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休胡说。”虞青臣面上一僵,半日道,“谁说相王必定是我,你……你不要自以为是。”
“陛下是如何待阿兄的,我又不瞎。阿兄若不是相王,便不会有相王。”魏昭道,“我不懂阿兄行事,事已至此,何不同陛下商议早下旨意入宫。阿兄如今这样,名不正言不顺,每拖一日,便受辱一日,为何竟——”
“魏昭。”
魏昭怔住。
虞青臣转过身去,面向一清湖无边碧波,“我早年追随陛下,陛下厚待于我,都是出自情分——不要再为我争相王,相王归属,只在陛下一心。”
魏昭盯着他背影,“既然如此——阿兄每夜出入凤台,算什么?阿兄同陛下这样——若最后不入宫,同伎子何异?阿兄怎能受此奇耻大辱?”
虞青臣被“伎子”二字砸得心神摇晃,视线都稳不住,半日勉强道,“你说我也罢了,怎敢连陛下一同编排?再……再胡言,出去休说你是魏肃公子弟。”又道,“不论什么,都是我的事,同你不相干——回去罚抄魏肃公家训三十篇,好生清醒。”
“阿兄?”
虞青臣心潮激荡,额上青筋暴起,突突直跳,厉声道,“还不走?”
“是。”魏昭应一声,无声冷笑,自走了。
虞青臣留在原地,脑中“伎子”二字魔音一样缭绕。不知在一碧湖立了多久,久到两足酸软头颅疼痛,才慢慢收敛,便往外走。一直远远候着的内侍见状,急忙迎上前相扶,“虞大人脸色不好,回凤台吧?”
“我没事。”虞青臣抬手推开,“不要跟着我。我今日回府。陛下若问起,就说——我家中有事,明日……或后日,等家中事了再入宫来。”说完沿着一碧湖岸往外走,过一碧桥出内御城。内外御城占地极其阔大,男人孤魂野鬼一样走多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外御城上金光灿灿的三个字——光华门。
守门禁卫阻在门上。男人从袖中掣一块玉令持在掌中,禁卫退一步,“大人要出宫——可需我等备轿?”
男人跟没听见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出外御城便是皇帝潜邸未央坊,遥遥相对是自家府邸。男人走到门上,守门家丁看见自家大爷回来倒唬一跳,急急上前接了,“大爷怎的今日回府——”
男人漠然道,“这是我家——我不应回吗?”抬手掀开他便往里走。
等总管虞诚听见消息赶过来时,男人已经到内院门口。虞诚眼睁睁看着自家大爷梦游一样,直挺挺撞上门帘子,被垂着的门帘阻一下,身体倾倒又倚在门框上。
虞诚发出一声惊叫,急赶着上前扶住,“大爷今日怎的就回府了,不是在宫里伺候——”
“我为什么在宫里?”男人只觉扎心,厉声道,“我又不是宫里的人,我凭什么在宫里,这里才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虞诚莫名挨骂,一个字不敢多说,挽住手臂扶他起来,“大爷累了,躺下歇一时。”
“出去,滚。”男人一掌推开,“都不许进来烦我。”摇摇晃晃入内。因为他久不回府,内宅连清扫都少,桌案地面都浮着一层薄薄的灰。
男人完全没有精力顾及,扑身摔在卧榻上。黄昏的内室悄寂无声,像没有生命的枯山野岭,被这个世界抛弃。男人恹恹伏着,放纵自己被强烈的自弃和自厌完全捕获。
伎子。他当然不是伎子,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同——见不得光,见不得人,不被提及,不被认可,浮灰一样积在那里,没有用,完全没有用处。
男人怔怔地,看着最后一线光明从窗边消失,东窗变作浓墨一样的色彩,又慢慢变得明亮,艳阳下光芒四射,明亮到不能直视,又渐渐暗下去,直到又一个黄昏和黑夜从他的生命经过。
外间不时有人说话,男人都不肯理会,直到那个声间在院中响起——
“在里头?”男人听在耳内,便如枯木逢春,立刻涌出哭泣的冲动。
“是。”虞诚的声音在外回道,“大爷回来便睡下,奴才们怎么呼唤都不肯叫进。”
“不是说他家中有事么?”皇帝道,“是不是虞岭臣又闹什么?”
