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男人臂上脱力,身体往下坠落,被迫同她分开,姜敏隐秘地松一口气。
男人目中漫出滚烫的泪。他只觉正在失去,无法挽回,无奈而沉重地阖上双眼,却在视野消失的那个瞬间,感觉自己被她极轻地抱住,来自同类的体温叫他欣悦非常,便放弃一切挣扎,放纵自己倒下去。
姜敏看着他仰面向后,头颅堪堪抵在乌黑的石壁上,白皙修长的颈项被石壁暗影衬得如玉雕更加精致。男人喘着气,渴望地凝视她。
姜敏视线停在男人枯涩的唇上,苍白,没有血色,像要凋零的叶,却诡异地充满致命的吸引力。她这样看着他,身不由主俯身过去,世间的所有在他们相触的瞬间尽数消弭飞散,只有男人微凉的鼻息混着苦涩的泪意,同她唇齿相依。
等她终于抽身时,男人失魂落魄地倚在乌黑的石壁上,双目定定地凝视大殿极高的穹顶。他茫然地看着那里,像在看着一个硕大而无边的梦境。
外间二人还在絮絮地说话,听话头应是在商议绑了人从何处进,隐在何处,如何动线能更加顺畅地叫进来祭祀的外臣一眼看见二人苟且。
男人怔怔地听着,慢慢厌倦地闭上眼。姜敏看着他,男人垂着头,脱了水的活鱼一样,奄奄地,没有精力地昏晕着。
姜敏见他情状危殆,抬手摸他的官服领口——早被热汗浸得透了,湿而重。便去解他官服革带,男人有所察觉,拼命睁眼,不及说话便被姜敏一手掩住,无声道,“噤声。”贴在男人耳边道,“你要中暑了。”握住男人挣扎的手,除去湿重的官服,掷在一边。轻而薄的中单湿得能攥出水,绳索一样绞在男人身上,勾勒出的人类的躯体消瘦苍白。
姜敏俯身,扯开湿透的中单领口,往两边分开。清新的凉意如磅礴的海风,透肤而入,男人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外间二人还在商议。姜敏从未有一日如此时感觉姜莹如此聒噪,等终于捱到二人离开,男人热得连汗都没有了,皮肤干燥而滚烫,怎么喊都不醒。
姜敏走出去,取神案上贡着的清水回来,托住男人脖颈倚在怀里,灌入男人口中。男人被凉意所激,慢慢拾回神志。姜敏道,“你中暑了,喝些冷水。”
男人抬头,抻着颈子,在她手中一气饮下一钵凉水。姜敏又用帕子浸了冷水擦拭男人面颊。男人喘一时,抬手阻拦,“我没事……殿下别忙了……”
姜敏放下心,“没事了就回去吧。”
男人“嗯”一声,翻转身体,蜷在她膝畔。他幻想再一次依附她,可是脱离那个狭小闷热的空间和强敌环伺的危机,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便只能蜷缩着,仿佛不经意地,让一点额角谨慎地贴在她膝畔——男人闭一闭眼,这么一点隐秘的碰触,能给他说不出的安心。
姜敏盘膝坐着,低头看他,便见男人乌黑的眼睫下漫出水意,滑过颊畔,坠入鬓角,又疏忽消失。“不会有事的,姜莹不过一个蠢货而已。”
男人不答。
“如今天气暑热,你既不舒服,官服可换作纱的,中了暑气不是玩的。”
男人点一下头,仍不说话。
“回去吧。”
“殿下。”
姜敏正待起身,闻言身子一沉,又坐下。
“殿下也以为我……”男人贴着她,轻声问道,“声名狼藉吗?”
“当然不是。”
“当真?”
“……当然当真。”姜敏抬手搭在他濡湿的鬓边,指尖覆在乌黑的罪印上,“你这人……我们——”她稍觉尴尬,“你怎么还有疑问?”
“殿下。”男人道,“你要离京么?”
“明日启程。”
“求殿下保重。”男人轻声道,“我在待诏司,必不会辜负殿下。”他翻转身体,仰着脸,怔怔看她,“我必不会辜负殿下……殿下能不能——”
姜敏初时欢悦,见他神情凄惶,稍觉不对。果然男人小心翼翼道,“殿下能不能再——抱抱我?”
姜敏皱眉。
男人见她迟疑,心中三分惶惑瞬间爆涨,如潮水将他完全吞没。男人口唇发颤,“不……能吗?”他强忍难堪,“我必不会辜负殿下,殿下都要走了——只此一次,最后一次,我真的不会——”
“虞青臣。”姜敏盯着他,“你以为我——”她完全说不下去,“是在笼络你吗?”
