仲德倒台后更无遮掩,朝中趋炎附势之人投其所好,处处以“相王殿下”称呼他,眼下这生硬一巴掌扇在面上,要如何见人?
消息传来,林奔立身不稳,跌坐在地,面色如死。侍从上前相扶,“相爷莫惊,陛下仍是疼您的,不然怎会叫您做着辅政院宰辅——旁人一世也做不上的。”
“说得是……我还是辅政院宰辅。”林奔定一定神,忽一时道,“陛下只说册封秦王,没说要大婚,也没说定他就是相王……陛下从来没说他就是王君——”
“相爷。”侍从见他魔怔,忍不住打断,“必定是他。一个外姓人封着单字王,还是秦王,不是王君是甚么?前回相爷让查持龙禁令策马闯宫的——就是他,应是从陵水回来,持令去见陛下。”
“是他?”林奔慢慢冷静,忽一时笑起来,“他手里有龙禁令?原来如此,早该看出他来——难怪他一个废帝旧臣,不入廷狱,那时还以为陛下给魏昭脸面,错了,全错了——”咬牙道,“还早。一个废帝旧臣,天残地缺的东西,我不信他没有破绽。”
“相爷?”
“来日方长。”
……
姜敏倚窗而坐,目光投在一清湖无边莲田上,等刘轨说完才问,“都是些什么反应?”
刘轨低头斟酌措辞,半日道,“臣——”
“假话你就不必说了。”
刘轨一滞,硬着头皮道,“秦王殿下为流言所困,陛下亦是知道的。”
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白——就是没什么好话的意思。姜敏道,“可有具折弹劾者?”
“无。”刘轨道,“内阁原接了两个动作快的——听闻旨意又亲自走来拿走,说是回去润色。”忍不住笑,“只怕这一润色,要润到告老还乡时候。”
姜敏冷笑。
刘轨道,“陛下圣心既定,流言便不足为虑——可命林相即刻着手,朝中再有枉议秦王殿下者,由辅察司规训。眼下当务之急,应早日大婚,行册封礼。”
皇帝大婚之后才能进行王君册封,否则即便秦王封号与众不同,册封之前,再高的规格仍然只是一个封号。
“册封礼第一件便是祭祖,敬天殿还算近便,朕母族可是在西堤。你看外间那日头——现在行册封礼,跟要他命有什么区别?”姜敏道,“等一时。”
“是,可是秦王殿下情形不同一般。”刘轨道,“殿下长久深陷流言,若只有封号,无有册封——群臣揣摩圣意,说不得弹劾又要群起而上。”
“只能等着。”姜敏想一想,“朕还没有问你,你对朕今日之意可心存褒贬?”
“臣不敢。”刘轨立刻跪下去,“臣为陛下家臣,秦王人选当由陛下圣心独断——不论谁为秦王,臣只为陛下效死。”
说到这种程度都不肯夸一句刚封的秦王殿下,刘轨心里想什么,亦是很清楚,刘轨都这样,朝中议论可想而知——姜敏道,“你能这么想也算明白,去办差吧。”
刘轨埋身磕头,视野中皇帝一点裙摆掠过,消失在凰台殿外。刘轨松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只是日后侍奉那位秦王殿下,难关还在后头。忍不住摇头叹气,出宫回府。
姜敏转往殿后,从一碧园回凤台。徐萃迎上,“如此暑热陛下何必奔波——凤台阔大,就在偏殿见人,也不碍的。”
姜敏转入回廊,“你记着——今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任何人入凤台。凤台宫侍要再挑一遍,不曾在燕王府侍奉过的不留,嘴不紧的不留。”
“遵旨。”徐萃应了,“陛下也太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