“这……这个……奴才不知。”虞诚道,“大爷没提,昨日回来就睡下了。”
皇帝的声音在外道,“朕去看看他。”
“是。”虞诚道,“奴才们预备了热热的吃食,一忽儿送来——”
“不用。”皇帝道,“我带他入宫。”
入宫——他为什么要入宫,凭什么入宫?男人心里一个声音,一句一句地反驳,却说不出口。他分明厌恶至极,没有用的视线却像被钉住一样死死盯着门口,又在她现身的刹那绽放出刻骨的欢悦。
姜敏俯身入内,抬头便见男人支着身体,渴望入骨地望着自己——身上仍是昨日端阳节的衣裳,靴也不曾脱。这人应是就这样把自己撂在卧榻上,便生生捱了一日夜。姜敏止步,“你怎么了?”
男人心里一个声音——不要理会。身体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用力张口,又在下一时察觉无能为力,发不出声音,说不出一个音节。
姜敏皱眉,走到榻边,便觉肩臂一紧,男人扑过来,双臂死死抱住她,脸颊便贴在她颈畔,喉间格格有声,像什么受了惊的困兽。
姜敏被他一触越发皱眉,身子一沉顺势坐下,一手挽在男人腰上,另一手便贴住男人前额。有新的凉意透肤而入,男人沉重地闭眼,便觉无声的水意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漫过灼热的眼眶——总是这样,没有用的样子。男t人心灰意冷地想。
“你不舒服怎么不说?”姜敏任由他扑在自己怀里,掌心贴住男人发烫的脖颈,一下一下慢慢摩挲,“虞岭臣又闹出了什么周张——把你气成这样,连话都说不出?”
男人在她掌下,便觉游荡的灵魂重获归处,用力摇头,拼命从刀割一样的喉间挤出一句,“相——王——”
姜敏侧耳,仔细分辨,“你说相王?”便点头,“昨天的事我听说了——你叫魏昭安生些,少招惹事端。”
皇帝居然怪罪魏昭。男人怔住,不顾一切地挤压着肿痛的声带,“林奔……会是相王吗?”
“林奔?”姜敏道,“怎么可能?”忽一时福至心灵,“你躲我两日,就为这个赌气?”
男人被她戳破,还不及羞愤,烧得发木的臂间“啪”地挨了一掌。姜敏道,“你想知道不会来问我?糊涂。”
男人分明挨了打,却变态地欢欣鼓舞起来,转过头埋在她颈畔。他恍惚听见灵魂复苏的声音,便终于再一次感受到来自于躯体的一切——晕眩,疼痛,焦渴,烧灼,和难以为继的崩溃。他在最后的神志中听见皇帝吩咐道——
“传轿,带他回宫。”
第57章 缺失
男人再一次睁眼时,视野中是熟悉的繁复的千秀万春织锦帷幕,帐顶悬着剔透的水晶帐钩和数个避毒香囊——是了,还是端阳节。男人用力搜索昏睡前的记忆——她带他回宫。以自己如今之不济,不知睡过几日,节说不得都过完了。
男人用力支起身体,指尖前抻,想要去挽低垂的帷幕,却始终差着寸余。下一时帷幕从外揭开,男人猝不及防,同来人四目相对——是个面生的白衣僧人。
男人骤然在皇帝寝宫见外人,顿觉身上有如野火燎烧,臂间乏力坠下来,喘一口气,“何……何人?”
僧人年纪很轻,举手投足自带一段风流。他立在帐外,好奇地看着他,“你不认识我?”
男人怔住,“我与大师曾有幸相识吗?”
“我不是出家人,不用这么叫我。”僧人挽着眉毛,大惑不解寺盯着他,“当真不认识我?”
男人茫茫然,摇头。
“不认识罢了。”僧人立在榻边,“你侍奉陛下,日日同陛下一处,心有所愿,求她便是。陛下必是依你——何至于把自己熬成这样?”
男人不想他交浅言深至此,艰难道,“大师说何等话。我没有……眼下一切已经……很好……”
“这话还是拿去哄陛下吧。”僧人摇头,“你虽然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心里想什么,我怎能不知?”
男人难堪到极点。他甚至想扑过去,放下帐子将自己完全遮蔽——但此人能出现在凤台,必是皇帝近臣,不能失礼,只能垂着眼,躲避他的视线。
“当日中京宫变,你还记得些什么?”
男人艰难道,“废帝趁陛下出京,以‘不可一日无君’为由自立为王。陛下败二部联军,奉先帝遗诏回京承位……便是中京宫变。”
“此事公告天下何人不知?”僧人皱眉,“你为待诏司总管,应当知晓更多才是。”
男人沉默,“我早早被困,不能知晓更多。”
“早早被困?”僧人诧异道,“你被困莲花台前后——难道忘了吗?”
