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敏在中京为示低调出门少带从人,只齐凌随侍。两匹马出了长乐坊,在空无一人的御街漫行。齐凌打量姜敏神色,“殿下脸色不大好,在赵王那受气了?”
“谁能给我气受?”姜敏拢一拢斗篷,“知会府里人,年初六拔营,咱们回燕郡。”
齐凌唬一跳,“这么快?”
“中京该知道的事差不多了——除夕总是要过的,不然咱们现下便可回去。”
齐凌谨慎地看她,“殿下还是有心事。”
姜敏不答,走一时问他,“虞府在什么地方?”
“虞府?”齐凌道,“哪个虞府——”忽一时恍然,“那个坏了事的虞恕?在甜水坊。卑职前回去探过。”
“你连那里都探过?”不愧是燕王府一等斥候,探问事务滴水不漏。“你同虞恕府上谁能搭得上话?”
“殿下有话要传——”齐凌道,“早几日还有人,现下都没有了。”
“怎么?”
“虞恕是革了职抄了家还没了俸田才收押的,如今因为赵王使绊子,既不审问,又不定罪,就这么悬着,必定要过十五才有人问案,还不知定罪怎样。眼下虞府又没银钱又没进项,养不起闲人——能遣散的都散了。人家也不愿意留,除了九族血亲实在走不脱的,难道留下等流放吗?卑职那个说得上话的便领银钱,前日回老家了。”
姜敏便不言语。
“殿下要传什么话?”齐凌殷勤道,“卑职亲自走一趟便是——殿下放心,必定隐秘。”
姜敏沉吟一时,“你带路,先去看看。”
“哪里?”齐凌一滞,“虞恕府上?”便拨转马头,“一个废尚书,殿下何必——”见姜敏没有玩笑意思,便摸一摸鼻子闭嘴,在前带路。
甜水坊是个极大的坊子,许多京官府邸都在此处,虞府在前巷。雪夜寂静无人,马行极快。不一时到门口,姜敏驻马打量,果然凋敝——没有守门人,门也虚掩着。
姜敏举鞭一指,“怎的门不关?”
“这等官邸的门扉都是百年老木打的,重,开关不易,进出不便——门既开着,必是有人图夜间行走方便,搬个东西什么的。”齐凌看着摇头,“看这光景,虞府剩下能动的……只怕要搬空——殿下要寻何人说话?”
“虞青臣。”姜敏道,“你进去——把他叫出来,不许说你是燕王府的人。”
齐凌吃一惊,“就是近来纠缠赵王那个——呃,是,卑职现在就去。”便下马入内。门既开着,便连通禀也用不上,直接走进去寻人打听虞青臣的院子。
姜敏等在外头。一顿饭工夫齐凌跑出来,“虞府里跟比大马路还不如,四下里不点一盏灯,不见一个活人,卑职走了好半日,总算遇上个起夜的小子——问他,说虞青臣不在家。”
“半夜不在家?”
“卑职也这么问他——那小子说老夫人一早打发出去,往护国公府说话去了。”
“护国公——”姜敏无语,“老头子都多大年纪了,同他说什么话?什么话到半夜都说不完?”
齐凌不敢言语。
姜敏少有遇上如此尴尬的情状,竟踌躇起来。一时间也没什么好法子,“回吧。”
二人只得仍往坊门去,堪堪看见“甜水坊”三个字时,便见灯影下一个人伶仃地走过来,坊灯在男人身后,影子便拉得极漫长,一直拖到姜敏腕间。
姜敏驻马。
男人原本埋着头在走,忽一时有所觉,慢慢双目大张,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人。
姜敏足尖往马腹上一磕,散马上前。男人面色雪白,呆立原地,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篓子。
姜敏坐在马上,上下打量他,仍然是白日的装扮——外头穿的袄子却不见,只一袭浅杏的圆领袍,颈畔和手腕露着,分明有鲜红肿胀的指痕——应是被赵王内侍所制时伤到。别处倒不见明显外伤——应当也没挨打。姜敏目光落在竹篓子上,“提的什么?”
男人一滞,提着篓子的手背到身后,探身往姜敏身后头打量,“小姐府上原也在甜水坊吗?”
齐凌听见,轻声冷笑,“谁住这地方?”
姜敏瞟他一眼,齐凌立刻收声,退到暗处假装不存在。姜敏便问虞青臣,“会骑马吗?”说完也不等他回答——高泽虞氏子弟,琴棋御射是必修——命齐凌,“马让出来,你自己回府去。”
“我的马——让给他?”
