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敏不吭声。
齐凌又劝,“虞公子毕竟是个流放罪臣,旁人流放都是重枷带镣——他有殿下照拂,不带镣也罢了,还能乘车。殿下也听见,入庭州的五十杀威棒都免了。说到头虞公子其实没受什么罪过。”
姜敏终于开口,“重枷带镣,五十杀威棒——那厮但凡挨上一个,只怕要当场毙命吧。”
齐凌道,“赵王行事荒唐,可殿下待虞公子实在仁至义尽,不应自责。”
姜敏不答,许久怔怔道,“既欠着我,怎么能就这么死……”
齐凌手足无措站着,一个字也不敢言语。好半日姜敏终于起身,“收拾收拾,明日随我入南王庭。”
第26章 魏昭
南王庭顾名思义位于辛简部南,朝廷以北,是辛简部同中原朝廷接壤的地方。姜敏同齐凌一处易装扮作个贩皮毛的,特意把了北境马队许多银钱,搭着马队一道穿过莫乎地山口往南王庭去。
眼下时序虽已入四月,但莫乎地山居于极高处,山顶终年积雪,即便六月亦是漫天飞雪不停。姜敏在外不能显眼,同寻常马队一般,穿大皮袄子,戴大皮帽,皮围脖兜住半边脸,远远看上去跟只大熊也差不多。
马队众人艰难攀过莫乎地山口,踏上南境草场还没走出五里地,便听远处一声呼哨,有数十骑呼啸而至,围着马队鼓噪着打转儿。齐凌暗暗握住刀柄,姜敏侧首,隐秘地摇一下头。
领头一人高声叫,“留下财帛,人可尽走——”
马队主家提马上前,“我们是龙家主亲自护的镖,各位看着龙家主,让我等过去吧。”
那流匪哈哈大笑,“我管你龙家狗家,从我的路过钱财都要留下!再多言语便把脑袋也一处留下!”
马队众镖师闻言色变,兵刃交错声四起,各自拔刀。那流匪冷笑一声,二指撮唇一个呼哨,众流匪提马便冲,双方斗在一处。
齐凌早看好退路,打起来便引着姜敏远远避在战圈外。姜敏看一时,“南境草场如今竟如此混乱?”
齐凌死死盯住战局,口里应道,“如今北境势大,朝廷不过维持,今年白灾至牧民穷困——可不要出来抢吗?莫乎地山口是马队必经之地,抢劫马队既容易又无后患——看样子这个马队打不过,咱们赶紧走吧。”
姜敏策马退后丈余,便见流匪们杀得眼红,不畏生死,刀刀尽往致命处砍——镖师们图的是财,人家拼的是命,如何打得过?渐渐便有镖师落马。姜敏举目远眺,“这些流匪只怕还不是孤军,看那边烟尘——”
齐凌道,“早前便听到蹄声,应当还远,至少要一刻。咱们赶紧走。”
姜敏摇头,“我们一走,这些人都要死在这。”
“殿下——”
“在外头勿要乱叫。”姜敏斥他一句,便策马上前,“住手。”她久居上位,开口自带威压,众人不约而同收回兵刃。
流匪举刀指着她,“你是什么人?”
“往南王庭贩皮毛的。”姜敏忖度现状——己方人少,对方有后援还都不要命——硬拼不行。“你们不过图钱财,何必伤人性命——财帛拿走,勿伤人。”
流匪冷笑,“他们定要与我拼命——奈何?”
“是他们糊涂。”姜敏道,“我同他们并非一路,你不如听我一言。”
“我为什么要听你?”
