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觉空摇头,“阿俭一直不肯说。”便往里努嘴,“陛下何不问他?”
“你都知道他记忆不全了。”姜敏不高兴道,“我若能问出来,还需问你?”
“当日宫里就他们二人,一个不肯说,一个忘了——”觉空摇头,“想不到陛下富有四海,想要知道一件事居然这么艰难。”便道,“我这便回去。等他的族身玉契做得,陛下让他往西堤宗祠磕头认祖便是。”
“命他们快着些。”姜敏道,“朝里为了个相王,脑浆子都快要打出来。”
觉空很想吐槽“你早干什么去了”,没敢,只含蓄道,“此事宜缓不宜急,陛下原本也是缓缓行事,为何此番北境一战归来,突然如此急迫?”
姜敏一滞。当日自己手持遗诏攻破中京时,虞青臣被废帝锁在莲花台不知多久,人都冻得僵硬,数度危殆,全仗孙勿妙手勉强活命,且落下两个至今t未能痊愈的旧疾——
但凡心绪不稳,又或劳累,又或受寒,便会发作的极其沉重的寒症——和缺失的记忆。
男人不但不记得中京城破前发了生什么,连自己离京前同他有过的少得可怜的曾经都忘得七零八落。姜敏登基,为免刺激他寒症发作,遵医嘱刻意远着,叫他静心养病。
谁料一切打算全在北境一战化作齑粉,两个人瞬时便成干柴烈火不可收拾——便不说虞青臣有没有能耐离了她,便连她自己,自诩为帝者不可夺志,亦不能离了他。
这些话没有一句能同外人说。姜敏一语带过,“相王长久虚悬,于天下不利。”
觉空便知此事不可转圜,想一想道,“上回同陛下提的妖僧,陛下可有定夺?”
“你不用管。”姜敏道,“且等一时,时机到了,朕必定叫他死无全尸。”
觉空一滞,“那厮假作出家人祸乱诸王相内宅已是铁证如山的事——何需再等?”
“不急。”姜敏道“朕要处置两个人——这妖物来得正是时候。”便冷笑,“相王何等身份,如今谁都能来插一手,谁都敢公然议论——不叫他们睁眼,以为朕当真纵着他们。”
觉空不敢问她处置谁,辞行出去。姜敏仍回凤台,便见男人蜷在被中,面容尽掩,只有一把青丝拖于枕外——自莲台归来,便落下这个毛病,睡时如雪季避冬之兽,将自己藏得分缕不露。
姜敏坐下,揭起一点锦被,男人苍白焦灼的面容便呈在眼前——不知陷在哪一次的噩梦里,鼻翼翕动,双唇打颤。被命运的风暴摧残过无数次的枝干,那么渺小,却仍然顽强地存在着。
男人有所觉,睁开眼,恍惚地看着她。
“又梦见什么?”
“冷……”男人道,“铁链……结冰了……很冷……”他说着,慢慢不可遏制,扑过去伏在她肩上,“陛下,你别留我一个人。”他喃喃道,“我一个人……不成的……”
第58章 入阁
端阳三日休朝刚过,官员们还没从休假的惫懒中恢复,皇帝旨意下发,砸得众人精神矍铄炯炯有神——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叙功终于来了。
此次北境一战逼退辛简氏,擒北境二王,朝廷自先帝晚年懒于政事致国家隐隐分裂,终于又一次回归天下归一的太平格局。便不说此次功勋,姜敏自做燕王时起,因为接连征战,已经累三场大捷未曾叙功——第一捷北进击退辛简契合二部南犯联军,第二捷逼退废帝收复中京,第三捷此次北境平定二逆王大捷。
叙功的事内阁早就拟了折子,期间在京诸王相议了不下数十回,连三疆诸王都知会过,故尔最终下发的版本虽重要,但其实并不出意外——
