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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敏停一时,才慢吞吞地把最后几个字说完,“谁……才更为妥当?”
男人摇头,哀恳地叫,“陛下——”
“你既然叫我陛下,便知今日这是君前奏对——”姜敏低头整一整t衣摆,“虞青臣,你想清白再说话。”
第32章 待诏
男人怔怔地盯住她,慢慢不能支撑,身体摇晃一下便向前扑倒,探手死死扣住膝前的地面聊以支撑身体,好半日无声地笑,“陛下居然以此事问臣……”便仰起脸,“陛下心中自有定论,何必为难臣下?”
“问事而已——如何就为难你?”姜敏道,“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男人咬牙,好半日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臣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
“此话陛下在中京曾问过臣下。”男人道,“臣至今仍然不改——一纸人名三十二众,尽皆土鸡瓦犬之辈,不配为当今相王。”
“口气倒是不小……”姜敏道,“既如此,以你之见,当今朝廷谁可为相王?”
男人低着头,灯烛下分明可见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颊边肌肉收紧——男人没有动作,却紧绷到极致,像一根拉紧的弦,稍一触碰就要断裂。
“虞暨。”
男人咬牙半日,数度张口,始终挤不出一个字。
“你吗?”
男人如遭雷击,瞬间骨髓生寒,如同置身冰窟,通身血色飞速褪尽,整个人变得惨白。时间走得很快,又或是很慢,等男人终于鼓足勇气艰难地抬起头时,便见姜敏坐着,要笑不笑看着他——
只是玩笑。
而已。
男人瞬间只觉心口处针扎一样地疼——此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忘记呼吸,艰难喘一口气,低下头道,“臣一介罪臣,陛下何苦来笑话臣。”他过了这关,吐字便流利许多,“臣以陛下为天,在臣眼中当今天下尽皆土鸡瓦犬之辈,无一堪为相王。只是陛下为帝,相王亦不能长久虚悬。陛下但有所喜……不论是谁……圣心独断便是。”
姜敏盯着他,好半日抬手,掷一条皮毯在熏笼边上,“你挨着熏笼睡。”便自己倾身躺下,又灭了灯。
男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黑暗里,忽一时小声解释,“臣有时固执,不听陛下,绝不是违逆陛下——臣只是……恐怕成为陛下负累。”
静夜里一语诛心。姜敏许久才道,“花言巧语。若我说你眼下已成负累——命你现在回京,你就肯听吗?”说完便闭上眼。她连日劳累,瞬间便要睡过去,临入黑甜乡时只觉尚有牵挂不能放下,挣扎着睁眼——
果然男人仍然坐在原地,木雕泥塑一样不言不动——熏笼微弱的火光照得他一半明亮一半黑暗。姜敏皱眉,“虞暨。”
男人动一下,“吵着陛下了?”
他连呼吸都很轻,吵闹是无论如何说不上的——可是虞暨这个人只要存在,即便没有声音,仍会干扰她。姜敏道,“你没听见我说——明天要赶一百里路程?”
“是。”男人道,“只是臣接连两日酒醉高卧,许是睡过劲了……陛下睡吧,臣出去走走。”站起来便往外走。
“虞暨。”
男人止步。
“你也知道前两日是酒醉?”姜敏道,“过来睡觉。”说完不管他如何,翻转身挪出半边床榻,自己睡过去。
男人怔在当场,黑暗中秀长如竹的身影如同凝固,好半日他终于动作,沉默地走过来。走到榻边停住,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身体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倾身过去挨着她躺下。
姜敏感觉身畔微沉,便闭着眼睛道,“睡觉。”半梦半醒中记起一事,转过身果然见男人只一身中单缩在床榻一角,忍不住道,“你这人是不是不知寒冷?”抬手分一半皮毯,伸手将他拉近。
男人被她一触只觉骨髓酸软四肢乏力,连挣动的气力都消弭殆尽,忍不住依附过去,前额在她手边碰一碰——感觉她没有生气的意思,又陷身往下,贴在她颈畔。
姜敏吃一惊,“你怎么了?”
