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明知道不是的。”男人垂头丧气道,“是我自己没有那个福气。”
姜敏不答,“你既是虞暨——魏昭应是你义弟?”
“是。”
“那你应在白节见过我。”姜敏飞速把前后都连起来,“为什么躲着不见?”
“没……没脸……”男人道,“我一个流放的罪臣,有今天……没明日,不知还能活到哪一日,殿下军务在身,即便见了面……亦是拖累殿下,我……既没脸……也不敢……”
姜敏心中一动,难怪当日魏昭一个草原罪民,居然知道她要寻南王庭——原来背后是他。也怪自己粗心,当时居然没能察觉异样。
“没脸?”姜敏冷笑,“脸——脸面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紧?你就不怕死在白节,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那时总想着……死便死了……”男人蜷缩着,两臂用力,伶仃地抱住自己双臂,“也没有人在乎。”
姜敏一滞,偏转脸望向车外,也不肯说话。静谧的空间里只有车轮辘辘作响,男人半日聚起勇气,“殿下——”
姜敏转头。
“当日在白节,是殿下的药救了我……”男人道,“没有殿下,我早就不在了。”
因缘巧合,当日她以为虞青臣死了,才把百转固神丹都给了魏昭——谁知最后仍用在他身上。
男人轻声道,“我欠殿下的,数都数不清。只得用这条命来还。中京大变在即,殿下要信我——我奉义父遗命,虽然没脸入王府拜见,殿下信我——我永是殿下的人。”
“我明日离京。”姜敏道,“姜莹说的话你也听见,中京于你可算危城。你若害怕,可随我一同北上。”
虞青臣当然没有走。此后许多年,姜敏都在后悔,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不该任由他留在中京。
第55章 端阳
时令走得飞快,转眼就是端阳。端阳是大节,按例休朝三日。第一日宫里开大戏,因为皇帝尚未大婚,宫中少人,便命众臣尽数入宫看戏。在京的官员上至诸王诸相,下至无品小吏齐聚。
戏台子搭在御园当间,正对一碧楼,一碧楼是一幢朱漆画楼,有二层高,按惯例由两院阁宰辅陪伴皇帝——眼下便是内阁赵仲德和辅政院代宰辅林奔。
楼下御园另开出数十席,官员们按品级就坐。御膳房拾掇出数千新鲜粽子,烫了雄黄酒挨席送上,另有御药房特意做了避暑避毒的紫t金锭子药,小香囊逐个分装了,散发给与宴众人带回家广播皇帝恩德。
戏台子上唱着灵符济世,锣鼓齐鸣。一时湖上丝竹,园中笑语,热闹不堪。这都是年年走过场的工夫,姜敏心不在焉地听了一出,便有些不耐烦。
赵仲德察言观色,“此处有臣招呼着——陛下乏了,不如回去歇息。”
姜敏欣然应允,举杯道,“如此辛苦赵相。”三人一同举杯饮尽杯中酒。姜敏站起来便往外走。林奔撂下盅子跟上,“臣送陛下。”
姜敏不答,拾级下楼。君臣二人一前一后下一碧楼,满院臣吏见皇帝同辅政院宰辅一同现身,七零八落站起来,恭送皇帝。
姜敏止步,“佳节难得,明日又无朝事——众卿今日务必尽兴,当不醉不归。”
一众臣吏风吹倒麦浪一样跪倒在地,同声道,“臣等叩谢陛下隆恩,恭祝吾皇千秋永固。”
姜敏受了礼,“都起吧。”出御园往凤台去。林奔跟在后头道,“陛下既嫌吵闹,不如臣传个琵琶去凤台伺候?”
“罢了。”姜敏站住,“你不必跟着朕,今日园子里许多人,赵仲德老迈,一个人如何应付?”
林奔听皇帝话里竟然有怪罪的意思,心下一凛,“是,臣这便回去。”转头看着候在园外的徐萃迎上来,伺候皇帝一同走了。立在原地出一回神,自回御园。
皇帝走了,赵仲德便下一碧楼与众人同坐,他是内阁宰辅官职最尊,便在首席上坐了首座,另数十席上官员排着队,流水介走上前给宰辅祝酒。戏台上演着打斗戏,那武生一连翻出十数个筋斗,底下喝彩声此起彼伏——
台上台下热闹到极处,简直沸反盈天。
即便到这般田地,林奔一现身,仍然立刻叫人察觉,户部郎官郑有田第一个看见,高声叫,“林相来了——”起身急急迎上,“林相预备端阳大节劳心劳力,今日安排如此丰富,陛下也高兴——总算不辜负林相连日辛苦。”
林奔笑一声,“都是份内应当的。臣子为陛下当差,敢不尽心吗?”
