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青臣听得明白,僵在当场。姜敏看他一眼,“送来,再弄个滚热的肉粥。”
齐凌便知虞青臣醒了,“……是。”
男人半日道,“臣……打扰陛下用膳了。”
“嗯。”姜敏点一下头,“你是打扰我吃饭了。”便移身往案边坐下,举着灯烛往他面上照一照,“气色强多了。”
男人怔住,“臣又……失态了?”
“也不是第一回,习惯了。”姜敏放下灯,“只是不知你酒量不济,竟醉了一日夜。”其实也不全是酒量问题,毕竟谁把胭脂醉这等烈酒吃下去两三壶也不能好到哪里去。
男人简直难以承受,“臣……因饮酒御前失态?”
姜敏糊弄道,“西北下雪天寒,烫的烧酒大家暖身,都吃了酒,不单你一个。”
不一时齐凌送饭来摆在案上。姜敏把肉粥给虞青臣,自己就着热汤吃烤馍。男人看见,“臣同陛下吃一样的。”
“你毕竟是病人,今日暂且这样。”姜敏道,“你今日昏着罢了,既然醒了,便知我行军从不带御辇,明日是要乘马赶路的。”
“那是自然。”男人终于笃定自己能够留下,笑意慢慢浸出来,忙低头下去。好半日收敛,见皇帝仍在吃馍,“臣怎么能越过陛下?”便探手取过姜敏啃一半的饼子,又把肉粥推过去。
姜敏一个不防被他取走,倒乐了,“你居然还知道为臣子本分。”也不推辞,取匙吃粥。
男人握着烤馍埋着头啃,他有数日没有正经吃饭,确实饿得离谱,飞速吃下去一只。姜敏看一眼,转头叫,“魏昭——”
不一时魏昭果然俯身入内,“陛下。”又笑着招呼,“阿兄好多了。”
“外头烧的兔子还有吗?”
“有。”魏昭道,“陛下不肯吃么,臣等正商量着怎么都分了。”
姜敏道,“你自分了,竟不给你阿兄拿些来?”
魏昭如梦初醒,“我这便去拿。”转身一溜烟跑了。
男人瞬间面红过耳,“陛下——”
“没吃饱有什么可丢人的?”姜敏道,“你这人若能少惦记些有的没的,不至于落到今日下场。”
男人低下头去,转眼见北境地势图铺陈在手边地上,壁城被朱笔勾出一个圈儿,“陛下亲往壁城?”
姜敏早知他对自己了若指掌,虽不高兴,却无法,“虞大人亲自指点,我怎么敢不听?”
男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几遍,只能跪下去,“陛下说此诛心之言,臣万死难当。”
“诛心?今日便问你一句诛心之言。”姜敏停一停,“虞暨,可知抗旨是什么罪过,你为臣子,怎么敢屡次三番地违我旨意?”
第31章 相王人选
男人被这诛心一问兜头砸中,瞬间面上血色褪尽,半日挤不出一个字,只得伏身下去,前额死死抵在地上,“臣……万死。”
姜敏等了一会,见他虽跪着,却一言不发,便知无用,“起来吧——说什么万死?你正是笃定你死不了,才敢在朕跟前如此放肆。”
男人咬牙不语。
“起来。”姜敏停一停,加重语气道,“我命你起来。”
男人只得爬起来,小声道,“臣亦不敢分辩,只求陛下知臣心意——臣便粉身碎骨,死是陛下之臣。”
姜敏不答。魏昭同t齐凌一处过来,一个捧着一盘分好的喷香的烤兔肉,另一个捧着一筐热腾腾的烤馍。姜敏看一眼,“你们怎么拿这许多——别走了,坐着一处吃。”
齐凌笑道,“臣等正是这个打算。”便把地图卷一卷收回去,桌案移到正中间,吃食茶水等物一一排布清楚才道,“陛下先坐着,臣等才好坐么。”
姜敏上首坐下。三个人中魏昭官职最高,论理当由他坐姜敏下手,魏昭抢在头里道,“阿兄也坐。咱们好些年不曾一处吃喝,前回还是在中京。”说着话便拉齐凌一同下手坐了。
这下便只余一个空位,虞青臣低头过去。姜敏侧首瞟他一眼,探手把搭在一旁的斗篷扯过来,掷在他膝上。虞青臣猛地抬头,惊疑不定望住姜敏。
姜敏道,“吃可以,喝不成——军中不许饮酒。”
“何需陛下嘱咐?军中禁酒臣能不知吗?”齐凌道,“不瞒陛下——曲州府给臣的曲州酿都不敢带在军中,特意托许大人命人送去中京。”
虞青臣从震惊中寻回神志,闻言道,“那……为何会有胭脂酒?”
