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奉节不愧当今悍将,见状不妙,凭一柄杀刀独自杀出重围。姜敏驻马山坡,眼见刘奉节要跑,引强弓搭箭,袭杀刘奉节心口。
刘奉节转头一刀砍断,扬声大笑,“今日认栽,咱们再打过——”便扬长而去,只撂下一千骑死的死,降的降,白白给姜敏送上良马千骑。
齐凌收敛刘奉节败军,整军同姜敏汇合,缓缓回城。崔喜留守壁城,亲自迎驾。这一战大获全胜,刘奉节锐气受挫,退回平康寨固守,不似先时意气风发,不敢轻易出来浪了。
……
这一日天降暴雪,北风携千钧之势,从西北荒原掠过。姜敏夜半被风声吵醒,侧耳听一时窗外鬼哭一样的风声,披上大毛斗篷出去,刚走出门便被雪风拍得一个趔趄——壁城地处荒野,又无山势遮挡,强风已经到了吹人即倒的程度。
姜敏扶住廊柱稳住身形,穿过内院到西厢,扣门叫,“虞暨,开门。”
无人相应。
姜敏附耳过去,里间有细碎的响动——有人在。又叫,“虞暨,是我。”声音还有,却还是没有人开门。姜敏取佩刀一格一挑去了门闩,侧身入内。
虞青臣的屋舍特别交待过,烧得极暖。虽然没有灯,炉火跳跃中仍然能够清晰看见男人裹着棉被蜷在榻上,筛糠一样地抖。这样的天气——果然又犯病了。
姜敏合上门闩疾步上前,男人齿关格格作响,哆嗦着勉强抬起头,“陛……陛下。”
他竟然是清醒的——姜敏心中一动,不知从何时开始,虞青臣犯寒症糊涂的时间越来越短,这次居然全程清醒。姜敏应一声,“怎么了?”
“有……有点冷……”男人道,“好大的雪……陛下怎么来了?”
“我路过。”姜敏糊弄一句,走去柜中把所有的被子都抱出来,一层一层给他裹上。男人仍然冷得发抖,“这么冷,陛下回吧。”
姜敏不答,走去把炉膛边温着的茶壶坐到火上,煮沸了倾出一盏,稍稍吹凉拿回来。男人眼睫发沉,艰难眨一下,一瞬不瞬望住她。姜敏拉他起来倚在怀里,把发烫的茶喂到男人口边。男人哆嗦着饮一口,烫茶携着过高的温度熨过男人冰冷的肺腑,驱走冷意。男人稍觉适意,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姜敏只喂两口便放下。
“陛下?”
“烫。”姜敏道,“温的你又嫌冷。”原本应当用药酒驱寒,可是眼下这人醒着——罢了。
男人失望地“哦”一声,埋着头,一声不吭发着抖。姜敏掌心贴在他额上,撤手时被男人发颤的眼睫撩动,感觉湿漉漉的,“你哭什么?”
“没有。”男人矢口否认,“陛下……回吧。”
姜敏站起来,“我走了?”
男人猛地探手,一把攥住姜敏衣襟,“我乱说的——你不要走——你不要留我一个人——”他这么一动棉被滚下来,只有中单的身体暴露在寒夜的空气里,男人只觉刻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清醒时他发现自己蜷在被中,身畔是暖的,不是手炉那种烧灼皮肤的没有生命的温暖,是来自同类的,适意的,满盈欣悦的温暖。
男人慢慢仰起脸,便见姜敏就在身畔,他的头颅埋在她怀里,耳畔是她另人心安的心跳——
是梦吧。
第39章 献计
姜敏刚陷入半梦半醒的迷蒙,忽一时感觉怀中动静,低头见男人望着自己,抬手贴一贴他的前额,“醒了?”
“嗯。”男人在她掌下依恋地闭一闭眼,“陛下……我怎么了?”
“你刚才睡着了。”姜敏道,“离天亮还早,再睡一会。”
男人心知有异,想问又害怕真相,半日道,“陛下,我近来总这样……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什么?”姜敏道,“就是当日在莲花台落下怕冷的毛病,等天暖就好了。”她说着话,忽一时心中一动,“你不冷了?”
男人被她提醒才后知后觉,先时一直缠绵骨髓的汹涌的恶寒不知何时不知所踪,仿佛被什么斥退,消失无踪。身体虽然疲倦入骨,却是温暖的,他像被云朵托着,被太阳晒着,被前所未有的适意笼罩着。男人点头,“我不冷。”
姜敏极轻地“哦”一声,“原来这样……”
“什么?”