“我没事。”男人前额抵着她,身体却缩着,手臂用力环抱着自己,梦呓一样道,“我没事。没有陛下,我早死过无数回,或是在中京,或是在白节……或是在昭阳殿。陛下要我性命拿去便是——我的一切都是陛下的。”说着又慢慢摇头,“可是陛下什么都不要……我这样的命硬,既然死不了,便只能成为陛下的拖累。”
男人失神地说着话,他深知眼下他就是个没有用处没有廉耻的无赖,除了纠缠她便无法生存。他唾弃这样的自己,却生不出气力改变——只能缠着她,直到油尽灯枯。
“可是我仍是不想拖累陛下……”男人道,“哪怕少一点也是好的。”
姜敏沉默地听着,抬手握住男人肩臂,将他拉近一些,男人便同她密密依附。黑暗和拥抱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男人问她,“陛下……我若死了,你会想我吗?”
“你死不了。”姜敏不爱听这个,“中京死不了,白节死不了,昭阳殿你更死不了——你不是命硬,我不让你死,你只能活着。”
“陛下?”
“世上哪里有许多偶然?”姜敏道,“中京姜莹夜宴我提前离席便是寻你去的……”
男人睁着眼凝望眼前虚空,他连呼吸都仿佛停了,听见的每一个字都超过最甜的梦境——不能动,打断了,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还有昭阳殿。你以为你命硬才能活到中京城破?”姜敏飞速道,“中京城数九天是什么气象?废帝把你锁在莲花台就是存心冻死你——你再是命硬,也不可能捱到我入城。”
男人憋着气,小声道,“可是我——”
“昭阳殿有我的人——你只是醒转时看到人的是我。”姜敏一语带过,“你休再胡思乱想,我既要你活着,便不觉得你是拖累。”
男人还要说话,姜敏道,“困了,睡觉。”抬手绕过肩臂搭在男人颈后,就拥抱之姿拢着他睡过去。男人不敢说话,感觉她温热的鼻息同自己融在一处,便生前所未有的笃定——像是漂零的絮落入土壤,慢慢地生出根茎,有了依仗。
男人的意识慢慢陷入安定适意的黑暗,什么都消失了,一切不复存在——
若能死在当下,便是圆满。
……
虞青臣再一次睁眼,眼前是炫目的雪光,抬手遮一下,发现自己独自一人高卧御榻,身上裹着姜敏的皮毯子,车辇的熏笼里的火光犹盛,姜敏却不知所踪。
是梦吗?
虞青臣心下一沉,一颗心激跳不已,却在下一时听见魏昭的声音,就在一墙之隔处,“若只带骑兵的话。咱们现有三百骑,再三百骑备马,虽然不少,却也不很显——赶在刘奉节前头到就行。”
不是梦。
虞青臣定住心神,慢慢起身,隔窗见姜敏一身骑装,披着乌黑的大毛斗篷立在车前。姜敏正要说话时如有所觉,转头见男人倚在窗边,“既醒了就赶紧起,走了。”
魏昭循声回头,忍不住冲他神秘地笑笑。虞青臣低头应一声“是”便起身。车门在外扣动,内侍道,“奴才奉旨给大人送行装。”
“请进吧。”
内侍走进来,把手里捧着的东西放下,又退出去——皮靴斗篷手套棉袄等一应行军御寒之物。虞青臣洗漱过,飞速收拾了出去。
魏昭一众人正围着姜敏说话。魏昭道,“遵陛下旨意,咱们在此一分为二,三百骑带备马同陛下赴壁城,剩下御林军带御辇回中京。”
姜敏看见他,“你过来。”又转向众人道,“昭文馆虞青臣为此行待诏,与诸君同行同止,克此二贼。”
其实此行多半是当年燕王府旧部,正经的皇帝嫡系,但听见这话仍然无不惊疑不定,七零八落回道,“遵旨。”
伙夫抬着着热气腾腾的吃食过来。齐凌取第一张蒸饼奉与姜敏,姜敏接过转手递给虞青臣。一群人无不侧目,齐凌只得又奉上一张,姜敏拿在手里,“吃完饭就走,今夜至少要到朱雀镇。”她深知自己在这大家不自在,便走去一旁。
齐凌过来,给她一个革囊,“刚煮的热油茶,陛下若吃着好,臣再带些路上吃。”
姜敏看一眼,扑面一股热油香,还在腾腾地冒着白汽,入口甘香油润遍体生温,“朕前回吃这个还是在齐州——你从哪弄来的?”
