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分明听见,臊得身体跟火灼一样,连手臂都染上一层胭色。姜敏有所觉,将他手腕塞入帐中,“那便当作朕福泽庇佑也使得。”
“大人没什么了,静养便是,草民一忽儿送汤药过来。”大夫便收拾东西出去。
魏昭也要走。姜敏道,“你且站站——朕有话同你说。”等大夫出去,姜敏沉吟半日,终于放弃,改口道,“崔喜回芮州,齐凌去弥州,纳降的事便只能交与你,此事重大,稍有不慎必生兵乱,你要用心。”
刘奉节身死,西北军死了七万,降了八万,留下辎重兵器马匹无数。姜敏命诛刘奉节九族,逆罪尽归刘奉节一族,赦免西北降军一切罪过,一众军士将领只需归附,一例造册发粮还乡。西北军众原就指着刘奉节一人,刘奉节身死没了指望,以为能保住性命便算不错,想不到还有银钱,还能回家,还有地种,一个个喜出望外,翘首以盼。
眼下壁城最要紧的事,就是安抚降军,放粮造册,遣返回乡——魏昭跪下,“臣必定竭尽全力。”
“去吧。”
“是。”魏昭磕一个头,慢慢退出去,临到门边止步,便听里间男人的声音道,“陛下……我实在没脸……”魏昭轻蔑地笑一声,拧转身走了。
魏昭只三日工夫便将银钱分发土地分配的事理清白,八万降军第五日尽数返乡。常斯明携刘奉节首级到滕州,窦玉川原就因为刘奉节身死军心动荡,这下子更没有军士愿意死战。窦玉川领军冲城,打算突围回贵北关,被徐坚堵在城下打过一场又龟缩回城。当夜便被亲信副将斩了头颅。众将商议了,第二日一早便开城门献了滕州。
滕州城破。姜敏闻讯大喜过望,命常斯明和徐坚领军各自回驻地,以备北境辛简部异动,又命薛焱持皇帝手诏往滕州,按照壁城先例收整窦玉川降兵辎重。
魏昭回来复命时,姜敏正批折子,见他进来道,“朕听外头说,魏相理事条分缕析,处事公允,叫人钦佩——不愧是魏肃公弟子。”
魏昭一笑,“全仗陛下教导。”奉上三个厚本文册,“这是刘奉节弥州土地人口造册。陛下——”他说着话,目光掠过内室,不见虞青臣,“阿兄怎的不见?”
“前些日出去走了一遍,昨夜趁着记忆连夜绘壁城行军别卷——刚刚又有些发热,睡下了。”
魏昭道,“阿兄大病初愈,难免的。”又续道,“陛下,弥州人口土地甚茂,可同当年陛下所辖燕郡相比——若无忠直能臣驻守,不能长久。”
“朕同虞青臣也议过此事,他的意思——弥州可借此一战分作三州。”
“陛下——”
“今日不议这个。”姜敏一语带过,“有个东西给你。”
皇帝勤政,议论政事没有妥善的策略不会主动叫停,并不是“今日不议这个”,而是根本就没打算同他魏昭商议——魏昭心下翻了五味瓶一样,面上却不露,刻意欢喜道,“是什么?”
“你过来。”姜敏向他招手,从案上取一只锦盒给他。锦盒一掌能握,魏昭接过打开,缎面盒底上薄如蝉翼一物,只有婴孩巴掌大小,因为过于纤薄,无风自颤。魏昭奇道,“这是什么?”
“虞青臣在绘身馆订的,必是给你的。昨日才送来——他自己病过一场,稀里糊涂什么都忘了。”姜敏道,“这东西是绘身技师用来修整五官的,这一片做得极薄,日常能用,粘在皮肤上不刻意去揭不会掉——有了这个,倒不怕下雨了。难为虞青臣对你的肤色了若指掌,才能做得如此接近。”
魏昭面白如雪,半日埋头跪下,“臣谢陛下隆恩。”
“这事同朕无关。”姜敏道,“你谢虞青臣吧,你心里有你阿兄便是。”
魏昭回去在镜前坐了许久,拾一块巾子,一点一点拭去面上敷着的粉,露出黑而沉的罪印。魏昭拈起盒中薄如蝉翼的绘身,覆在那罪印上,严丝合缝——再也不用每日敷粉掩盖,人人都说魏相酷喜浓妆,可谁知浓妆艳抹底下藏的什么?
虞青臣得了这个,却刻意通过皇帝给他,这是生怕皇帝忘了魏昭面上还有这个罪印呢。
第43章 拾遗
庭州都督伊庆春知道燕王殿下酷好马匹,特意打发人遍寻南境草原,给燕王殿下猎来数匹姿质上佳的野马,命周旺亲自送去燕郡马场。
姜敏带着齐凌一早在马场驯马。兀自热得一身是汗时,一骑飞驰而至,一边跑一边高呼,“殿下——中京急报——中京急报——”
姜敏侧首,从马上一跃而下,命齐凌,“圈起来,我要亲自驯服。”内侍双手奉上滚热的巾把子,姜敏接了,擦着汗往外走。推开篱门快马刚到,连滚带爬下马,单膝跪地,把粘着朱红信子的封折双手奉与姜敏。
讯件分朱红信,胭紫信,天青信和无信——紧急程度由高到低。姜敏接过打开,立时怔在当场。
齐凌跟过来,“殿下?”