“怎么?”
“不……不怎么。”齐凌委委屈屈应一声,慢吞吞从马背上溜下来,再打量殿下——然而殿下完全没有在看他。含恨叹一口气,只得腿儿着往王府回去。
姜敏举鞭,虚点一下空出来的马匹,“你骑这个。”耳听身后蹄声起,便轻叱一声,策马从空无一人的御街疾驰而过。约摸一盏茶工夫,眼前一带水流蜿蜒流淌,水上画舫如织,水岸灯火辉煌,嬉闹声不绝于耳——妙音坊到了。
姜敏在河畔驻马,回头见男人就停在身后一臂之遥,“骑术不错。”散马过攒金桥,走到一处楼子前头。
小二满面堆笑从里间迎上,“贵客来了,贵客吃——”看等清来人立时收声,默默接过缰绳,“今日可用些什么?”
“就同往常一样,再另添个热羊汤。”姜敏一边说话一边直接上二楼,到最尽头厢房推门而入——极好的座,一窗之隔便是攒金河流金水面。楼里烧得暖,姜敏便除下斗篷,转头见男人仍然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不敢请问小姐名姓。”
姜敏道,“先时以为不会再见,故尔未通名姓,竟不知如此有缘——我名姜敏。”
第22章 声名狼藉
男人便点头,“原来是江小姐。”
姜敏一听便知他不认识燕王,也不说破,指一下对面的座子,“坐下说话。”
男人把竹篓子塞在角落隐秘处才走去坐下。羊汤是现成炖好的,小二用带盖的大钵子盛了送上来,待要盛汤,姜敏摆手命他退下,自己盛出一碗,隔着桌案推过去,“雪夜天寒,吃些暖暖。”
男人原就穿得单薄,策马过来早冻得透了,眼见汤碗热气蒸腾便情不自禁伸双手捧住t。
姜敏见他雪白的指尖通红肿胀——俱是冻疮。便道,“吃些热汤。”
男人死死扣住碗缘汲取热量,却不动弹,“江小姐当真不住甜水坊?”
“当然。”姜敏道,“我是特意寻你去的。”
男人猛抬头。
姜敏正待说话,门从外打开,小二又走进来,另外布上三样热菜,俱用红泥小炉煨着,最后是一壶注子里烫着的酒,“刚煮的胭脂酒。”
姜敏点头,“你去同青青说一声,我有客人,不必特意过来说话。”
“是。”
房门又一次掩上。男人正襟危坐,死死盯着那壶酒,“胭脂酒赵王府特酿,江小姐今夜原来为赵王说客?”
只这么一个瞬间的转变,男人已经从小心谨慎变作如临大敌,像被狩猎的兽,竖起锋利的爪牙。
“赵王?”姜敏哼一声,“当然不是。”
姜敏语气中的轻蔑连藏都藏不住,男人放下心,又觉出尴尬,拘谨道,“那你——”
“你今日吃过饭吗?”
其实没有——清早便被打发去拜护国公,一如既往地碰了壁,回来还没进门便被钱三传去赵王府。男人低着头道,“吃过了。”
“便吃过也再吃些。”姜敏也不戳破,“我在外久闻中京夜市繁华,时人酷爱宵夜——此时正是宵夜的时候。”自己拾匙喝汤。
人家吃东西,男人不好再说话。他虽然早饿得过劲,然而架不住羊汤香气四溢,便就着热汤吃烤饼——热食入腹驱走遍身寒气,带来独属人间的活气,男人腹中慢慢充实,却止不住鼻端发酸,便只埋着头,聊以遮掩狼狈。
姜敏只沾了沾唇便放下。她只看一眼男人形状,便知这人饿了一日,又或许二日——即便到了这般田地,男人吃东西的样子仍然极雅致,不堕世家之风。
渐渐一钵羊汤见底。等男人终于察觉,抬头见姜敏根本没在吃东西,一只手托着腮,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只觉羞惭难当,“惭愧……失态了。”
“说不上。”姜敏掉转目光,拾壶倒酒,“我有一回饿得极了,一次吃过一盆汤三张饼。”
“江小姐不必宽慰。”男人道,“你怎么会如此?”
