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凌从暗巷里探身,打头四梧杖迎面过来,四金杖慢吞吞在后,接着又是四罗伞,四银枪,再过来是前八骑,后八骑——
虞青臣站起来,走到对面巷子口,沉默地看着一眼不到头的燕王仪仗。齐凌心中一动——难道这位虞二郎居然不是为了赵王,而是为燕王来?又是“砰”一声大响,齐凌循声抬头——朱红的火花半点炸裂开来,点亮整片夜空。
“什么人?”
齐凌吃一惊,转头便见虞青臣阻在车驾前,漫长的燕王仪仗因为他一个人停在空荡的御街上——这厮当真是冲着燕王来的。
领队校尉策马上前,抽刀道,“你是何人——何故惊挠燕王殿下仪仗?”
“学生虞青臣——”虞青臣停在梧杖前,手里还牵着匹马,“求见殿下。”
“当街拦驾是求见的体统吗?”校尉厉声喝斥,“还不让开?”
虞青臣重复,“虞青臣求见燕王殿下,劳烦通禀。”
校尉大不耐烦,“呛”地一声抽出一丈余长的仪刀,刀锋指住男人鼻尖,“让——”
齐凌认出虞青臣手里牵的马正是自己坐骑,想一想便从暗处现身,“撤刀。”
校尉看见齐凌忙收刀,在马上作一个揖,“齐哥哥怎么在此处?”
齐凌点头示意,转向虞青臣道,“今日除夕,虞公子何故至此?”
虞青臣手臂微微往后收,“这匹马——”
“给我吧。”齐凌道,“这其实是我的马。”便伸手去取。
虞青臣让一下,“殿下昨日有言——马匹亲自取回。”
齐凌一滞,“你这人怎的如此固执?”正待打迭言语劝他走,车辇方向一名内侍小跑着过来问话,“殿下问——为何不走?”
齐凌狠狠瞪虞青臣一眼,自己踏冰踩雪,穿过漫长的仪仗走到车辇前,“殿下。”
姜敏在宫里吃了酒正打盹,闻言闭着眼睛应道,“你怎么来了?外头怎么不走?”
齐凌道,“殿下,虞青臣求见——就是他在前头拦驾。”
姜敏一惊酒意便散了,抬身掀开一点车帘,探头便见风雪中男人立在驾前,仪仗被他逼停。姜敏心中一动,转头问齐凌,“你今日过去同他说什么?”
齐凌道,“卑职怎么敢胡言乱语——只是卑职去的时候遇上许三,被许三认出来。”
“许三又去虞府——”姜敏皱眉,大致猜到首尾,“你带他过来吧。”
“是。”齐凌回去。校尉已经收刀,虞青臣仍在风雪中站得笔直。齐凌道,“殿下让你过去。”又去探手牵马。
虞青臣避开,“殿下说要亲自取回。”说完挽着马便往车辇前去。
夜风漫卷,男人的衣角被扯得乱七八糟——齐凌一时无语,骂一句“中京人脾气大”,按刀避在车前随侍。
仪仗众侍卫两边分开让出通路——虞青臣牵着马走到车下。
姜敏倾身半伏在车沿上,上下打量他,便见男人鬓发粘着雪片,便连肩上都堆着一层薄雪——他应在雪地里等了很久,拼命劲儿同夜宴那天简直一模一样。
姜敏忍不住问他,“除夕夜你不在家里过年,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男人仰起脸,夜色中面庞如月皎洁,“归还殿下马匹。”
姜敏长长地“哦”一声,漫不经心道,“不必了,不过是一匹马,给你便是。”
男人道,“殿下昨日有言——今日当亲自取回,故尔在此等候归还。”
“我改主意了。”姜敏道,“不要了,给你。”
男人垂下头,“殿下的马匹,不敢自取——殿下看顾照拂之意,常感念在心。”说着合手作一个揖,撂下缰绳,自己转身往外走。
姜敏自打听说虞青臣拦驾,猜测他来必定为了廷狱里的虞恕——不想人家一句求情的话没说,还就这么走了。事情走向大出意外,姜敏倒踌躇起来。
姜敏看着男人颀长单薄的背影裹在漫天飞雪里,正琢磨如何处置,外御城方向一个人高声叫,“还睡什么睡——当然还要不醉不归——”
姜敏转头——竟是姜莹,两个侍从一左一右架着她刚走出来,应是吃多了酒,走道都是歪歪斜斜的。
姜敏掉转视线,笔直一条御街,除夕夜街上空荡荡没一个人,不要说虞青臣一个人在路上走,便是经过一只野猫都无所遁形。
“虞青臣——”
男人原地止步,转过身。
“过来。”
男人怔住。
“过来。”
男人稍觉诧异,却仍依言回来,到车辇边车门从里头推开,姜敏探头道,“上来——”
男人大睁双目。
“上车。”姜敏催促,“姜莹——赵王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外御城方向赵王的声音高声道,“敏敏怎么还在这——还想同我再饮一回吗?”
“还不上车?”姜敏又催一遍,见他仍然不动,俯身攥住男人手臂,“想死吗,愣什么?”
男人身不由主便倾身上车,车门掩上阻隔寒气,车内复又温暖如春——男人早冻透了的身子,被热意兜头一扑便生生一激灵。姜敏冲他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从车窗探头,“姐姐怎么不坐车辇?”
“在席上吃了酒,车里闷,我散马走一走倒畅快。”姜莹停在车下,四顾一回,“你早出来半日怎么还在这——参禅吗?”