“不是……当然不是。”男人紧张地动一下,“殿下怎会如此屈尊?”
“你也知道是屈尊?”姜敏大怒,“你一个撮尔小吏,值得我以身相诱?”猛地站起来,“你以为我为了笼络你,在敬天殿同你——”
男人仓皇起身,怔怔坐着。
“你这厮竟敢如此——”姜敏勃然发作,口不择言骂,“我笼络你——你配吗?”
男人坚固的壳被她一语击碎,难堪和羞耻如潮水涌入,将他完全吞没。男人在绝望和辱骂中只觉无地自容,简直想寻个地缝钻将进去,只能木木跪着,向她哀声求饶,“殿下,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姜敏原地转过一圈,“我燕王府兵精将勇,辖军百万,幕僚以千百计,为我谋事之能人志士数都数不尽,你是个什么东西——用得着我亲自笼络你?”
“殿下——”
姜敏骂一时,足尖一转,自己走了。
第54章 虞暨
出殿扑面清新的凉意,抬头漫天繁星——在敬天殿厮混半日,竟已天黑了。姜敏识海油然而生的“厮混”二字搅得心烦意乱,脚步不停疾疾出宫。
足足走了半里地稍觉泄愤,理智回归——宫门下钥,自己倒容易,虞青臣怎么出去?那厮虽不识好歹,但若叫人察觉深夜逗留宫禁,少说一顿廷杖。
姜敏慢慢止步,正自踌躇时,夹道出一名内侍引着小队内侍经过,领头一个看见姜敏迎上前行礼,“殿下。”
内宫车马总管徐菁。
姜敏站着,“你留一下。”
“是。”徐菁应了,摆手命内侍们离开,殷勤道,“殿下回京多日,竟不得一日拜见——今日奴婢得幸,给殿下磕头。”
“我明日出京,携侍人往敬天殿烧香,竟耽搁了,眼下宫门下钥——”
“这个容易。”徐菁立刻道,“奴婢传个轿来,档上不记便是。”
姜敏点头,“你亲自带轿去敬天殿。”仍然转身回去。敬天殿殿门紧紧锁着。姜敏心中一动——宫禁已落,内侍巡宫第一处便是这里,难道虞青臣已经回去了?
这个念头她心中只过一下便否决——虞青臣中暑虚弱,爬起来都艰难,一会工夫独自离开,没那么大本事。抬手拔下发簪,往锁眼一撬一掀轻易开锁,悄步入内。
敬天殿烛火彻夜不熄,天地尊师神像一t如先时,甚至连地上濡湿的水痕都在——却不见人。姜敏四下里走一回,就在她几乎就要放弃寻找时,鬼使神差绕到神像后头,便怔在当场。
男人勾着头,四肢紧缩蜷在那里,身上一如先时只裹着一身湿透的中单,连姿态都没有半点改变,仿佛她仍然跪坐着在他的身前——两个人相依相偎,一同躲避姜莹。
男人有所觉,慢慢仰首,看见她,双唇翕动,哆嗦着,却没说出一个字。姜敏看着眼前人,就像看着无能为力又无法脱离的困境。
二人一立一坐,一高一低,隔着敬天殿隐约的檀香,凝视着彼此。
“虞青臣。”姜敏道,“起来,回去。”
男人如梦初醒,手掌在石壁上撑一下支起身体,还未站稳膝上一沉,身体如被拉扯,倾身便倒。姜敏本能探手,男人脱力的身体随势前倾,情不自禁扑在她肩上,冰冷的双臂勒在她身后。男人贴在她颊畔,“殿下……”
姜敏不答。
“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道,“我只是害怕……我什么都能给殿下……只要我有,都是殿下的……我只是害怕殿下不信我……怕殿下嫌弃我……我已是下贱之身……不能见容于天地,只求能够得报殿下大恩——”
“行了。”姜敏骂一句,“闭上嘴。”拉着他出来,往蒲团上坐下。姜敏仰头看着神像,走到案前,拧一把香点了,插在贡案香炉里,转回来磕头,“天地尊师在上,弟子今日孟浪了,待弟子返京,必得重塑金身,以赎今日之过。”
男人屈膝坐在蒲团上看她动作,听到“孟浪”二字,瞬间面红过耳,便连眉心都像着了火,便也伏身跪下,默默磕三个头。移到姜敏身边坐下,“可是殿下从未信我。”
“你说反了。”姜敏仰面盯着神像,“我从未有一日疑过你。”
大殿里悄寂无声。许久,男人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又骗人。”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姜敏嗤笑一声,“你可知我为什么从不疑你?”不等他回答便问,“当年你离京流放,一直在白节?”