“林相忠直为国,谁人不知?”郑有田恭维着,把林奔往里头让。沿路众官吏无不起身施礼,园子里此起彼伏地叫着“林相”。
赵仲德极轻地冷笑,自握着盅子吃酒,安坐不动。郑有田陪着林奔走到首席,次座的户部尚书郭明玉便起身,“林相这里坐。”
“郭尚书不必客气。”林奔口里应着,却站着不动,眼睛只盯着赵仲德的坐处。赵仲德跟没看见一样,自斟自饮,又拾箸夹菜吃。
工部尚书刘岁也起身圆场,“林相同赵相挨着坐,倒好说些体己,下官等换个地方。”
林奔冷笑,“刘尚书也客气了,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如何敢同赵相一处说体己?”
“说得很是。”赵仲德立刻接过话头,“端阳宴依例当按品级落座,林都督虽然风光——只怕今日也坐不了首席吧?”
坐不了首座还能说赵仲德资格老,连首席也没资格——林奔僵立当场,一张脸开了颜料铺子一样,红一时白一时紫一时的。郑有田道,“赵相忘了,便是内阁首辅,见相王殿下也要执臣子礼。”
“相王殿下?”赵仲德站起身,转头四顾,“恕老夫眼拙了,相王殿下何处啊?”
郑有田一滞——皇帝尚未大婚,哪里来的相王殿下?虽说相王从来都是辅政院宰辅本人,可眼下这不是还没成事么?他被赵仲德僵在当场,半日挤出一句,“是卑职说错话,林相为辅政院宰辅,同赵相同为朝廷一品大员,如何坐不了首席?”
“辅政院——代宰辅。”赵仲德加重语气,“郑有田,你可知何者为‘代’?代者——非是也。当今辅政院,哪有什么宰辅?不如等当真做辅政院宰辅,再到老夫跟前说话——日子长着呢,不急这一时吧。”赵仲德说完,举杯一仰而尽,掷了盅子,扬长而去。
二人起争执时,戏台就停了,满园官吏看着两位大佬你来我往地打嘴仗,噤若寒蝉,半声不敢出。林奔一言不发,看着赵仲德出了御园,俯身拾起他掷在地上的盅子,倾身往他的位置坐了,“赵相久居首辅,忽一时有人要强过他,应是不能习惯,诸位不必管他,亦不许学他。”便道,“戏怎么停了?接着唱,诸位举杯——陛下有言,今日不醉不归。”
众官吏恢复活气,七零八落举杯同饮,丝竹又起,方才的小纷争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郑有田立在一旁赞叹,“林相好气度,卑职敬林相。”
林奔点头,同他吃过一杯,“不足挂齿——无有胸襟,如何为相王?”
他这一句声音不高,却也不算小,邻近数席尽皆听得一清二楚。见林奔公然胸有成竹以相王自居,无不凛然。便有人窃窃议论——
“林相乃陛下近臣……他如此,陛下心意已定?”
“未必。陛下北征回朝,至今已有二月,若心意已定,如何仍是代宰辅?赵相敢当着众人下他的脸,说不得先已探知陛下心意。”
“原说的上巳节遴选宰辅,因着陛下北征,赵相同林相在中京城打饥荒,陛下命林相代宰辅——当时虽是权宜之际。陛下回京也该大定了。”
……
郑有田已经回自家席上落座,听见便骂,“朝中何人不知相王兼辅政院宰辅。林相既掌辅政院,必定为相王,有何议论处?”
魏昭同他一席,“你也知道是由相王兼辅政院宰辅,相王在先。从来没听说辅政院宰辅兼任相王——怎敢如此笃定?”
郑有田一滞,“板上钉钉的事。”
“未必吧。”魏昭轻声冷笑,“胸无点墨敢称相王——只怕难了。”
内阁次相刘轨斥道,“悄声——叫人听见成何体统?你是内阁的人,辅政院的事少插话。”
刘轨是魏昭上官。魏昭起身应了,“相王殿下不是说有胸襟么——听见也罢,正好叫我等瞧瞧是何等胸襟。”
林奔早听得分明,咬牙半日终于忍不下这口气。便身子后仰,跷足而坐,抬手指着自己案上空了的酒盅,高声叫,“魏昭过来倒酒——”
辅政院宰辅公然使唤内阁学士倒酒——满园哗然,众人唬得酒也不敢吃,你看我我看你,园子里又悄寂下来。
刘轨便皱眉。魏昭道,“下官内阁的人,辅政院的酒只怕倒不了。”
“魏昭——”林奔脸色骤变,拍案道,“你怎敢公然违我之令?”