姜敏转头,齐凌持弓上前。姜敏抽一支长箭,那流匪瞳孔紧缩,举起长刀。姜敏道,“你站着休动,看好了。”举刀斩去箭镞,弯弓搭箭。
那流匪皱眉。
姜敏加重语气嘱咐,“站着休动。”说着指尖一松,无头箭直奔那流匪而去。那流匪原不动,长箭脱弦时终于忍不住侧身闪避——无头箭仿佛料到他的去向,堪堪砸在流匪心口,又滚在地上。
其实他若不动,这一箭必定落空——姜敏对他预料有如鬼神,一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姜敏收弓道,“我若想伤人,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今日你取钱财我留人命。咱们各自安好。”
流匪唬出一身冷汗——这么明显的警告,不答应下一箭过来就不是无头了。他立刻决断,“那就这么说定。”
马队主家叫起来,“你怎么能纵容流匪公然劫财——你我合力杀他呀。”
那流匪转头看姜敏,姜敏便勒缰退后一步。流匪大笑,“放下财帛,饶你不死——再多逗留,小爷一刀一个,明年今日便是你们忌辰。”
马队镖师都听见,你看我我看你,当间一名镖师收刀勒马往后走,避到姜敏身后。这一个人起头,后头便都止不住,三三两两过来,都躲在姜敏后头。
剩下马队主家一个,咬牙半日只得放手。好流匪响亮一个呼哨,车上物资尽数拉走,纵马呼喝去远,便消失在南境草原极深处。
姜敏道,“这一群流匪不过前哨,后头还有援手,我们人少力薄,只得——”
“竖子休得多言!”马队主家厉声打断,“你这厮分明身怀绝技,却不肯击杀贼匪,袖手旁观看着匪人劫我——中原有你简直奇耻大辱,好一个白眼狼!”
齐凌大怒,呛一声拔刀,“你再骂一句试试?”
姜敏瞟他一眼。
齐凌忍住气。总算那马队主家也不敢再骂,往地上啐一口便带人往莫乎地山方向回程。
不一时稀稀拉拉走尽,便剩姜敏主仆二人留在原地。齐凌气愤道,“殿下如何纵容那厮辱骂?”
“朝廷命我为北境主事,不能清理流匪保护商民,难道还有道理吗?总有等一日肃清北境才能还嘴。”姜敏说完四顾一回,“南境草原你可熟知?”
齐凌面露尴尬,“南境是熟知,只是南王庭是去岁才迁来建衙,还不知辛简硅所在——便沿路打探,也需要些工夫。殿下——听这声音,流匪大部就要到了。”
姜敏皱眉。
齐凌立刻将功补过,给领导支招,“莫乎地山脚有我朝囤寨——最北的一个,白节囤寨。咱们往那里走一回,一则今夜暂避,二则说不得寻着熟悉南境的,便有向导。”
此时日色西沉,草原夜寒,没个屋舍,便不说流匪,还有狼群。姜敏便道,“便去白节囤寨。”
主意拿定,二人辨别方向策马疾奔,总算赶在日头刚刚没在天际时赶到地方,便见一连片低t矮的木板屋舍——此处囤寨过于近北,没有拓垦田地,同辛简部一般养的羊群。
姜敏拉高风领,直掩到鼻端,只露着双眼睛,“休同囤寨官校透露身份——咱们天一亮便走。”
“是。”
打算得挺好,到近处才知完全多虑——囤寨值官回庭州过年,压根就还没回来。姜敏气得乐了,“新年过完一个月,还在过年呢?”
齐凌唬得不敢言语。
姜敏大怒,“窥一斑可见全貌,北境囤寨管辖是何等的松散——怪不得流寇四起民不聊生,怪不得怪事频出,好好一个活人入营,半月不到便横死。”
还是在说虞二郎的事,这事过不去了——齐凌只能闭上嘴挨骂。好半日等燕王殿下出过气,才小心翼翼道,“殿下且等等,卑职去瞧瞧哪家屋舍洁净——借住一宿?”
“说了在外不许乱叫,你聋了吗?”
齐凌如此小心仍然挨骂,自己打嘴,“是,主家。”又策马走去寻地方。
姜敏留在原地,今夜无月,入夜的草原伸手不见五指。成片的屋舍极低矮,都没有窗,也不见点灯,甚至连人声都听不见什么,只有柴火燃烧跳动的火光从门缝处溢出。
她一个生人出现,偌大个囤寨连个相问的人都无——此处与其说是囤寨,更像死地。
姜敏正打量,忽听屋舍后一片声响,便听一个人尖叫,“别打别打……疼——”
“怕疼还敢偷我东西!”