“带马——”姜敏转头叫一声,命齐凌,“命王府三品以上将校到书房等我——回城。”
诸王封地由诸王管辖,官员自任,但最高只至二品,整个燕郡三品以上将校两只手都数得完——这是出大事了。齐凌心下一凛,打发侍从分头去知会。等他完事回头,燕王早不见踪影,只得打马追过去。
回城天已擦黑,齐凌直奔书房,到门口被内侍阻住,“非是我等不给齐哥哥脸面——殿下命三品以上议事,哥哥品级还差些。”
齐凌一滞,“我乃殿下内侍。”便往里走。
“哥哥说笑了。”那内侍举刀推一下,“此间谁不是殿下内侍?”
姜敏在内听见道,“是齐凌吗——让他进吧。他整日跟着我,瞒不了他。”
齐凌往里走,走一时转身,向那内侍做一个鬼脸,“听见没,殿下说我整日跟着,你哥哥我即便不到三品——仍然是你哥哥!”便一顿小跑入内。
燕王中书刘轨正在说话,“既是陛下亲下的旨意,殿下若不奉诏,不论谁为新君,日后都是个谋逆大罪,难以转圜。”
“未必。”燕王内禁卫都督窦御道,“殿下同赵王一母同胞,若赵王继位,殿下便不入京,至多一个谨慎的罪过,认个错就过了。”
徐坚冷笑,“即便一母同胞,殿下据北境不回,赵王继位心中能全无芥蒂?”
一时间众人各持一辞,吵闹不堪。分明只区区七个人,竟吵出七十个人的架势。齐凌很快就听懂了——当今皇帝快要不行了,临死命三疆诸王回京。这是给新帝一个机会——要么弄死,要么拿捏,要么笼络……反正不能在皇位更迭时放任这些手握重兵的王爷们在外。
刘轨道,“三疆诸王——西北刘奉节辖二十万囤卫,西南窦玉川辖十五万,东北萧承威辖三十万。殿下虽辖军最多,但殿下出身皇家,旨意原本未必就是针对殿下,殿下当为诸王表率,若率先不归,必犯陛下忌讳。”
窦御一句“皇帝不久人世”到口边又咽回去——毕竟上面坐的这位,是人家的亲女儿。婉转道,“陛下未必有精力计较许多。”
话虽然婉转,意思都明白。姜敏闭着眼睛听一时,“容我想想,都回去。”
众人齐齐告辞,姜敏坐着,果然不一时徐坚同刘轨又一同回来。姜敏道,“你们意下如何?”
“眼下格局——不回必定犯忌讳。”刘轨道,“殿下要决断的不是回或不回,而是要或不要——什么时候要?”他后头的话不往下说,只盯着姜敏看。
“你同我是一个意思。”姜敏便问徐坚,“魏钟的信可给刘中书一处看看。”
“是。”徐坚便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漆粘着的封折递给刘轨。
姜敏忍不住吐槽,“姜莹好一个草包——折腾一回行刺赵王的大案,白送姜玺一个先手。”
刘轨仔细看一时,把封折还给徐坚,“如此说来,晋王胜算很大。”便道,“殿下当早作打算——若陛下属意晋王,不如再等等。”
徐坚谨慎道,“福祸相依,未必是坏事……赵王毕竟同殿下一母同胞。”一母同胞的姐妹二人,姜莹继位,姜敏向姜莹下手,名声太难难听,不如叫那中京姐弟杀个你死我活,姜敏回t去收拾残局。他不敢把话说得太实,只道,“晋王残暴,殿下受命于天,未为不可。”
姜敏沉吟一时,“我明日便启程回京——刘中书即刻修书传文知会中京,就说燕王接旨心急如焚,连夜单骑回京——重提单骑。”
刘轨想一想,“如此此文书务必要通传三疆,叫诸王都要知晓燕王大义。”
“依你。”姜敏道,“燕郡我便交与你和徐将军。”说着把虎符一分为二,分一半给徐坚。
徐坚接过。二人一齐磕头,徐坚道,“殿下放心,有我二人在,不见虎符,北境八州一郡五十万军,便连圣旨也休想调动。”
姜敏更不耽搁,由两名骑手持燕王旌旗,除了齐凌,只五名亲卫跟随,一路打马疾奔,不出十日便到中京。
晋王姜玺奉旨出中京城迎接。姜敏看见,隔着数丈远滚鞍下马,纳头便拜,“阿兄。”
“妹妹可算回了。”姜玺满面欣慰,瞬间又换作悲戚,“父皇整日念着妹妹,生恐此生不能再见。”
姜敏伏地恸哭,泣道,“怎的竟至如此?”