“没什么……”姜敏一语带过。她放下心,顿觉倦意如海潮上涌,“睡觉。”话音未落自己睡过去。
男人贴在她怀里,静夜中痴迷地凝视着眼前人,感觉她已睡沉,便悄悄抬手,指尖在虚空中无声地描摹着她的面庞,眉峰,眼尾,唇形,鼻尖……还有鬓发间隐藏的一枚小痣。
都是真的——男人心满意足地闭一闭眼,都是真的,是属于他的。
……
魏昭听着雪风,一个人躺在榻上琢磨了一整夜,天亮立刻爬起来,四下里探一回,皇帝正房静悄悄的,完全没有起身的动静。他不敢打扰,百无聊赖溜达到外院。齐凌刚起身,看见t他过来奇道,“魏相怎的这么早?”
魏昭激动地搓着手,“我有一计,想一早回禀陛下。若能得成,今日必要大破刘奉节。”
齐凌嘟囔道,“怎的这一下雪就都有计策了?”
魏昭听得分明,追问,“谁有计策了,什么计策,你怎么知道?”
齐凌被他连环三问砸得眼晕,半日捋顺了道,“陛下昨日夜半过来,命崔喜将军连夜整军往滩头,打刘奉节粮道。陛下有言——天降大雪,恐怕道路阻塞,刘奉节必定急于运粮,今日正是打他的好时机。”
魏昭一滞,“陛下定的计?”
“那倒未必是陛下。”齐凌抿着嘴笑,“说不得是你阿兄献的计策。”又道,“还命薛焱将军整军往漠头设伏,只要刘奉节带兵来援,又要吃一回埋伏——这回看那厮还有没有运气逃脱。”一边说一边摇头,“前回我没能拿下照夜归,只怕功劳要让与小薛将军。”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半夜。”齐凌道,“我正睡得香甜,陛下亲睡在走来吩咐传旨——这会儿崔将军和薛将军只怕都出发了。”
魏昭琢磨一夜的好计策被人抢先,心里一半酸一半苦,勉强转圜,“半夜如何献计策,应是陛下圣心独断。”
齐凌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转头见西厢房门从内打开,皇帝拢着斗篷出来,又顶风冒雪穿过回廊回正房,便向那边努一努嘴,“看见没有……还不明白?”
魏昭怔住。
齐凌道,“陛下起了,我安排送膳去。”临走前同魏昭悄声道,“还没同你们兄弟道喜——虞待诏如今得陛下盛宠,你也要升发在即啦。”
魏昭呆若木鸡站着,原地琢磨半日,仍然往正房求见。姜敏在内洗漱,隔着门听他说了半日,等换过衣裳去开门,“进来说话。”便往熏笼方向走,“过来坐。”
魏昭跟过去坐下,“此计臣琢磨一夜,陛下以为如何?”
“还没同你说。”姜敏道,“崔喜领军往滩头,薛焱往漠头,昨夜就已经出发了。”又道,“你二人真不愧是兄弟,一个老师教出来,一个心眼子。”
果然——魏昭有片刻凝固,“阿兄也是这个意思?”
“不错”姜敏点头,见他欲言又止模样,“昨夜风雪,朕路过西厢,去看了虞青臣——他献的策。”
半夜路什么过,特意探望才真。魏昭沉默半日,“若阿兄也是这个意思,必是不错的,臣……告退。”
“不急,一起吃饭。”
魏昭又坐下。君臣二人说一时话,齐凌带人送膳进来。姜敏道,“你也一处吃。”
姜敏心中有事,吃得很快,用茶漱过起身道,“齐凌预备同朕上城,魏昭可歇一日——薛焱和崔喜那里有信过来,即刻禀朕。”
魏昭道,“臣一同去。”
“也使得。”姜敏又问齐凌,“送去了没有?”
“还在熬着……”齐凌道,“要花些工夫。”
姜敏点一下头便往外走。魏昭等皇帝走远才问,“什么要花工夫熬?”
“给虞待诏的热羹。”齐凌悄声道,“虞待诏现在还没起呢……陛下命送饭食去西厢——看样子今日应是不会起了。”
魏昭一滞,“胡说。”一顿足去了。穿过内院去外头时转过头,便见皇帝轻车熟路自己推门入西厢房,里间隐约有炉火的暖光透门而出。
……
姜敏进去男人仍然睡着,走过去俯身拾起男人垂在榻沿的手——微凉,虽然不暖和,却不像先时一般冷得瘆人。这一关应是过了。
姜敏低头看他,棉被下男人的身体薄薄的,若不是呼吸间身体起伏,这个人就跟不存在一样。男人指尖发颤,慢慢撑起眼皮,便笑起来,“陛下。”
“醒了?”姜敏倾身在榻边坐下,掌心搭在男人额上,“好点没有?”