“我阿兄病得不轻,好歹叫他熬过今晚——一片犀角,我早晚不还你吗?”
姜敏心中一动,循声过去。到屋舍后头借着一点火光,便见羊圈外头一个人头脚相触蜷在地上,面前气势汹汹站着一条大汉——挨打的应是地上那个。
大汉大骂,“你阿兄的命是命,我家的不是命?犀角是什么东西,你个破落腌臜户,指望你还与我,不如等太阳从西头出来。”说着俯身提起地上那人,往身上摸索一时寻到东西,随手掷在地上,抬腿又是连环三脚,“再敢偷我——扒了你的皮!”说着便扬长而去。
姜敏坐在马上看着,大汉同姜敏错身而过时瞟她一眼,目光凶狠,右颊上赫然一个乌黑的罪印——重刑犯,难怪流放到这不毛之地,面上带着这么个印记,中原北境,都没有容身之处。
姜敏看他走远,翻身下马,走到羊圈边。地上那人还没疼过劲,哎哟哎哟地叫唤,好半日爬不起来。
姜敏道,“你偷了他东西?”
“怎么是偷?”那人道,“药是救人的东西,救人的事能叫偷吗?”声音极年轻。
姜敏稍觉意外,使火折子照一照——果然还是个少年,眉目秀丽,上佳的长相,右颊亦有一个黑漆漆的罪印。姜敏便问他,“你阿兄生病了?”
少年爬起来,“不是生病了,是快死了。申东来这抠门玩艺儿,药拿着不来救命,供起来看吗?”
姜敏便收了火折子,“你偷的是犀角?带我去看看。”
“为什么听你?”
“我有药。”姜敏道,“比你要偷的犀角强百倍——你带路便是。”
少年一骨碌爬起来,“当真?”
“走。”姜敏挽住马缰,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魏昭。”
“……你姓魏?”姜敏止步,“你同西堤魏氏什么关系?”
“我同他们的关系么……”魏昭甩着膀子在前走,嬉皮笑脸回头道,“就是没有关系。”
第27章 阿兄
二人一前一后从羊圈后头出来,魏昭指一下,“那个是不是你同伴?”
姜敏转头便见齐凌原地站着,热锅蚂蚁一样东张西望,便向他招手。齐凌看见她如同见着活龙,一溜烟跑到近前,“主家,你可吓死我了——这地方腌臜,好不容易在前头寻了个整洁些的屋舍,把了银钱,商议过今晚能住。”
“不用了。”姜敏道,“去他家。”
齐凌终于发现多出一个人,“你是——”
魏昭眼珠子一转,“西堤魏氏——魏昭。”
“你是西堤魏氏子弟?”齐凌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目光定在他面上罪印处,“魏氏子弟如何贬到此处?”
“他说什么你都信?”姜敏见齐凌被魏昭逗得着三不着两的,打断道,“今夜去他家。”又向魏昭道,“放心,他会把你银钱。”
魏昭敛了嬉笑,正色道,“你若能救我阿兄,我不要你的银钱。”
“你带路便是。”
三个人便一路走,穿过屋舍一直走到最北头才见一处尤其低矮的板房,即便在这个全是破屋子地方,这一间也破得格外突出——潦草地搭着,仿佛站跟前跺个脚都能震塌。
齐凌一滞,“你这地方能住人?”
“怎么不能?”魏昭道,“我在这住了十一年,我不是好好的么?”
十一年——姜敏心中一动,那便是不足十岁便被流到这鬼地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了。”
难怪能为兄长拼命,姜敏隐秘地叹一口气。齐凌看这地方实在不成体统,忍不住劝道,“我陪他走一回罢了——殿,呃,主家莫去。”
“害怕你就留下。”姜敏不耐烦道,“包袱给我。”
齐凌一把握住包袱,委屈道,“我怕什么……包袱必是我背着。”便跟着姜敏俯身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