“魏昭一早起来指点伙夫现煮的。”齐凌见皇帝转头仿佛寻人,便道,“虞待诏那也有——陛下放心,魏昭怎么能亏了他家阿兄?”
姜敏一笑。
“陛下。”齐凌实在憋不住,仗着龙潜时就跟随皇帝的脸面,“臣有一事,不知能不能问陛下?”
“你想问就问,何必做此周张?”
齐凌压低声音凑近此,“臣看陛下偏疼虞待诏,以后会不会许他入辅政院?”
“你是说虞t青臣?”
齐凌重重地点一下头,期盼地望住她。
“他一个文人,入辅政院做什么?”姜敏说着话,见齐凌面上精彩纷呈,转过身便见虞青臣手里握着个皮囊,同魏昭并肩立在一丈之遥——原野空阔,想是都听见了。
魏昭脸发白,半日打破沉默,“臣早起煮了油茶,同阿兄给陛下送来。”
“朕已经吃过了,这就出发吧。”姜敏说着话,把最后一块饼塞入口中,转过身走了。
第33章 闹够了
御驾在泠水畔一分为二。姜敏带三百骑兵精锐一路踏冰过雪飞驰,中途只换过一次马匹,连打尖都没有,总算在天尽黑时赶到朱雀镇。
朱雀镇有一处官驿,却极狭小,只一进屋舍一处院落。齐凌先入内安排,那驿丞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脚不沾地命人生火造饭。官驿小,齐凌便命众人在驿站外扎营,屋舍收拾干净留给皇帝。
驿站有灶,可起火造饭。众人一路奔波,齐凌命弄些热食给大家,便把驿站存粮掏摸出来,蒸了馍,煮了肉汤,还特意烤了两匹羊。驿丞又寻摸出一小筐橘子,齐凌见数量太少,索性连筐提去皇帝住处。
齐凌把筐子里的橘子给她看,“朱雀驿孝敬来的,陛下赏脸吃一个。”
姜敏抬手取两只,随手掷在案上,“剩的都拿出去与大家分食。”又问,“打尖可安排得了?”
“是。”齐凌道,“饭食都得了,陛下今夜可与大家一处吃吗?”
“一处吃。”
饭食摆在堂屋,魏昭同高级军校们坐着等皇帝。姜敏进来四顾一回,“其他人呢?”
“此处屋舍狭小,其他人都在外头吃饭。”
姜敏点头,便坐了。众人按官职依序坐下,白日行军劳累眼下又不许饮酒,众人都没什么兴致,默默就着肉汤吃馍,飞速吃完。姜敏站起来道,“都早点歇息,辰初造饭出发。”
众军校拱手,齐声应诺,“是。”
姜敏便问魏昭,“虞青臣怎么不见?”
“虞待诏没等着吃饭,拿了干粮回去了。”魏昭口里说着话,眼睛偷瞄众人,看着人都走尽才道,“陛下恕他,阿兄同我不同,少有同行伍中人往来。”
“他在哪?”
“驿外帐篷那边,齐凌特意安排过——阿兄受不得寒,臣看过暖和的。”魏昭问,“要传他过来吗?”
姜敏迟疑道,“既歇下,罢了。”走一段路又转回来,“你带路,去看看。”
魏昭跟在皇帝后头走,走一时抿着嘴笑道,“陛下当真偏疼阿兄。”
“你刚才不是说他与你不同?”姜敏道,“怎么这话听着酸溜溜的。”
“义父便偏疼阿兄,陛下也看顾他。”魏昭道,“臣虽然心里明白,只是有时候难免发酸——控制不住。”
“你倒个老实人。”姜敏扑哧一笑,又摇头,“你如今已经是阁臣,同一个低品小官拈酸,有什么出息?”
魏昭道,“阿兄因为经历被朝臣非议,陛下如今要避着锋芒才不好用他。什么低品小官,以阿兄的能耐早晚都是要入阁的——旁人不懂,臣还不明白吗?”
君臣二人说着话到驿外僻静处。魏昭停在帐篷外叫,“虞待诏。”喊了数声悄无声息。
姜敏便往帐门处偏一偏头,魏昭抬手卷起帘子,让出一个身位。姜敏低头入内,足尖几乎便踢到一个人,转眼见虞青臣歪在门边,身上的装束仍然是赶路时穿的夹袄斗篷,手套倒是脱了,雪白的一只手摊在地上,旁边滚着两块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