姜玺挽住双臂拉她起来,“先起来。”边走边道,“为臣为子不当议论尊长,但父皇实在不该迷恋丹药……”他说着叹气,“这事原本还能瞒着,这回在千秋节大宴上晕厥——非但满朝文武,连贤民耆老们都看见了。瞒不住。”
“何不早同我说?”姜敏道,“早知如此,我必当早早入京,不为别的,能于榻前侍疾总是好的。”
“我原有这个意思,父皇不允。”姜玺摇头,“即便此番妹妹只怕亦不能久留——北境辛简部虎视耽耽。父皇有言,怎能为家事误国事?”
姜敏心中一动——刘轨不愧是北境第一谋臣,揣摩圣心一丝不错。旨意果然不是冲她,冲的是窦玉川、刘奉节和萧承威的百万雄军。
可是皇帝不冲她,她这二位兄姐可未必。姜敏跟着姜玺入宫,到凤台被内侍阻住。内侍道,“二位殿下原谅则个,陛下刚服了药,睡下了。”
姜玺脸一黑,姜敏便知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必是又服了丹药,便道,“如此我在殿前相候。”
内侍尴尬道,“殿下还是先回吧——陛下服了药,寻常总要睡上五六个时辰的。”
姜敏便看姜玺,姜玺默默点头。姜敏道,“如此我先回王府,陛下若醒,务必转告姜敏从燕郡回转,求于陛下准允榻前侍疾。”
“是。”内侍道,“殿下诚孝,奴必禀陛下。”
兄妹二人辞行出来。姜玺道,“妹妹初回中京,王府未必收拾齐备,不如往愚兄处住上两日?”
“徐萃收拾妥了。”姜敏道,“不瞒阿兄,我在自己窝里畅快些。”
姜玺原也只是客气一句,“如此晚间过来吃饭。”
“是。妹妹入京,需得探望阿姐。”
姜玺点头,“如此叫莹莹一处来便是——咱们兄妹三人久未齐聚了。我同莹莹倒寻常,你是稀客。”
姜敏辞行,打马往赵王府去。姜莹听说姜敏回京,早抻着颈子等着,看到姜敏跟见了活龙一样,“敏敏见着父皇?”
姜敏摇头,“要等明日。”不等姜莹说话又问,“阿姐为何失了圣心?”
“还不是由州谋刺案——”姜莹道,“由州都督李庆要谋刺我,叫他家司政石赢告了密。那李庆分明是晋王的体己私人,谁知押到中京竟反了水,说是我指使他——说我命他诬告,陷害晋王。”
姜敏道,“这事我去信探问,陛下说李庆小人耳,不是已经罢了官职流放了么?陛下处事清白,断不会为此小事就疑了姐姐。”
“话是这么说……”姜莹愁道,“不知是不是多心,从那次起,父皇便不如何亲近我,事事都交待姜玺——连这次你回来,都让姜玺代皇帝郊迎。”
你想害晋王就罢了,还用这种蠢办法,皇帝看你无用当然安排晋王,晋王再办上一二件妥当事,你不失宠谁失宠?姜敏同这草包无话可说,“不急,晋王命我晚间过去吃饭,阿姐同去?”
“不了。”姜莹不高兴道,“你是我妹妹,先去他那里算什么?”
“陛下命晋王迎我——我若拒之千里,叫陛下知道,难免不喜。”姜敏站起来,“阿姐宽心,以前鞭长莫及,眼下我既然回来,总不能叫阿姐吃亏便是。”
便辞行出来。
赵王内侍总管送她,二人沿着胭脂溪走,四下侍人不时穿梭而过,姜敏生出故地重游的恍惚,“我前次回京,还是许三做着总管,他怎的不见?”
“奴才许陆,殿下不认识奴才,奴才久闻殿下威名。”又道,“许三坏了事,打发去庄子上看牛,谁知竟得了场风寒就病死了。”
二人转过转过胭脂溪,便听一片声惊叫,转头见桥上经过的一个人足下一绊,向前扑倒,那人险险攥住桥栏才勉强稳住身形。姜敏一眼掠过,足下猛地一顿,便站住。
“殿下?”
桥上那人站直,目光冷冰冰掠过一众侍人。众人被他看得发毛,一溜烟便跑了。
“虞拾遗好大官威。”岸边一人道,“一个伺候人的玩艺儿,怎么经得起大人雷霆之怒?”
许陆眼见二人要吵起来,恐怕燕王动怒,便劝,“官员寻常口角,殿下不必管。”
姜敏视线停在桥上那人身上,“那个——是赵王拾遗?”
“不是。”许陆道,“是晋王拾遗,如今深得晋王看重,是晋王府的红人。原是我们殿下管着吏部,如今圣命交与晋王,诸多文书交接,衙里忙不过来,这位虞拾遗便常过来。”
第44章 红人
姜敏站着,远远看着男人,忽一时冷笑,“晋王红人?在北境便听说晋王新收了个得宠的幕僚……献计百依百顺,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位虞拾遗?”
许陆一滞,“虞拾遗确得晋王信赖——却不知是不是殿下听说的那个……”他眼见燕王也不走,就一直盯着那人,“殿下认识?”
“怎能不识?”
岸上那人高声道,“你瞪我做什么——难道还想押我去辅察司问话?恐怕虞拾遗不知名姓——吏部李世通,静候虞拾遗大驾了。”说着大袖一摆,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