第一等三朝元老赵仲德和西堤家主魏行俭,各封一千三百户,第二等行军大将军常斯明、徐坚、薛利川、宇文敬和燕王谋臣魏昭,各封一千户,第三等是行军将军薛焱、崔喜和燕王谋臣刘轨,各封七百户,第四等是武将刘据、姜嵬、窦御、魏钟、齐凌和朝廷财臣郭明玉,各封五百户。
这些人除了赵仲德,多半是燕王时就跟随皇帝的勋臣,无一不曾为皇帝大业立下汗马功劳,无一不以为自家呕心沥血功勋卓著,无一不以为这点封赏配不上自家功劳。
与此同时,皇帝下旨,夺废帝封爵共计十三人,夺废帝封赏计三十人,减封赏一万五千户。这也罢了,反正都是废帝封的,夺就夺了。但皇帝仍然不肯罢手,又命夺先帝外戚封赏共计八十人,共计五万户——这些人原本就是皇家亲眷,除了富贵和特别有脸面,别无长处,被夺爵夺封其实无反抗之力,也不会有人帮他们说话,只怕亦是夺便夺了。
在这当世一等一的喧嚣吵嚷中,另外三道任职旨意虽然更加重磅,却几乎连议论的人都缺得很,毕竟各家自顾不暇,管不了别家的事——
旨意林奔任辅政院宰辅,成为正经两院宰辅,那个“代”字终于无了。内阁两相相继外放——首先是自燕王时就为贴身近侍的学士魏昭着任蔚州都督,从皇帝近臣变作外放疆臣,另一个是大学士,次相许婉儿为芮州都督。一直以来悬悬无名的皇帝近臣虞青臣着任内阁大学士,与刘轨同为内阁次相。
旨意洋洋洒洒数千字,在端阳节后第一次大朝上由待诏司总管姜礼君宣读。姜敏看着一众人反应不过来的脸,笑道,“为图公允,朕命此旨意悬于昭阳殿外,众卿可自行观阅,如有疑意,不必奉折——三日后大朝,可当廷呈述。”便命罢朝。
回凤台时,远远便见虞青臣倾身伏在躺椅上,垂着头,目光投在凤台之下一碧河一清见底的水流中,面目愁苦,目光发直,不知琢磨什么。眼下暑气已浓,分明日焰热烈如火,照在男人消瘦的身体上却连一点温度也透不出,冷而薄,仿佛一片浮冰,一触即散。
姜敏走近,探手贴住男人因为苍白而青筋分明的额——晒了这么久,居然只有一点暖意,“这么热的天,躺在这里不怕中暑吗?”
男人冷不防被人碰触,初时惊怔,等看清来人立时掩不住欢欣,一骨碌坐起,扑在她肩上。姜敏原本立着,被他一坠索性顺势坐下,感觉男人面颊贴在自己颊边,抬手拢在他消瘦的臂上,“孙勿说你服了药,要睡一日,怎的就醒了?”
男人怔住,许久才轻声道,“今日端阳复朝,陛下自然是要去的。我再不济,也是懂道理的,陛下何必——”他渐渐说不下去,便埋首下去,面容尽数掩在她颈畔,用力地呼吸着皇帝身上温暖的人世间的气息。
“谁叫你一个人总是胡思乱想……”姜敏只坐了一忽儿便觉晒得慌,“在看什么?”
男人一言不发,只摇一下头。姜敏目光停在一清河面田田的莲叶和低伏的莲苞上,心知肚明,却刻意地不去追问,“回去吧,热得很。”推开他,自回凤台。
文阁案边堆着一人余高的卷宗文册,案上还摊着数本,朱笔鬼画符一样做着批注。姜敏坐下,随手取一本翻开,是内阁和辅政院的卷宗,朱笔批注的部分都是疑问。姜敏初时只是随便翻,渐渐看得入了神,倒来了兴致,转头见男人跟进来,倚在山柱边定定地盯着自己,“你看什么?过来。”
男人慢吞吞走近,在她身畔坐下,原想正襟危坐,身体却不受控制,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被人抽了筋骨一样,软弱无力地搭在她肩上。拼尽气力,抬手掩上卷宗,“这个东西陛下看不得。”
“为什么?”