姜敏皱眉,皇帝不说话,剩下两个人当然不敢言语,车内便诡异地沉默下来。
“陛下。”虞青臣道,“臣因何故大醉两日?”
姜敏不说话。
虞青臣又转向魏昭,“我因何故大醉两日?”
魏昭张一张口,又默默闭上。
“虞青臣——”姜敏道,“吃东西,休要扫兴。”
虞青臣果然不敢再问。齐凌恢复了活气,“常斯明将军得到讯息,兴奋不已,当夜便领一千精骑正昼夜赶往壁城——常将军当世悍净,此番倒要与刘奉节决一高下。”
魏昭道,“刘奉节坐骑照夜归乃当今第一神骏,臣在北境同常将军议论时,便有约定夺此照夜归献与陛下——常将军必定还记着此约,才会连夜赶来。”
“你们还商量这个?”姜敏道,“照夜归是匹黑马。既如此,也同徐坚传个话,让他把窦玉川的坐骑赤骓与朕夺来,御马苑中当有此一红一黑才算圆满。”她口里说话,拾箸夹一块兔肉放在虞青臣面前的空碟上。男人原本失魂落魄地坐着,见状如开机括,嘴唇哆嗦了半日没说出话,拾箸夹起放下口中。
魏昭视而不见——全当自己瞎了,“徐将军知道陛下想要赤骓,必定竭尽全力。”
“以徐坚之能,赤骓没什么可操心的。照夜归么——”姜敏话锋轻轻一转,“齐凌难道让与常斯明吗?”
“那不能。”齐凌道,“臣原不敢,有陛下这句话,臣便豁出去同常将军抢一回功劳如何?”
“朕原本属意以后由你镇贵北关,既如此——你若能抢在常斯明前头夺了照夜归,刘奉节占的弥州便由你镇守。”
齐凌兴奋得双目放光,“陛下等臣好信儿。”又道,“魏钟若早知道这回出来能动这两条大鱼,只怕宁死也不肯留在中京。”
魏昭道,“眼下机会给了你,你再不中用,要被魏钟笑到明年去。”又道,“陛下莫笑,魏钟是当真不乐意留在中京。”
“怎么了?”
魏昭道,“魏钟是陛下近臣,朝臣们不能揣摩圣心,便什么都寻魏钟打听,魏钟怎敢胡言乱语——难免就言语不善,这一来一去,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都叫他得罪完了。”
“打听?”姜敏来了兴致,“都在打听什么?”
魏昭一滞,还是齐凌口无遮拦,“眼下最叫人关心的,必定是辅政院宰辅人选呀。”
“难怪自打入京,便没一个人夸魏钟的好。”姜敏忍不住摇头,“这事寻魏钟打听有什么用——烧香烧错庙门了吧。”
“是不对路。”魏昭道,“那也没人敢同陛下打听,只得胡乱抓瞎。”
“辅政院是什么要紧的地方吗?”姜敏道,“北境辛简氏,西北两大匪首不值得问,都关心辅政院?”
“他们哪里是关心辅政院,他们那是在关心下一任相王殿下。”魏昭说着,心中一动,目光便不受控制地停在自家兄长面上——虞青臣垂着眼皮,掩在灯影深处,看不清神情。
魏昭调转目光,便见皇帝也偏着头看自家兄长,他在这个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什么真相,“陛下?”
“嗯?”