此时又一发焰火冲天爆破,漫天缤纷色彩。姜敏灵机一动道,“哪里能有参禅的悟性——在这里看会儿宫里放的焰火。”
“这有什么可看?”姜莹一哂,“你就是在荒野地里太久,等你回京,便知但凡天底下有的热闹中京都有,凭他什么稀罕物都要腻味。”
姜敏道,“妹妹早也想回来了——这不等着姐姐的好信儿吗?”
姜莹其实有事,急着回去寻快活,寒喧两句便作别,“好冷的天气t,你赶紧回,想看焰火明日来我府上——与你一人放上一夜都容易。”
“如此多谢姐姐厚爱。”姜敏应了,等姜莹走远笑意慢慢收敛,转头见男人缩在角落里,额角抵住车壁上,偏着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看什么?”
“看——”男人仍然盯着她,“殿下同赵王……当真是亲姐妹……”
“是又如何?”姜敏哼一声,“你日后想在中京城安生过活,记着避着姜莹。”
男人偏着头,盯着她一言不发,只这么一会工夫,冻得青白的面庞已经染出两抹极鲜艳的霞色。
姜敏瞟他一眼,“你的衣裳呢?齐凌没给你?”
“给了。”男人道,“那是虞府的东西。”
“既给了你怎么不穿?”姜敏冷笑,“你是不是挨冻上瘾?”
男人不答。
姜敏也不理他,一直看着姜莹消失在转角处才道,“赵王走了,回吧。”
男人“嗯”一声,便坐起来。只这么一动弹,便见车壁上已经浸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形——车内温暖融化积雪,这人的衣裳应当已经被雪水浸得透了,再去风雪地里必定又要冻作坚冰,不是先前时候那么容易忍的。
姜敏无语,“罢了,送你回去。”便向外吩咐,“先去甜水坊。”
男人摇头,“不麻烦殿下……我自己回去。”说着便要俯身下车。此时仪仗已经应声而动,车辇重重一个后顿,男人冷不防身体歪倒便摔在地上,伏身处又飞速浸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形。
姜敏道,“休要逞能——车行不用多久,你坐着便是。”
男人见姜敏隐约透出不耐烦,便不敢再动,挣扎着坐起来,缩在车角一言不发。姜敏也不理他,自往架上抽一本地志,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看。
“我欠殿下……”男人偏着头,“可是殿下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姜敏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男人摇一下头,“殿下同赵王一母同胞,想必是——”
“想必是为她做说客?”姜敏仍然低头翻着书,“你以为我如此空闲?”
“殿下必不空闲……”男人道,“可是殿下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敏不答。车辇在静夜里悄无声息地前行。男人忽一时轻声道,“多谢殿下。”
姜敏仍不抬头,“怎么谢?”
男人极缓慢地眨一下眼,“殿下富拥四海,我实在不知能给殿下什么?”
“你倒有自知之明。”姜敏慢吞吞地翻过一页,“你欠我的现下没法还,好在我也不过举手之劳——倘若日后你百尺竿头能再进一步,记得还我便是。”
男人缩着身体偎在角落里,前额抵在车壁上,一瞬不瞬盯住她,“殿下以为我还能有指望吗?”
“这个我说了不算数,端的看你自己。”姜敏终于抬头看他,只一瞩目便忍不住皱眉——这么一会工夫,男人面上霞色又重了三分,看上去竟有些骇人——回去必定逃不过大病一场。便道,“还有路途,你可以睡一会儿。”
男人尚不及说话,车辇忽然停下。姜敏扬声问,“外头又怎么了?”
齐凌走近,“殿下。”
姜敏听这声气便知有异,探身出去——车辇刚刚转过东御街,便见一箭地外姜莹一人一马在前头走,三名随从跟在后头走。雪夜中姜莹的身体在马上摇摇晃晃的,酩酊大醉的模样。
这条街笔直一条道路,前头只一个去处——甜水坊。姜莹果然不能死心,看这样子大过年的竟要趁着酒意又去寻虞青臣麻烦。
姜敏转头,男人勾着头,昏昏沉沉的模样。便隐秘地吐出一口气,向外吩咐,“回王府。”
“是。”
男人被这一声惊动,猛地抬头,“什么王府?”
“燕王府。”
“什么燕王府?不去——”男人手足挣动,挣扎着便坐起来,“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安静。”姜敏斥道,“你那个府上跑不了——迟些回去又如何?”
男人皱眉,盯着她看一时,倾身扑去推车门,抬头便见姜莹在前头摇头晃脑地走。走一时不知何事欢欣快活,仰头哈哈大笑,雪风把姜莹放肆的笑声送得极远,夹杂着侍人们殷勤的恭维——
“那一家子早就走投无路,见着殿下必定是见着活龙一般——慢说一个二郎,便是把一家都送上,只怕也是极情愿的。”
姜莹越发笑不停,“放什么屁——我要那一家子老少做什么?”
……
男人死死盯住,咬着牙道,“今日多谢殿下美意……我要回去。”
姜敏过来,“砰”地一声掩上门,向外叫道,“外头愣什么——还不回府?”
“是。”仪仗便慢吞吞地原地掉头。
“做什么?”男人梗着脖子叫,“我不去王府——”
“赵王醉成这鬼样子,是讲不通道理的——你现在回去除了当面受辱什么也得不到。”姜敏道,“暂避一时。”
“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