男人低着头,“……是。”
“可曾去过旁的囤营?”
“没……没有。”
姜敏无声地骂一句“骗子”,又问,“你既然在白节,可认识魏昭?”
“魏昭——认,认识。”男人渐渐招架不住,“都是过去的事,殿下别问了。”
“你既然认识魏昭——”姜敏根本不听,加重语气,“你可认识虞暨?”
男人怔住,慢慢蜷起身体,前额几乎要抵在膝头,怕冷一样,“都是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殿下……别问了……”
“你就是虞暨。”姜敏断然道,“魏先生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魏先生托付的人,怎么会为我所疑?”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连环数问砸得头晕目眩,缩着身体,两臂紧紧抱着自己,不堪重负的蜷着。姜敏盯着他,“只是我仍然不懂——你明明可以来燕王府寻我,为什么不肯来?”
男人喉间发出一声崩溃的呜咽,双手掩面,弓身下去,面容尽数陷入屈起的膝头,“殿下,都过去了……别问了……你别问了……”
姜敏沉默。
男人渐渐收声,崩溃的呜咽变作断续细碎的哽咽。敬天殿诡异地静下来,除了偶尔经过一点风声,不闻一丝响动。
殿门在外叩动,“殿下。”
“进来。”姜敏应了,除去自家薄绸斗篷搭在蜷着的男人身上,拉高兜帽完全遮盖住男人泪痕狼藉的脸。
徐菁带人抬着轿子入内,便见燕王殿下立在殿中,斗篷裹着瘦削的男人,弓着身体缩在地上——不知是谁。说不得便是燕王的哪一个相好,她久经深宫,懂得何时闭嘴保命,便只垂手侍立。
姜敏握一握男人的手,“回家。”
男人垂头丧气的,任由她拉着上轿,入轿厢便自己蜷在角落里,勾着头,只不言语。姜敏同徐菁交待几句,上轿挨他坐下。
软桥出敬天殿。姜敏看着沮丧的男人,俯身过去,拉住他的手。男人一滞,猛地抬头。姜敏在男人的注视中一点一点分开修长的手指,把一小块坚冰放在男人掌心,“徐菁刚拿过来的,凉快么?”
男人心中酸楚,勉强挤出一点鼻音应了,五指手拢,如珠似宝地,用力握着那小块坚冰。不一时出内御城。齐凌在外等着,徐菁斥退轿夫才走上前打帘子。齐凌眼睁睁看轿中出来一个兜帽遮着的瘦削的男人——竟是个旧识。
姜敏站着,“今日事叫我听见一字,可知后果如何?”
徐菁扑地跪下,“奴婢是殿下的奴才,敢多言一定必是不想活了,殿下打杀便是。”
姜敏便看齐凌。齐凌从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今日事多谢姑姑。”徐菁千恩万谢磕头。
姜敏登燕王车辇,半日不见人来,隔窗道,“愣什么,上车。”车帘一起一落间,男人悄无声息登车。姜敏问他,“你住哪里?”
“小井坊。”
姜敏向外道,“去小井坊。”
“是。”
车辇在暗夜中辘辘前行,燕王车辇比那小轿阔大数倍,男人远远避在角落,低着头,神经质地不住地摩挲着手掌间可怜的冰块。姜敏瞟一眼男人掌间已薄到透明的一片浮冰,抬手指角落处的冰桶,“你若喜欢,那里还有。”
男人指尖一颤,浮冰应声坠地,慢慢融作一滩透明的稀薄的清水。
姜敏把冷壶里的茶分一盏,递给他,“你如今究竟是哪个名字?虞青臣——还是虞暨?”
“虞暨。”男人低头接了盅子,怔怔道,“虞青臣早就该死了,我以身替父抵罪……难道不能换一个自由身吗?”
“能不能的——不在旁人,全在你自己一心。”姜敏一语带过,果然便改了称呼,“虞暨,你手里有魏先生书信,为何不肯投我?”
“殿下不是说——燕王府庙小,容不下我这尊大佛?”
姜敏不想此人要死不活还能顶嘴,忍不住笑起来,“是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