魏昭方才脱口而出,被皇帝一问才知失态,瞬间一颗心砰砰跳,灵机一动道,“今日既然说到此处,臣等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齐凌突然福至心灵,猜到他要问什么,忙摆手,“你自问你的,别带上我。”向姜敏道,“臣不想知道。”
魏昭一滞。姜敏倒乐了,“你知道他要什么恩典?”
“不就是想趁今日陛下高兴,打探相王人选么……”齐凌哼一声,“他魏昭出身白节,九族都空了,臣可是正经的涂水齐氏,活得正高兴呢。”便摆手,“臣不想知道。”
魏昭脸一黑。
姜敏道,“你要打听这个?”
魏昭原本想替自家兄第打听个事,听见这话对路索性就坡下驴,“臣不敢揣测圣心……又恐怕不能合陛下心意。陛下若有决断,不如同臣等透露一二——朝中虽人言纷纷,有臣等助力,倒可引向正路。”
“魏昭。”语气中透着极其不善——竟然是方才一言不发的虞青臣。
魏昭一惊,“兄长?”
“陛下待你如何——你怎么敢恃宠而骄,无故探问陛下之家事?”虞青臣冷冰冰道,“你当真以为九族空了,可以肆意妄为吗?”
魏昭唬得脸发白,爬起来翻身跪倒,“陛下恕臣,臣一时忘形——臣孟浪。”
虞青臣道,“你既知孟浪,回去抄圣人家训三十遍,焚于义父坟前——如若再犯,休说你出魏肃公门下。”
“是。”魏昭低声道,“兄长教诲,魏昭铭记于心。”
御辇气氛瞬间冻到冰点。姜敏拈着兔肉吃,等咽下道,“咱们夜话,这么正经做什么?”便道,“魏昭起吧。”
“……是。”魏昭战战兢兢爬起来,将功补过给皇帝续上热茶,又给兄长续上,等到齐凌时怨恨涌上心头,撂了茶壶懒怠管他。
姜敏又吃一时兔肉,放下箸道,“要探问相王归属,朝里现成有人——你们怎么不去问?”
魏昭刚挨骂,沉默是金。还是齐凌道,“是谁?”
姜敏侧首,目光便停在角落里的男人身上——虞青臣低眉敛目,整个人都隐在阴影中,只有一片鸦青的鬓角和半边雪白的侧脸被灯烛照亮。
齐凌一滞,“虞大人?”
虞青臣猛抬头。姜敏盯着他道,“虞青臣不通乩卜,却以神算入阁为废帝阁臣——靠的便是揣摩人心的本事。”她说着话,目光转回来,“你们想要知道朕属意之相王人选——不如同他打听。”
齐凌紧张地看向魏昭,却见魏昭也在看自己,此时两个脑子翻不出一个主意,便都僵着脸坐着。
虞青臣面色雪白,埋身跪倒道,“陛下此言,要臣如何承受?”
姜敏不去理他,转过话头道,“常斯明既然已经星夜赶往壁城——兵贵神速,咱们也不能耽误,都去睡觉,明日至少要赶一百里路程。”
魏昭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瘦得可怜的自家兄长,“咱们比常将军近壁城许多,陛下何需如此奔波?”
姜敏道,“早往壁山早早整军,预备打刘奉节一个埋伏。”
这话很对。魏昭不敢再劝,“是。”
齐凌站起来,同魏昭一处收拾妥当,临走见虞青臣还跪伏在地,“外头帐篷已经烧得热了,虞大人不如同我等——”
“他就在这里。”姜敏道,“挪动麻烦。”
齐凌一句“都收拾好了”话到口边又咽回去,布置了皇帝夜寝用物,又往熏笼里添过新炭,才和魏昭默默退出去睡觉。
姜敏道,“人已经走了,不必装了——还跪着给谁看?”
虞青臣身体一僵,半日迟滞地仰起脸道,“臣知罪……臣万死。”
“休说空话。”姜敏冷笑,倾身往榻边坐下,“你既然知罪——说说吧。”
男人道,“说什么?”
“我倒也想知道。”姜敏坐着,慢慢向他俯身过去,“以虞大人之推断,当今相王当立谁——”
男人紧张地抿一抿唇,想回避没敢,只能大睁双目,勉强同她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