男人在她掌下眨一眨眼,“我没事了。”便支着身体要坐起来。
“还是躺着吧。”姜敏道,“雪一点没停,冷得很,你出去走一回只怕要活不成。”想一想道,“日后给你寻个暖和的去处当差——你这辈子同北地必是无缘了。”
“暖和地方……当差?”男人怔怔重复,“陛下体贴,臣愧受了。”又摇头,“陛下都起身了,臣子还长日高卧,实在不成体统。陛下先回吧,臣……一忽儿就过来。”
姜敏沉默一时,“也使得——你穿得暖和点,去我那里等我,不要乱走,有事吩咐你。”便出内院。齐凌早备了马,同魏昭一处等。三人聚齐,上城门查看守备城防。
县尉李丽姝一早煮了热姜汤在城上分发,看见皇帝盛出一碗,“陛下既来了,赏脸尝一尝。”
姜敏笑道,“多谢李县尉想着朕。”举碗向众军道,“今日诸军同饮此汤,待克此二贼,班师回京,当以中京佳酿告慰诸军辛劳。”
守城军士哪里想到皇帝同自己喝一碗姜汤,一时间兴奋不已,一同举碗高呼,“万岁——万岁——”等三呼已毕,姜敏抬手按一下,“诸军于此苦寒之夜戍守城防,为朝廷用命,朕感怀在心。昨夜至今日守城的诸位由李县尉造册,一例赏银五两——由朕内库支银。”
城上静默片刻,瞬间欢呼声起,几乎要闹翻天,对面平康寨的西北军灰头土脸地看着这边跟过年一样,总觉得天气又冷了三分。
姜敏说完又道,“自来爵以赏功,朝廷虚悬诸多勋爵之位等待诸位。诸军——斩首夺旗者,以斩首数赏爵赐田。朕静等诸位夺爵取田!”
李丽姝立刻拔一面旗,立于城头挥舞,“陛下真当今圣主也——我等当奋勇杀敌!”
众军齐齐鼓噪,“杀敌——杀敌——”
热闹一过,姜敏吩咐李丽姝道,“今日苦寒,军中弄些热食给大家。”
“遵旨。”李丽姝大声应道,“臣这便命城内架火,城中百姓一道为大家煮热羹。”
姜敏安排了,便由齐凌带着,从城头到城下,连营防的军士也没漏,逐一亲自问候过。壁城守军多半第一回见皇帝,激动得不能自已,便连酷寒天气也不觉得如何了。
姜敏在城上同众军一同吃了大锅煮羹,一直到天擦黑才下城。临走向齐凌道,“朕不用你伺候,你留在城上便是。魏昭文臣——同朕回去。”
“是!”齐凌欢喜道,“臣必定挣个大功劳给陛下瞧瞧。”
姜敏带魏昭回去。二人一路走,魏昭忽然叹道,“武将当真好——以斩首夺旗论功,文臣却难了。”
姜敏不回头,“历朝以勋谋论爵的也不算少,你这是哪里来的感叹?”
魏昭扁一扁嘴,“臣昨夜琢磨一夜,不是也没用上?不瞒陛下,知道阿兄赶在前头献策,臣心里真不是滋味。”
“你同他比什么?”姜敏道,“魏肃公当日一人看顾你们心眼子最多的兄弟二人,还要一碗水端平,当真不易。”
魏昭道,“反正义父偏疼阿兄……陛下也是。”
“虞青臣不计勋爵。”姜敏微觉不快,“你知道这个,少同他拈酸。”
魏昭心中一动,一句“为什么”还没出口,皇帝已经加鞭走远。他知道今日犯了忌讳,若不是仗着义父魏肃公,说不得要吃排头,心下凛然不敢再说话。
皇帝在外院门口下马,也不等魏昭,提步入内。魏昭把马缰绳交给内侍,慢吞吞入内,便见正房灯火通明。魏昭鬼使神差地走近,静立在阶下深暗处。
雪夜寂静,便听里头男人的声音道,“陛下哄我在此处枯等一日。”
“我怎么哄你?”是皇帝的声音。
里间二人君臣分明有别,说的居然都是——“我”。哪里还有半点君臣格局?
不计勋爵——原来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