“怎么不会?”姜敏把热酒分出一盏给他,“我们在北境追击贼寇,过冰原荒无人烟,落到人吃雪马嚼冰的田地——等拿着热汤饼时,我吃三张都是最少的。”
男人听得心驰神往,“江小姐原来是武将世家?”
“那也说不上。”姜敏道,“我居北境。”
男人握着酒盅饮一口,果然滋味甘醇,烫过之后风味更不同一般。此时妙音坊内热闹非凡,一墙之隔便是笑语冲天,窗外丝竹呖呖,有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唱着——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踏草怕泥新绣袜……
……
姜敏原想说话,转头见男人目光迷离神色恍惚,眼前灯共窗边月交映,男人面庞如雪皎洁——不知触动他什么心事,男人看起来既伤心又绝望。
姜敏不便打扰,倒一盅酒慢慢喝。
“铮”一声琵琶声绝,女子清唱作结语——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男人如梦初醒,“江小姐今日寻我,未知何事?”
“是有事。”姜敏道,“只不知是否交浅言深。”
“江小姐说哪里话?”男人肃然道,“江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便将性命交与小姐亦是应当,何来交浅言深之说?”
姜敏点头,“那我直说,你多担待。”停一停道,“中京并非安身立命之地,虞公子当设法尽早离开中京。”
男人怔住,“江小姐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姜敏正琢磨该怎么劝他,一墙之隔忽然爆出一片哄笑,热闹到极处,几乎掀翻屋顶,哄笑声中一个人高声道,“我也算见过世面的,却是今日才知世上竟有人面皮赛过金刚砂,刀剑都不穿——混到这等田地,居然还公然行走于街市?叫人钦佩呀!”
男人骤然色变。
姜敏原本只觉吵闹,见他神气忽然醒悟——果然隔壁那人点着名字骂,“好歹也曾是高门世家子,脱成那样勾引赵王殿下不成事,还被当着众人打出来——换作是我,宁愿一头碰死,绝不受此大辱!虞国公若知百世之后生此不肖子,只怕九泉之下都要都要活转回来——”
男人坐着,面上血色褪尽,白得跟活鬼一样。
姜敏看他一眼,便自己走出去。回廊上一名盛妆女子恭敬肃立,见她一个人走出来忙迎上,“殿下难得过来一回,竟不见卑职——必是不给脸面。”来人是楼中主事张青青。
姜敏往隔壁厢房看一眼,“去看看是谁——高声喧哗成什么体统?”
“是。”张青青扭身入隔间,不知同里头说了些什么,瞬间没了声音,坟场一样寂静。
姜敏这才回转。男人笔直坐着,听见声音头也不回,“江小姐劝我离京,便是为了这个?”
姜敏怔住。
“江小姐美意心领了,恕我不能从命。”男人道,“虞某生于中京长于中京,父母亲族俱在中京——如今虽然颜面扫地不得见人,但父亲在狱,家族危难,这时节相离绝非为人子之道。多谢江小姐,虞某绝不离京。”说完不等姜敏说话,站起来闷着头直冲出去。
姜敏尚不及反应,男人已经同她错身而过。姜敏深知姜莹脾性——姜莹既然看上虞青臣,便不会罢休,越不能得手,越念念不忘。今天自己在场才算好歹阻了她一时,必定是越想越舍不得,哪一日热血上头铁了心,也不需做什么周张,命人悄悄绑了虞青臣,依虞青臣如今的名声,只怕人人都以为他跑了,中京城至多再添上一个失踪人口——
死在王府都无人问。
姜敏一句话没劝人已经走了,一时无语,“又一个属牛的。”自己人事已尽,以后的事只能看他命数。姜敏懒怠再管便回去取斗篷,转头见竹篓还在原地,忍不住走去打开——里头一篓子雪压过的野菜,一柄铁锄,一串铜钱,还有一张纸。
姜敏把那纸翻开,竟是张当票子——这人不知所踪的棉袄可算知道去哪了。连这些东西都忘了拿,当真气疯了。姜敏琢磨一时,旁的扔回去,只把那当票子收在袖里,便提着竹篓子出去。
张青青赶忙迎上来,“殿下。”
“你来得正好。”姜敏从袖中把当票子扯出来给她,“去赎回来——明日你拿去给齐凌,命他给今夜在甜水坊遇上那位。”
张青青以为重要文书,郑重接过,等看清楚嘴一扁,“一件棉袄子有什么可赎——”转眼见姜敏并没有玩笑的意思,忙闭上嘴,“殿下放心,卑职亲自去。”