魏昭站起来,“下官何处违令,请林相指点,下官实在不能得知啊。”
“不知?”林奔咬牙,一字一顿道,“我说,你——过来与我倒酒,现在,即刻。”
“林相还是见谅吧。”魏昭道,“下官在内阁当值,不归辅政院统属,等林相往内阁任职,再命令下官。”
眼前人有恃无恐,神色刁钻,满脸看他笑话模样。林奔热血上头,勃然发作,“我乃当今相王。”
户部尚书赵举起身,“请林相慎言——陛下尚未大婚,朝中何来相王?”
“赵尚书言之有理,还请林相指点——”魏昭道,“朝中何来相王?”
满园悄寂,众臣吏目光从二人身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今日露怯,明日哪里还有脸面见人?林奔咬牙狞笑,“自有一日叫你知道朝中谁是相王。”扬声叫,“来人——”
内御城是皇家内院,由相王领辅政院统内禁卫——当今既无相王,便由辅政院代领。林奔一发话,佩刀禁卫呼啸如风冲入御园。
林奔道,“魏昭不敬上官,咆哮御院,杖责三十——现在便拉下去,与我打。”
众官吏听见,一个个唬得面白如纸。魏昭高声叫,“我乃内阁辖官,不归辅政院管,敢打我?”
“御园归我管辖,你咆哮皇家御园,我不能打你?”林奔嗤笑一声,“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摆手,“与我拖下去。”
众禁卫按住魏昭,眼见就要拖他下去赏杖,刘轨只得进前一步,还不及替下属出头,众官中一个人越前道,“住手。”
刘轨转头,来人穿一袭琥珀色圆领袍,束茶色躞蹀带,虽然身形瘦削隐有不足,却面貌秀丽身如修竹,只是神色冰寒如冰雕雪铸——
皇帝北境待诏虞青臣。
旁人或不识,刘轨却是个认货的——此人身上衣料,是御衣坊配着西域新贡来的赤霞石料调出来的新色,用来织染衣料出色如琥珀剔透,穿在身上衣随身动,有如活物。此色对用料和定色的要求高得出奇t,御衣坊不知染坏了多少匹丝绢才勉强试出一匹,可以说百里成一。
皇帝还没穿在身上,此人居然已经用作常服。
第56章 赌气
刘轨见虞青臣为魏昭出头,便坐回去——此人在北征时为皇帝待诏,是个临时差事。论理回京当交了差回衙。但皇帝好似忘了这回事,既不免他临时待诏之职,又不命他入辅政院待诏司当职。因为没有衙属,既不上朝,也不当值——就将就这个虚衔做着,如今已做了二个月,每日居家也罢了,不时还有太医登门,比封疆耆老们的架子还大。
刘轨皇帝近臣,知道得比旁人更多,有他在——魏昭吃不了亏便是。
虞青臣同魏昭的关系,朝中人知道的不多,林奔恰好便是其中之一,见他特意为自家兄弟出头,冷笑,“虞待诏今日高兴,竟肯屈尊同我等一处吃酒?”
虞青臣全作没听出他语意中的讥讽,“今日端阳,林相何必动气,不如罢手,各自过节也罢。”
“罢手?”林奔指着魏诏,“这厮丧心病狂,我凭什么要罢手?”
虞青臣道,“林相命魏相斟酒,虽于情理无碍,却不合礼法。林相与魏相虽同朝为官,却不相互统属,魏相既不愿,另传侍人便是。”
“另传人?”林奔故意点头,“既如此,你替他倒,你给我把杯中酒斟满,今日我便饶他一回。”
虞青臣极轻地冷笑,“见谅,下官在北境负伤,既拾不得杯,亦倒不得酒——伺候不得林相。”
“杯都拾不得,如此沉重?既如此——”林奔狞笑道,“笔也握不得吧,你这个待诏还能当差吗?”
“自然当差。”虞青臣道,“握笔如握剑,必是不同,下官酒虽倒不得,写字却还算流畅。”便懒怠同他多话,转头叫一声,“魏昭过来。”
魏昭挣一下,内禁卫居然一齐放手,没一个阻拦。众人视线跟着魏昭移到虞青臣身后。虞青臣瞟他一眼,“与我回去。”
转身便走。
林奔勃然发作,“愣什么——还不拦着?”
内禁卫众人面面相觑,便有一人走到林奔身前,附耳说一段话。林奔怔住,银牙咬碎,却只能看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出御园。
虞青臣在前走,到一清湖岸柳头下停住,“你今日何故招惹林奔?”
“那厮以相王自居,我看不下去。”魏昭道,“惹了他又怎的?那厮是个什么新鲜东西——他能做相王,我名字倒过来写。”
虞青臣道,“相王兼辅政院宰辅,林奔既已做着宰辅,以相王自居虽然轻狂,亦在情理中,何必同此蠢人做言语争执?”
魏昭道,“旁人不知,我难道不知?在陛下心中,当今相王必定是阿兄——阿兄在场,那厮敢以相王自居,阿兄忍得了这口气,我断断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