男人倚着她便觉神思倦怠,勉强撑住沙堤入海一般飞速涣散的神志,“都是废帝手里的事,如若彻查,朝中只怕无人可用——废帝为帝年余,人人都有亲族家眷,威重强权之下,被迫依附是无奈之举,未必尽是佞臣。”
“道理都懂,那你还特意要来看——口是心非的人。”
男人闭着眼睛极轻地笑,“陛下是看不得的,臣却是不能不看的。”
“又为什么?”
“臣既辅佐陛下,怎么能不知哪些是墙头草,哪些是可堪大用之人?”男人喃喃道,“等臣看完装箱,陛下命人于昭阳殿前一火焚之,可安朝臣之心。”
姜敏目光停在殿角堆着的七八个朱漆金锁木箱子上,个个都有一人长,半人高,忍不住咂舌,“这些都要看完?”
“嗯。”男人抬手指一下,“不用很久……那边都是看完的……还有三日,够使了。”
姜敏此时才发现另一边殿角还堆着三个敞开的箱子,里头的卷宗明显翻过,又重码回去。她一时无语,“这么多你记得住么?”
“能。”男人应一声,“看一遍……不用都记……有问题的也没有那么多……”
即便如此,全部都看一遍也是疯狂得很了。姜敏竟无语凝噎,“你好歹收敛些,别把我们虞相累死在凤台。”
男人其实已经半梦半醒,闻言抿着嘴笑,“臣为陛下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四个字的尾音糊作一片。姜敏感觉肩上发沉,便抬手将他掩在膝上。男人睁一下眼,又阖上,翻转身体掩在姜敏怀中,感觉她的手极t轻地捋在自己发间,像三月的风拂着自己,全无忧惧,他只觉安心无比,便放纵自己陷入黑暗的沉眠。
姜敏低头,视野中是男人白皙纤细的脖颈,尖削锋利的肩臂,和蜿蜒下去瘦得可怜的一段腰线,夏衫轻而薄,勾勒出的双腿修长——男人伏在那里,当真同绘本里的蛇精一般模样。
姜敏拢着他,感觉他睡沉,便慢慢移到枕上,取一条斗篷搭在他身上,便走去外殿,“徐萃。”
徐萃从后殿出来。
“传孙勿。”
“是。”徐萃应一声去了,不多时回来,皇帝正坐在外殿案边批折子,“陛下乏了,奴婢备了茶点,陛下用些?”
“等虞青臣醒了再上。”姜敏朱批一笔,摊在旁晾着,头也不抬道,“虞青臣几时醒的?”
“陛下刚走一忽儿……还不足半个时辰。”徐萃道,“陛下不在,虞大人很难睡沉——这么年轻,怎至如此。如今朝中太平,赶紧好生将养。”
姜敏不答,“他醒了在做什么?就在外头晒太阳?”
“怎么能呢……”徐萃道,“案卷司送的那么些箱子,看了一早上,后来累得趴在案上睡着——奴婢想着大人入睡不容易,便没去惊动,谁知才一刻,不知怎的惊醒,便一个人出去在大日头底下晒着——怎么劝都不肯回。”
二人正说话,内侍在外道,“孙院正来了。”
姜敏道,“进。”便把折本推往一边。徐萃上前,把批过的另外拢作一匣。
孙勿走进来磕头,“臣请陛下圣安。”
“旨意看到了?”
“是。”旨意虽然才发下去不足一个时辰,中京城的勋贵们已无人不知——同这位陛下装傻纯属自找没趣,孙勿便笑着回道,“陛下一纸诏书搅得中京热闹非凡,臣怎能不知?”
姜敏道,“都说什么?”
“自然都在议论咱们陛下英明神武。”孙勿打趣一句才又正色道,“这话不是拍陛下马屁——陛下封赏许多,朝廷封户却有减无增,委实英明——”
“朕叫你来就为听这些?”姜敏打断,“朕今日看虞青臣仍是那样,你莫同我说些瞎话——他当真做得了阁臣?”