“我因为被困……有些混乱……不很清晰。”
僧人摇头,“遗诏是你亲自带出来——总该有印象?”
“遗诏……”男人混乱起来,“什么遗诏,陛下这么年轻为何要立遗诏?”
“我是说先帝。”觉空道,“先帝薨逝前立储,你为待诏司——”
“觉空。”脚步声起,皇帝走进来。僧人还不怎样,男人隐秘地松一口气,恢复一些活气。
僧人起身,合什施礼,“陛下。”
“谁许你进内殿?”姜敏瞟他一眼,“你这和尚当真是越来越放肆。”
“陛下不在,臣想着寻一本书——谁知内殿有人高卧,贫僧不得看一眼。”觉空有恃无恐,也不害怕,笑道,“陛下总算回来了。”
“出去等着。”
“是。”觉空往外走,临到门口回头,便见皇帝侧身坐在榻边,一只手搭在男人额上,拇指一点一点捋过男人紧锁的眉心,像在哄他。
等觉空走远,男人终于从混乱中拾回神志,“陛下,这位大师是——”
“卧佛寺觉空,我今日寻他来,有些事交待。”姜敏一语带过,“他可同你说什么?”
“……中京宫变。”男人茫然道,“陛下,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便强忍难堪道,我怎么会忘记……是不是我做了尤其丢脸的事?”
“没有,你只是冻得病了。”姜敏道,“大病之后记忆不全。”她不欲再说,拉着他的手握在掌心摩挲,“昨日为了什么赌气?”
男人怔住。
“要不是虞诚唬得来禀我——你打算在你那间屋子里闷几天?”姜敏道,“憋死自己也没什么用——既有烦难,何不来寻我?”
男人难堪至极,“是我想岔了……一时钻了牛角尖。陛下恕我吧。”他说着话支起身体,向她慢慢倾身过去,便贴在她颈畔,鼓足勇气道,“陛下……我总这样在宫里,我算什么?”
姜敏扑哧一声笑起来,“今日这是怎么了?”
男人怔怔道,“我以前……不敢问……我声名不好,不敢连累陛下。陛下一战定北境二王,收服天下。我却是——”他强忍着焦灼,“是废帝旧臣……名声也坏,只能悄悄地藏在宫里,不能连累陛下。”
姜敏漫不经心地挽着他的发,“既然如此,现在怎的又要问我?”
“我……可能变了。”男人道,“便是阴沟里的老鼠,尝过了好滋味,亦是没法子再走回去的。陛下,我只怕……也回不了头了。”
“那就不必回头。”姜敏转头,极轻地亲吻男人发颤的眼皮,感觉薄薄的眼皮下眼珠震颤,“以后你就名正言顺在凤台便是。”不等男人说话道,“你还有一点热,再睡一会。”
男人攥住她衣袖,“陛下?”
“我还要同觉空安排些事体。”姜敏又亲吻他一下,“端阳节不宵禁,你争气些,晚间要是不烧了,我带你赶药市做耍去。”
男人在她掌下点头。直到皇帝的背影从殿门处消失,他才发现自己又一次轻易被她宽慰——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名正言顺在凤台,什么是名正言顺?
觉空坐在书架子下翻书,见皇帝过来,起身合什行礼,“陛下。”
“叫你来商议,你倒自在得很,趁朕不在,连朕内宫都往里闯。”姜敏道,“便不提西堤家训,卧佛寺有你这么放肆的和尚吗?”
“臣不是和尚,臣只是被迫剃发。”觉空第一百零八遍重申过,又道,“陛下命臣收虞青臣入臣这一支,臣不能来看一眼?”
姜敏有求于人,便不肯说话。
“西堤收外人入族虽然不合规矩,臣等总能想出法子排除万难。”觉空停一停,“但我观此人,未必愿意做魏氏子弟。”
“为什么?”姜敏道,“一个人两次被撵出家族,难道还有留恋么?”
“只是臣的一个猜测,陛下可自己问他。”觉空道,“我西堤才俊辈出,选不了一个相王——还要劳动陛下给西堤塞一个外姓人。”
姜敏冷笑,“相王出西堤,难道还不乐意?”
“臣等怎敢?”觉空道,“相王出西堤自是陛下隆恩,臣等再不懂事,也不可能不知道以陛下之尊,为相王寻个好出身易如反掌。”他话锋一转,“而且阿俭必会答允——当日中京乱局,阿俭能够夺遗诏在手,应是欠了他。”
“你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