“无碍。”孙勿道,“虞大人身病三分,心病七分,心病已入膏肓。陛下宠他,什么都做得——若有一日失宠,后果不可预料。”
姜敏怔住。徐萃同孙勿是北境的交情,忍不住道,“你这院正好歹也是个大夫,怎的说些玄乎其玄的话?”
“寻常大夫还医不了这位大人——不信或可一试。”孙勿应一句,又向姜敏道,“陛下只管宽心,但有陛下支持,虞大人入阁断然无碍。”
“你这院正说话信不得。”徐萃道,“你不是说服了药能睡一日,不足半个时辰就醒——哪有一句信得及?”
孙勿故意四顾一回,“虞大人何在?”
徐萃一滞。
孙勿敛了嬉笑,“虞大人能从莲花台捡回一条命,已是死过数回的人——被药浸透了的身子,药物的作用早已是微乎其微。但凡心病能痊愈,能保无碍。”
“若不能呢?”
孙勿看着皇帝的脸,“如若不能,只怕不能叫他失了陛下恩宠。”
第59章 董献
姜敏批完折子仍然回文阁,这半日不闻动静,以为男人仍然昏睡未醒,谁料进门便见他正伏在案上用功。
此时已经入夜,凤台点了灯烛,数不清的烛火把内殿照得金碧辉煌。男人消瘦的身影在漫天烛火下,一半伶仃,一半固执,说不出的动人。姜敏看着他,慢慢入了神,索性退一步倚在壁上,一瞬不瞬盯着他——
男人无所觉,手里的卷宗翻得飞快,一目十行地翻阅,间或停一下,用朱笔圈点过,只有极偶尔的被他另外提笔记在册子上。
耳畔极轻地一声,“陛下。”
这一声呼唤打破眼前幻境。姜敏如梦初醒,退一步将身体隐入黑暗,“怎么?”
“胡延王给陛下的端阳节礼,前回说遇上黎水水枯,迟了数日入京。”徐萃道,“刚已经到了。”
胡延王名姜姒,是姜敏姑母的嫡女,姜敏堂姐,正经的皇家宵亲,出生便封王——因为不是皇帝这一支,略次一等,封了双字王——胡延,镇南岭。
姜敏转头,男人一无所觉,仍在飞速翻阅——这厮说了三日看完,当真不是胡涂时说的梦话——虽然辛苦,却比前日端阳奄奄一息地摔在榻上等死的模样强。
姜敏转身,“命人送些茶点。”
“是。”徐萃想一想,“大人才刚好了一点,不如奴婢劝他着早些安置?”
“你能劝得了他?”姜敏笑一声,“随他去吧——惦记着差事,总比惦记什么心事强。”
二人出来,往凰台去——自从虞青臣在凤台伴驾,皇帝在宫中见外臣便去凰台,避免撞见。胡延王总管季溯正等着,看见姜敏扑地磕头,“奴才胡延王府季溯,请陛下圣安。”
“起吧。”姜敏坐下,“你们殿下可还好?”
“托陛下的福,我们殿下一切都好。”季溯又磕过一个头才起来,笑道,“陛下北境大捷消息传来,我们殿下高兴得吃了一夜酒,要不是藩王无诏不得入京,我们殿下只怕立时就要赶回来。”
姜敏扑哧一笑,“她这是在怨朕呢?”
“我们殿下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陛下这么说,奴才回去是要被打断腿的。”季溯马屁拍得过了头,不敢再继续,“这回的节礼是我们殿下亲拟的单子,一样一样过目才命装箱。”便从袖笼子里抽出一个礼单子,双手捧着。
徐萃走来接了,奉与姜敏。姜敏扫一眼——一眼望不到头的金珠玉器,随手撂下,“下月姜姒生辰,朕命徐萃也预备了东西——你来得正好,亲自押回去,省了朕打发人奔波。”又笑,“你回去同姜姒说——中京城刚打过仗,朕没她这个南境王阔绰,莫嫌弃。”
季溯立刻恭维,“陛下这话折煞臣下——陛下记着我们殿下,我们殿下做梦亦是欢喜的,更不要说还有赏赐,必是好生供起来,寻常不敢用的。”
姜敏便问,“可安排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